第一章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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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道临是个谨慎的人。
天微亮,他和李青二人,就趁着黑一路疾行。
老天也照应,僻静的小巷笼罩着灰蒙蒙的薄雾。
到布店门口前后望了望没人,他们又仔细分辨了门檐上钉着的两绺灰布条,一切正常。
虽然如此,江道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心莫名的慌得厉害。同时发现四周似乎静的有些异乎寻常。
但未等他阻止,李青已经按照约定敲了五下门。先是缓缓地两下,然后是急促的三下。
“谁呀?”门里传出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宁波口音。
江道临听出来了,的确是交通员老刘头的声音,于是一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心里还暗自埋怨了一声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疑神疑鬼的毛病。所以虽然还在奇怪为什么附近院子的鸡、狗没有像前两次那样鸡鸣狗吠,而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心里还是很快找了一个答案:也许是鸡狗们已经闻惯了自己等人身上的味道,不再当成陌生人了吧!
“舅舅,是我,冬子!”按着约定,李青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去年淞沪会战爆发,他们这些以复旦、同济大学生为主自行组织的学生军没有随学校迁移,而是留下来参加抗日。11月5日,日军忽然在金山咀登陆,对淞沪实施迂回包围。战局顿时急转直下。数十万全线仓皇撤退。学生军这个没娘的孩子也就地自动解散了。
一年多来,许多同学都纷纷离开上海去了内地。而李青、江道临等人却没有走。他们一直留在租界里用各种方式揭发日军暴行,从事着秘密的抵抗运动。前几日,组织上终于同意将很快安排他们前往苏南茅山参加新四军,对于他们这些报国无门的热血青年来说怎么能不激动呢?
门开了,开门的是这家布店的老板老刘头。也是一直以来与李青联系的交通员。三天前,老刘头告诉他们上级将在今天和他们见面,同时安排他们具体前往茅山的路线。
“来了。”老刘头说了一句话,往院外看了看,没人。然后关上大门,用手向着亮着灯的东厢房指了指。自己转身向西厢房走去。没有什么异常,一如前两次的默契。
变故发生在瞬间。
当江道临率先跨进东厢房门时,嘴巴立刻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同时他的膝盖被人从后面猛地踢了一下,顿时扑到在地。随即两只胳膊也被反拧过来。
一条粗糙的麻绳迅速从后颈套了上来,顺着他的两腋将双臂紧紧的绕了数圈,然后在手腕处打了一个结。接着又粗鲁的将他的两只手腕叠在一起,交叉绑紧后,绳索最后从后颈绳结处穿过。后面的人再用劲一扯,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麻木的双手挨到了自己的后颈,他再也忍不住“啊……”的痛呼了一声,同时不由自主地将头抬了起来。慌忙的打量着四周。
几个彪形大汉手持着驳壳枪虎视眈眈站立在周围。身后,院子中李青的处境比自己还惨,不但同样五花大绑而且眼镜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脸上全是灰尘,狼狈之极。
老刘头缩头缩脑的来到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的身边,耳语了一阵。“横肉”往地上重重的吐了口痰:“妈的,等了整整一天,就来了两条小毛鱼。真他奶奶的晦气!”
李青使劲挣扎着想要冲到老刘头的身边。身后两名大汉扯着他的胳膊竟然硬是没有拉住瘦弱的他。直到冲到老刘头的身前不到一步的时候,又有两名大汉上前才把他拽住了。
“呸,没骨头的叛徒。”一口痰正吐在老刘头的脸上。老刘头低着头,小声地申辩着:“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们抓住了我老婆和我儿子……”
横肉冲上来,照着李青狠狠的扇了两个耳光,手一扬:“把嘴堵上,带走!”
…………
夜深沉。
一弯清冷的月牙儿挂在树梢。
高高的铁窗外不远应该就是监狱的厨房,从那里间或飘来一阵阵诱人的油香、肉香、菜香还有模糊刺耳的笑声。
江道临是被饿醒的。整整一天只喝了半碗霉米煮的稀饭,肚子阵阵发紧,身子也感到一阵阵的冷。他用力撑着,靠墙坐了起来,头无力地耷拉着。身下是潮湿的稻草,全身又酸又痛。虽然下午一到监狱就松了绑,但是两臂仍然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麻绳印痕。
“俘虏!”想着自己的这个新身份,他不免深深的叹了口气。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去年,刚刚过完17岁生日的他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员。只是没想到考上同济大学不久,就爆发了松沪会战。上级的指示是既要积极参加抗战,但同时也要注意自身的保护。尽管现在国共两党已经再度合作,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
他们要去投奔新四军的事情也一直是走着学长李青的组织关系。李青是校内学生运动地领军人物,他的员身份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但同学们甚至包括女友颜晓兮都并不知道他也早是一名党员了。甚至李青还多次鼓励他参加。让他有时候面对这位学长时常常觉得有些怪内疚的。
在敌人看来,自己最多也就是一个对日有不满情绪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处境也许不会太坏吧?只是李青的处境只怕就不妙了。而且老刘头叛变了,但愿其他的同学们不要再上了当。江道临脑子里念头纷纷。
忽然,一阵凄厉的哨声在监狱中回荡。匆匆的脚步声、参差的口令声还有稀稀拉拉的拉枪栓声顿时交织在一起。
一会儿,狱室外的过道上灯火齐明,十余名狱卒拎着钥匙一路小跑来到各个牢房门口站好。齐刷刷的一长队持枪荷弹的伪军士兵跑步过来,每个牢门均留下两人警卫。接着只见一个中年人(后来才知道是监狱长)带着十名身着警服的大汉快步走过来,其中五人手上拎着麻绳,五人手上拿着签牌。整个监狱里顿时一派肃杀之气。
江道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不过还是本能的估计到了这可能是要处决囚犯。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铁栅栏门口。
那中年人走到左边第一个牢门,厉声喝道:“提——张永胜!”一旁的狱卒随即“哗啦啦”地打开牢门,两名士兵外加两名警察就冲了进去。
中年人没有停留,踱步向后走,越过了第二间,走到了第三间,不过这次是右边:“提——邓皓然!”门一开,又是冲进去四人。
这时候,从左边的第一个牢门里押出了一名五花大绑的头发蓬乱的男青年,他一面奋力的挣扎着,一面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万岁!”
江道临的两眼里全是泪花。
从右边第三间的牢房里则是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男人的喊声:“冤枉啊!冤枉!”
而此时,那名中年人已经踱到了江道临所在监室的门口:“提——范希良!”狱卒迅速的打开牢门,四名大汉冲了进来。
监室的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来,一脸的大胡子,身上血迹斑斑,看不出具体年龄。那人先是整了整衣服,然后向着四周拱了拱手:“希良先走一步,各位兄弟多多保重!”
两名士兵冲进来,一阵索绑。两名警察则站在一旁虎视眈眈。
大胡子也不挣扎,任其所为。等绑完后四人推着他向外走的时候,他晃动着胳膊,低声斥道:“爷爷我自己会走!”然后挺起胸脯,昂着头来走出牢门,嘴里则高唱起来:“
革命的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
掌握着现阶段的动脉,站在大时代的前面!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须应当,刚强沉着,整齐严肃,刻苦耐劳,齐心奋斗!
国家长城,民族先锋,是我们!……”
中年人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押出来的大胡子范希良。
范希良走出牢门轻蔑的瞟了他一眼:“你也算是中国人?”然后继续高声大唱。
声音越唱越高,不知何时,其他的几个监室里也有人高声合了起来。监狱中凭添了几分壮烈。到最后,包括江道临在内的人许多人都高声唱了起来。

后来,江道临才知道这就是《军统训练班班歌》。
中年人也不说话,向后走去,只是脚步似乎有些蹒跚。很快来到一个牢门:“提——刘老六!”
…………
寂静的小山谷,早已布满了军警。一旁的高坡上还架了几挺机枪。天黑蒙蒙的,但是山谷中到处都布满了火把。四周还有不少日本兵以及几条躁动不安的狗在不停的吠着。阴森森的如同鬼魅。
一个四眼在一名粗壮的日本军官前耳语了几句,日本人点点头,然后四眼大声喊道:“奉佐佐木大佐的命令,今晚将全部在押犯人执行枪决!开始!”
站在三十余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中,江道临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混乱。自己就这样去了吗?十八岁的他并不惧怕死亡。三个月的松沪会战,虽然他没有直接扛枪上第一线,但是却也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只是如果就这样去了,实在是不甘啊。
也罢,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骨气、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周围一片抽泣声,他用力的挺了挺胸膛,竭力昂起头。
在牢房里第一批押走的包括大胡子范希良在内的五个人被先推了出去。其中范希良和依稀记得似乎叫张永胜的员踉踉跄跄的走向河边,另外三人则脸色苍白,浑身发软,是被六名伪军直接拖过去的。
“全部跪下!”五人并排就位后,眼镜大声的喊道。
其中三人立刻就像一摊稀泥倒在地上。而范希良和张永胜则是不约而同的身体向后仰,然后奋力的向前重重的各吐出一口唾沫。其中一口正中他的左眼,另一口则飞进了他正张得老大的嘴巴。二人齐声骂道:“狗汉奸!你不会有好下场!”
眼镜一边擦拭着左眼,一边不停的呕吐。
未几,他恼羞成怒的喊道:“立刻执行!”五名士兵冲上前去,枪口分别对着一名犯人的后脑勺,接着“啪!啪!……”几声枪响。
尽管在战斗中看惯了生死,但是在枪声响起的一刻,江道临依然觉得喉咙发干,双腿有些发软。但是他暗暗的下了决心: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魂。
…………
“带上车,押回去。”随着眼镜声嘶力竭的又一声喊。
周围弥漫着人体排泄物的刺鼻味道,许多人已经像一滩烂泥摊软在地。
江道临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这些后来押出来的人是来陪绑观刑的。再看看包括自己在内的近三十号人虽然也是五花大绑着,但是大多数衣服看起来还算完好,身上有血迹的人也极少,看来大多数人都是刚抓不久的,敌人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摧毁自己一行人的意志。
…………
天将黎明,江道临等人才被重新押回牢房。
回到牢房后,又累又饿的他一头栽倒在茅草堆里,再也不愿意起来。
不知何时,牢门“哗啦”又打开了。接着呼噜噜的一气被提出去好几个人,然后就听见一声声惨叫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临子”。一个人轻轻的推着他,声音也有些熟悉。
江道临转回头一看:是杨仲鸣杨老师。他曾经的中学国文老师,也是他的革命引路人。只是三年前杨老师就已经离开了民党中学,以至于江道临的入党介绍人并不是他,为这事他还一直觉得有些遗憾。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
老师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的长衫血迹斑斑,许多地方都成了一绺绺布条,全没了往日里的那股儒雅的风范。
“杨老师。”他一阵哽咽。
“嘘,我没有时间了。趁着现在这里只有你我,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江道临四下望了一下,这才发现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了。此时他也忘了正在的处境:“杨老师,您说。”
“先说说你吧?你怎么会进来的?”杨老师没有交代任务,反而先问道。
江道临很快把这三年的经历简单的介绍了一遍,然后重点说了一下自己被逮捕的经过。
“你的估计很对,日伪应该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很好、很好。我们是唯物论者,不过,此时此地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感谢上苍。”这话一说完,他的脸变得严肃无比:“我是两天前被逮捕的。被捕的原因是三号通讯站的联络员叛变了。上个月市委决定,本月的市委会议将在三号通讯站召开,时间就是十五号,也就是三天后。如果这个消息到时候还没有送出去,那么市委必将遭到重大打击。所以,我命令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出去,把这个消息送到组织手上。”
“我一定完成任务!”江道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完自己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杨老师,可是我……我现在……”
“你上午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之所以没有过来相认,一是我在观察你,二是牢房里的人太杂,这些话我也没法说。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你出去的办法。”杨老师犹豫了片刻,将右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临子,你愿意为党为革命付出你的一切吗?”
“我愿意。在我入党的那刻起,我就做好了为党为革命随时付出自己的生命的准备。”江道临的目光清澈坚定。
“好样的。”杨老师轻轻的拍了拍他:“不过,生命虽然无价,但是有时候他并不是最珍贵的。我记得你是湖南常德人?”
“是。”
“我记得丁默村在学校做校长的时候,对你还是很关照的,你们不仅仅是老乡吧?”
“杨老师,我……我和这个汉奸败类早就没来往了。你……要相信我,我深以认识他为耻!”
“我明白,我明白。如果我不相信我还会过来和你说这一番话吗?现在形势很紧迫,三天时间一晃就过,我们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丁默村如今是日伪的特务头子,你要想出去,只能依靠他了。毕竟在日伪看来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学生,如果丁默村出面,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估计最多也就是要你写个悔过书之类的东西。”
“可是。”江道临忍不住站了起来。
“死亡并不可怕。我明白对于一个坚强的战士来说,光荣地死去容易,但是委屈的活着很难。可是在我们心中应该明白真正的革命者应把革命的利益永远放在第一位。”
“我明白了。杨老师,我一定完成任务。”
“好,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放心,组织上会为你恢复名誉的。我的意思是这样……”杨老师把他要注意的细节以及出去后前往的交通站都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遍,然后说道:“江道临同志,最后我要说的是你的革命精神我是放心的,但是作为一个革命者你的警惕心是不够的。你刚才不该这么轻易的就相信了我!”
“老师,我……”
“革命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是道路却是曲折的。革命的队伍中会不断有英雄志士加入,自然也免不了有一撮意志薄弱者叛变投敌,你以后可千万要警惕。”杨老师说的语重心长,此时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是提审完毕了。
“老师。”江道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除了勉励之外,更像是在隐隐的交待遗言,眼眶不禁湿润。
杨老师站起身来:“别哭。这里情势复杂,不能让人发现我们认识,否则可能又有变故发生。别难过,革命的分工不同。我现在的任务是勇敢的面对死亡,而你的任务是顽强的活着,把情报送出去。江道临同志,祝你好运!”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手,然后迅速的向着墙角走去。
等到牢门“稀里哗啦”打开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分别各自假寐起来。
…………
清晨。
当狱卒开始在各牢房发放稀的见人影的稀饭时。江道临大声地喊道:“我要见狱长!”
在包括李青在内无数道愤怒、鄙视的目光注视下,江道临昂然走向了狱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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