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章,1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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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生才做完最后一项工作笔录,他舒展双臂,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吃惊的发现,办公室里人早已走光,就连民事庭走廊原来嘈杂的人声,此刻也声息全无。夕阳的余光在窗外的树梢渐次地熄灭。他慌忙站起来,收拾好文件,匆匆出门。
正是下班的时候,这时的城市大街,迎来了一天中最后一次人流高峰;大街上到处是人,人和车辆的喧嚣和拥挤。季生才从市人民法院出来,立刻便被大街上混乱的人流和车辆所淹没。混乱是空前的,却又是那么自然而然,行人撒豆般充斥于大街,各种车辆裹挟其中,挣扎蠕动。毕竟是一九七九年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这时的城市的大道,一如从动乱中甦醒的中华大地,百废待兴的艰难时期,解放思想,搞活经济的大旗才刚竖起,原有的规则破坏了,新的秩序正待建立。大街上没有人行横道,更没有其他规则或易于辨识区别的标识,行人漫布于街道,自行车在人缝中穿插,汽车在行人背后拼命鸣喇叭,人们各行其步,自由顺走或逆走,相互谦让又彼此碰撞。一个人被自行车撞到,两人都怒气冲冲,彼此指责却又都不服气。他们招来了好奇的目光,目光牵引身体凑近他们,于是大街上形成了阻塞,前面的过不去,后面的人又涌上来,更远的人只好伸长了脖子,希翼一饱眼福。
然而并没有怎样真正看清楚,许多的脸显得茫然。这似乎是一个令人茫然的年代,解放思想,开放改革,搞活经济,它显然不是二十多年的教育。思想受到冲击,思维陷入困惑,但又渴盼奇迹。茫然的躯体,极力要想把握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把握,于是心里充斥着更多遗憾,焦灼和不安。
季生才是位中年人,虽然从部队转业到市人民法院,担任民事庭付庭长,但经过一段时间培训,他如今已经能够独自办案。目前,他正经手一件房产纠纷案,王立清诉王立琼。他热爱他的工作,而案子也不复杂,不过出了点小状况。此刻,即便走在大街上,在这阵拥挤和喧闹中,他脑子里仍在思索,他觉得,实际上,就算王立清所述属实,当晚他姐夫郝跃进同一伙人在内燃机厂墙外诡秘地说话,并且说了这玩艺儿油水大,很缺很贵重之类的话,也不可能就此认定,内燃机厂贵重金属后来被盗与他有关,必须要有进一步证据。更何况,谁又来证明王立清夜里抱着她的儿子毛毛上医院看病,走过那一段夹巷呢?然而,就算郝跃进真的参与了犯案,但那和房产纠纷,分明又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件案子,王立清之所以提出上述疑点,显然是要证实姐姐王立琼夫妇行为不端,以此来影响判决。可是她不知道,就这样的财产纠纷,法律不可能因为当事人某一方自身的劣迹,从而剥夺他本应享受到民事权利,除非原被告提得出足以影响案件的针对性明确的证据。也许应该就此向原告解释清楚,他想,长舒了一口气。不料,右耳边却突然炸式地响开了;
“看那,就是他!那个人他就是那女流氓的哥!”
分明是一个女人在对另一个女人讲话,可是她却嘴冲着他,就像在对着自己嚷。季生才本能地侧了侧头,但眼光,也油然地随她望过去,满大街的人,他辨不清谁可以领享这样一份殊荣。幸而对方及时嚷破了迷津;
“还没看见么?”
“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哇----”
“嘿,他全身都是灰,就像从灰里爬出来那一个!看见么——”
“扒灰?你说的话喲——”
那女人吃吃笑开了,二人笑闹着和他拉开了距离。季生才发现了她们议论的那个人。
已经是十字街头了,女人们笑闹着向另一条街道转去,而她们谈论的对象正在向季生才走来。相向走近的那一刻,季生才认真审视过他,这人的确太脏,正如那妇女所讲的那样,他全身上下都是灰,灰黑的粉尘从头到脚,几乎覆盖了他那穿着綴有补丁的工装的身体。仿佛就在他走过后,空气中也隐约的充斥了由他身体脱落的尘屑。不,季生才知道,这应该是黄昏的缘故,此刻,在他的心里有几许怜悯,刚才瞬时的一眼,他感觉,这还蒜年青的脸好冷,阴沉的双眸,似乎他一生就没有笑过。难道一个人有了那样一个妹妹,他就该忍受这样的一种折磨吗——
就在季生才注目他人,心生感慨之时,他没有料到,竟然有人在他家楼下,对他的家庭也产生出莫大的兴趣。
那正探看二楼他家窗户的,脸膛较寬,鼻尖潮红的老人名叫姚伯。身体瘦长的张老是市府从前的门卫。至从二老同时退休,彼此便增加了他们的形交。此刻,当姚伯视
线一收回,张老便本能的感觉到对方的郁闷和不悦。
“你说那家里有人?”姚伯说。
“对呀,估摸她应该在家里!”
“可能么?方利风她这会要是在家,她能不开灯?老火计,逗乐子吧?”
“像逗乐子么?”张老一怔,随即摇头,息事宁人的说道;“呆会吧,呆会儿你就相信了。”
“呆会儿,呆会儿小两口就都回来啦!”
“行啦,你要是不信,我们不说这事好不好?”张老说,但姚伯显然不放弃。
“嗨,也真是,你承认方利风她人不在家!”
“我说过么,我说她人在屋里呐?”
“算啦,真叫人闹不懂你说的那意思-——”
“咦,你这话,分明像是我骗你?我问你,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哇?”
姚伯并不因为张老低声慢语而有半点让步,他揉了揉红鼻头,生硬地说;“那你说说看,分明人不在屋头,你又说方利风在家,这算什么呢?”
“算什么,算什么----”张老退步,低了脸瞪视对方,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张老有气管病,这一气一急,那呼吸也不畅了。终于缓过气,憋出一句话来;“这样吧,我要是骗你,有半点儿那杂碎,不得好死!这该对了吧?”
姚伯的脸上也出现了急剧的变化,他开始脸红,脖子也涨红了,脸盘几乎快和鼻头成一样颜色,对方发出重誓,足以令他感觉到自己的过分,于是他赔上笑脸,表明他的怀疑并非是不相信他多年老友。张老也听出来了,姚伯似孚仍然并不很信他,于是张老说出了他之所以这样认为的原由。但是他的解释反而惹上了更深沉的怀疑。
“她哭了?方利风在哭?什么样的女人呐1”
你不信?现在了你还是不相信?”张老摇摇头;“告诉你吧,还有呐!”
姚伯呆望着张老,他看着他磨动嘴唇,开合中,那吐出的话如此不中听,他忍耐着。终于忍不住,他叉断他的话,就像在诘问他;
“半下午你听见方利风回来、对不对?”
“是半下午——”

“和她回来的还有一个人,他们一道--”
“没说是一道。反正那青年跑走,我开门看见她——”
“就算是一道,”姚伯说。“你说跑走的年轻人是她的弟弟,叫方利民对不对?”
“没错,我还会不认得他么?”
“他和他姐争,后来又吵。姐哭了,他自个也跑走了?”
“不对,是他跑走,我才听见哭的。”
”那我的看法,”姚伯断然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凭什么你又说不可能?”
”我问你,”姚伯尽可能柔和了嗓音,问他道;“中午过后你都做过些什么?”
“午睡嘛,这都成习惯啦。”
“没做过别的,什么梦吗?”
“嘿,那点儿时间,就打个盹儿。”
“这就对了嘛!”姚伯像舒了一口气;“梦里头,哪样稀奇古怪不会有哇----”
张老这才省悟了过来,原来,这姚伯一开始就没有,或者根本不准备相信他,他居然怀疑,当自己在和他说梦话,发过誓他还这样,他当自己什么了,老糊涂?张老动气了,他脱口喊他绰号道;“我说姚厨子----”
“还张更夫呐!”
姚伯并无悔意,反而回视他,那火气看来很不小哩。张老糊涂了,平日二人也这样闲话,就算偶有争执,但一经解释,那不愉快也就过去了。可今天这个姚伯,他是
怎么啦?难道他心里受了别的气----可心里不痛快,也不该冲自个发呀?张老动怒,那气也像提不上来,姚伯也不管,抬脸望向楼上。
天色暗下来,市府大院那么多窗户都亮了,可是他们议论的二楼那窗口,依然是一团模糊。
张老有些后悔了,什么事情呐,几十年老友何苦要弄得如此不开心啊?姚伯也在踱过来,偶而瞟他的眼神里似有悔意。于是张老干咳了几下,主动和他说起了话来。毕竟有过不愉快,张老说话,也格外谨慎留神,然而这个姚伯,他今天怎么啦,难道他真的要置多年友谊于不顾?张老惶惑了,听着他卖弄地展示那一家,心里不适,但也不得不表态迎合。
“方利民哪样的青年,论模样性情,都是挺不赖的。而且知书达理——”
张老点头。
“他父亲原来也是不小的官儿,可惜文革中给整死了。他死得好惨——”
张老点头。
“方利风三姐弟就靠他妈一个人拉扯,在那些年月也算够难了,没想到会教得这么好。贤惠的女人呐!大女儿是国家干部,二女利秀教书,老三在水电局打字,也只是暂时的。别看第三个是个儿子,我说现时有些姑娘还比不上他资重哩。说不定将来也他老子一样,当官的料1”
张老瞧了瞧他,仍点了头。
“那你还说方利风会哭,而且还是为她弟弟,方利民这样一个好小子哭?”
“这——”张老语塞了,却又是心里不甘心,见对方双目紧逼,他后退两步,淡淡地说道;“你说说,半下午你是不是在我家?”
“在你家-——”
“有没有看见方利风出来?”
“没哩,没看见。”
“没看见,你没有我也没有,对不对?那你说,方利风她不在家,她又能在哪?”
这一次轮到姚伯语塞了,似感觉他说话有问题,正自疑惑,却见张老凑过来,低语道;“快看,老季,季庭长他回来了1”
二人目送季生才走过路灯下草坪中的小径,进入单元门洞。一阵沉默,突然,姚伯不无激动地说道;“哈,那窗户亮了!”
“唔,是亮了。”张老说,并且还低下头来,轻语道;“告诉你吧,方家还有个姑父,那可是个不小的官儿!”
“姑父?”
“平反后,财贸部政绩不错,现在正省里学习,以后回来,那官该什么级的,你做梦也想不到!”
“真的——”姚伯的脸在潮热,眼睛泛光的陷入了沉思。突然,张老用拐肘碰了碰他,说道;
“你女儿叫你呐!”
“是吗——”恍若惊醒般的眼睛转向夜暗,这时,空气中又传来姑娘脆甜的呼唤,姚伯慌忙应了。随即,他看清了,那轻盈苗条的身影走出阴影,进入灯光,又从灯光
没入了夜暗里。
第二章
正如姚伯揭示的那样,那窗户亮了。然而,在亮着的窗户里面,却又是季生才做梦也料想不到的情形。虽然室内的陈设较往日并没有多大变化,墙上的相框里一家三口的照片依然裂着嘴在笑,但其中之一,那位妻子和母亲,此刻,却卷缩在床上,枕头上散乱的头发,以及被子里不时抽搐的身体,足以说明,她一定很伤心难过。然而,季生才却帮不了她,惊慌的呼唤没有回应,伸出的手被打开,惊恐焦虑的他一筹莫展。
对面大立柜镜子里显出他这付脸像来,一张毫无办法的脸。这脸脑门宽阔,嘴围前突。他习惯的抹了一下嘴。这应该是一张有办法的嘴,前人民解放军政工干部,他曾经用这张嘴表述他的思想,解开过不少人心中的烦扰。而现在,他也是通过它,在为法律的尊严和理想努力,他应该有办法。
“天呐,你走开好不好!我叫你看我这样子了吗?”
再一次受挫,可是他并不生气,他了解妻子。转脸间,他看见壁上的照片,那拥在母亲怀里的儿子,难道是因为他----也许,送到乡下父母家的小龙儿,让做母亲的妻子心里难受,他明白了,心里泛起一阵负疚和怜爱。
然而,这一次他又错了,满屋都是方利风被哭泣折磨成嘶哑的喊声;
“你有完没有?凭什么看我就这样坏,你乡下老子接走龙儿,还让你来收拾我?”
季生才脸上的两条短眉拧上了,但不是生气,他甚至一点生气也没有。又不是,他想,几近索手无策了。他的心里不好受,他弯下腰,埋低头,尽可能不碰她,细语着;作为爱人,她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呀!他发出的声音因为心灵的感受而颤栗。
“老季,”她突然支撑起身体,泪痕满面地向他喊,“你还这样说,可你心里也真这样想么?你真的要帮我,管我----”
“帮你?”季生才好吃惊,他急促地说;“风,你怎么,连这也要怀疑?”
“我不是怀疑,生才,完了。我们方家完了!”她投入他怀里,撕声痛哭了起来。在妻子的哭诉中,季生才的心里也滋生出虚空和恐惧,但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他需要知道更多的情况。
“是吗,民子他怎么,他交上了什么人?”
“不是交上,是爱上了!那样一种下流女人,一个贱货!还是劳教出来的女流氓啊,生才!”
“唔,真怕人!竟会有这种事?”
“你不信?我知道,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后来,”她身体脱开他,悲声道;“我信了1我不能不信!民子他,他认了!天啊,做梦也想不到,方利民他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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