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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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五年?那时候我还混得人模人样的,认识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主。我跟你说,就是从那天开始,你不知道那小子多倔,得打啊,不打根本不老实,我之前都没那么打过,那天真是上瘾了,上瘾了。”脑子里有个人在说话,思路散碎,完全粘连不起来,只有语气实实在在的可憎,充满神经质的癫狂。我想起来了,是周进。在招远的时候,我抓到了案犯周进,持续的揍了他很久。他张开嘴,牙齿缝渗出鲜红的血迹。
追溯起曾经的罪行,他的脸上有着浮夸的笑意,异常扭曲。于是我用拳头砸烂他的脸,王队叫我,冲上来扭住我的胳膊,我瞪着他,半天慢慢松劲。
“公子哥贪新鲜,我领着他们去找乐子,结果几个出台的都不在,王八羔子们,拿我出气。我火大啊,没处发啊。出门看见他,挺漂亮的小子,低着头就溜。我说你溜什么。怕我干什么。怕我,我还就要干什么了!我把他摁住了,不老实,特别不老实,我就打啊,我背住他胳膊让他们先上。我捂住他嘴,他还扭,还想咬我。不光我打,他们也打,一边上一边打,都着了魔了。”
“我后来,做下好多回,再没有一次那么得劲的。”周进呲开一嘴血红的牙,晃着头,他是真的为此遗憾。
我抬脚踹在他的椅子上,把他踩翻在地下,照着他下身踢。王队一胳膊勒住我的脖子,死命把我往后拖。我转了个圈,硬着脖子回来,还是想踢他。我其实不太弄得明白他说的事情,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王队大声吼我:“行了!行了!问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站着喘气,周进躺在地下喘气,一边从喉咙咕咕笑。“我告诉你们,你们动不了我。那些王八羔子们装不认识我,出了事还得保我,你们动不了我。当年你们动不了我,现在你们还是动不了我。”他像是一条昂扬的蛆,我看着他,有点反胃。我转头去看王队,他斜靠在桌子上,点了根烟。没有表情,没有意见。
于是我明白,我不该为此而愤怒,这么些东西,早就忘掉了。
我拽着周进坐起来,继续给犯人做笔录。他不厌其烦的絮叨着很多年前的案子,然后忽然想起来点什么,问我:“后来真死了?那小子真死了?”我楞了一下,脑海里恍惚略过一片记忆的残骸。“乔昀辉,他叫乔昀辉。”
王队正推门出去,他皱了一下眉头,没能想起什么。在王队做过的事情里,只是轻而易举就能淡忘的一段,我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仍然没能阻止它的浮现。这是我和王队之间永远也填不平的差别,我跟不上他,我只能在他身后不断的掩埋着**,注目着他诱人的**。
这一切让我的生命显得荒芜,它是一个首尾相接的死环,始终跟过去缠绕不休。我为此而愤怒,我经常怒气冲冲的,找不到地方发泄。
马丹娜说过,有时候看着我就觉得害怕,怕我冷不防的炸了。马丹娜还说,还好我不是个好人,如果我刚直不阿立场坚定,也许早就干出点什么了。马丹娜的想法一向都很奇怪,我还是应该感谢他,没有她,我也许等不到现在。
现在,现在我是在干什么呢?

伸出手,我能看见自己的手掌,从骨节到指缝,细细密密的喷洒着血迹。两只手合着,当中握住一把明晃晃的刀。怎么是刀?我晃着头想了想,枪是什么时候交出去的?从招远回来,停职了。为了什么?我在招远干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我听见女人的叫声,熟悉的叫声,扯直了嗓子,从尖利叫到沙哑,都快不像人的声音了。像是钻头划过玻璃一样,切开了我沉溺其中的思维,**锐利的痛感。
我伸手捂住耳朵,她叫得我头好疼,可我不能用刀戳她,也不能揍她。她是马丹娜,她对我挺好,她还有孩子了。我睁大眼睛,眼前像是有一片迷雾,沿着叫声撕裂的缝隙,一层层的褪开,逐渐显现出马丹娜惊恐的脸。她的脸上有血,还有满脸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马丹娜哭,她哭得真伤心,仰着头,那样子像是撕心裂肺一样。
这是,怎么了?
我发着愣,再低头往下看,马丹娜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头枕在她的腿上,身上有几个血肉外翻的窟窿。那是刀子捅出来的,我低头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刀,它刚才在我手里。我想不明白,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四下张望着,最后看到站在一旁的小乔。
小乔的样子和之前没有差别,静静的站着,观望着血腥和死亡。
我慌张的看着他,我想向他求助,我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马丹娜的男人孟永和,他像是被我给捅了。在被她的惨叫唤醒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小乔望着我,他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他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望着我。
我,是我。我俯下身,朝着他们伸出手,马丹娜抱着她怀里的男人,拼命往后退,她骂我,她求我,求我放过他。马丹娜哭着说他没干坏事,他是顶罪的。我的耳朵里响着老葛嘶哑的声音,他说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数着,一、二、三、四、五、六……第六个人,他是孟永和,张耀金的司机,五年前一宗错案的顶罪人。在湮灭真相这一罪行里,他是共犯,而执行惩罚的人,是我。
我盯着小乔,小乔仍是那样温和的看着我,身边还有马丹娜凄切的哭声。我逐渐意识到另一桩记忆的真相,它巨大而森然,足以颠覆这些日子所有的片段。
在疾驰的列车上,卡住周进的脖子,把他往车窗外面推,风刮得耳朵生疼。他叫得很惨,叫声顺着风过去,欢腾一样;撬开车库的门,仔细拆好车闸,往外走的时候,一串钥匙从裤兜里滑落下来;从白天看好的围墙翻进去,摸到浴室里,毕宗光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刮胡刀质量很好,切喉咙像是划豆腐,血嗤嗤的往外喷;按照马丹娜留下的地址摸过来,顺手提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捅进孟永和的肚子里。他很强壮,挣扎得也很厉害,马丹娜从厨房里扑出来,抱住一身血的男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不着边际的记忆里找到了。我有点怨恨我的记忆,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从不管用。我不想记起的东西,它们从不消磨。
最后,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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