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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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爷爷,离开了家,楚樵低着头,兀自抻袖子暗暗拭着满脸的泪痕,脚底下步履匆匆。
不一会儿,小小村落清晨时候的鸡鸣犬吠已经留在身后了,一路上竟没有撞见一个人。
太阳渐渐升高,残余在林梢草尖的白雾也已消溶干净。楚樵在一条杂草丛生,泥泞狭窄的田埂上走着,四周是一片一片葱翠清新的稻秧,水声汩汩,穿流田间。
跳过几湾引水的小沟,又跨过几条青石板搭成的溪流上的小桥,田野就到了尽头。
才一看见镇上那条小街,楚樵就听到了一片隐隐的喧嚣声,他翘起头,看了一看,只见无数人影满街穿行,才想起今天原来是小镇子上的市集日。楚樵不禁低下头,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脑壳。
畴亩清渠间和煦的春风,溶溶的新绿显然已将楚樵从他家小茅舍里**来的离愁别绪涤荡了不少,这会儿楚樵起步向集市走去,脸上泪痕已干,脚底步履平稳,心境看来已近于平复。
走进小街,恰似闯入了一个正营营忙碌的马蜂窝。
楚樵挤在人潮中,慢慢沿街走去。
那个小镇能行多大,周围又能有多少个村庄?挤得这一街的人里面,已经是周围所有那些村落居民的大半了,--要不然楚樵从村里出来又怎会不遇到人?
赶集的人中间多有认得楚樵,前些日子镇上曾哄传过楚樵要去林中寻宝的事,只不过事情太过离奇,又无根无据的,其实也没几个认真往心里去了。后来楚樵有鉴于宋渔当时的反应和那磨得耳朵起茧的长篇大论,便把这事藏在心里头悄悄地打算,再不曾搪突告诉过人。今天,楚樵身上的“行装”又不曾十分惹眼--平时后山砍柴,也是这个装束,街上那些人瞧见了他,哪曾十分在意,或有个把疑心病皆好奇心重的,又不好当街拦住,就拿那话头问他,如果没楚樵没那回事,企不是要自讨没趣。
楚樵在人丛里挨挨挤挤,走了一会,四周围那些热闹的后气氛渐渐感染了他,他的本性终于挣脱了已压迫他半个早晨的离愁,使得他又成了一副兴兴头头,莽莽撞撞的常态。
楚樵在人丛中走着,时隐时现,前行的速度几乎比爬还慢。
路东有一间门面,是个小豆腐房,门前支着个架子,摆着满满一架的豆制口。
人丛中,楚樵正“蹭”到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店前面,眼睛却不知瞧着哪里。
货架后面店堂的阴影里忽然有颗头颅倏地伸了出来,皓首苍颜,虚眯着一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相当吃力地盯着人丛中楚樵时隐时现的身影。
原来,这老儿就是楚樵刚才跟爷爷说的他昨日托付的隔壁周家的老当家的。楚樵找周氏的时候他也在场,这周老儿和那楚老头年纪也就差不多,却是好脾气,再不象楚老头那般火气大,楚樵找周氏托付许多言语,说得周氏和老头都陪了好些眼泪,后来楚樵回家,翁媳两个商量,楚樵虽然怕麻烦,嘱咐他们自己走后再慢慢告诉爷爷去向,他两个却终于不忍心,当晚周老儿还是走去对楚樵的爷爷说了,以至有今天清晨楚樵出门时这一场闹,多半那楚老头昨晚就根本没睡,在那候着楚樵离家呢。
周老儿倚在货架上,伸袖子拭拭溢出的老泪,心里明白楚樵现在在这里走,自是他爷爷不曾拦得下来,要进那林子了。他心底疼惜楚樵,又想那老伙计如今正不知是个甚么光景,不由得两汪混浊的老泪拭了还满,模模糊糊的,直看得楚樵的背影去得远了,才缩头进来,自己坐在铺子里,摇摇头,再摇摇头,唉声叹气不已。
楚樵冒冒失失地一路走,且是开心。一时停下来瞧一瞧路边卖的那些毛茸茸的小鸡雏,一会又住了脚,看一看街心那个吹糖人儿的做他的小玩意,倒好象他今儿赶早出来不过就是来逛集市的一般。
老半天过去,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了,楚樵离镇口还有老大一截路。
前面有两个人,一个大汉同着一个年纪轻的小子。那大汉比他身边挤的那些人几乎都有要高出半个头,只见他一路走,一边就不耐烦地把他四周那些碍到他走路的人,伸胳膊一阵乱拨,嘴里还嚷:“挤什么,挤什么挤,瞧见你家大爷这边走么?”
大汉另一条胳膊搭在身边那人肩上,亲亲热热的并肩走着,却就按得那个小子几乎走不动路,真是有苦说不出。
楚樵紧赶了几步,到了两人身后,伸手一拍那人的空着的那一边肩膀,高兴地叫声:“宋大哥!”
这一声招呼,暂时解脱了宋渔的痛苦,他转过头来,红涨涨的,几乎冒出汗来的脸上,神色间不禁透着一阵轻松和感激。
一眼瞧清楚了楚樵,宋渔只惊得脖子缩回去半截,一伸手掇住了楚樵肩上背着的小包裹,他转身都转得不利落了。
好象从来没人听到宋渔说话高声过,这一刻,却有半个集市上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嚷嚷声,嗓门都扯直了的。
“樵兄弟啊,你不真的失心疯了吧!
“你真要去那林子里寻什么宝贝?!
“你爷爷呢?他老人家怎么样了?你就这么丢下他孤老头儿一个不管了吗?
“......???”
必竟宋渔关心,一转眼间,已瞧科了楚樵装束上的异处。
其实自从那日酒店中别后,楚樵的话宋渔何曾有一日不放在心上,而且他们两个人从小在一起厮混,形影不离的,这几后却不见了楚樵的影踪,找也找不见,宋渔深知楚樵的性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打小就拗得出奇,晓得他怕自己劝,索性躲过了。宋渔又不好直接对楚爷爷说什么,因此直是焦心到现在的,这一时突然瞧见,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急忙扯住了,再忍他不得,多少天来窝在心里的疑虑和不忿,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劈头劈脑问一个不歇气。
楚樵真不料宋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这么阔的嗓门,顿时给嚷得木在那里发楞,把一双眼只顾呆呆瞧着宋渔气急败坏的脸。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话何曾讲错,宋渔旁边那个大汉也转身来瞧,原来是李髯,这位老叔怕是个不会嚷的?听了宋渔的话,也留上了心,只见楚樵脚踏麻鞋,腰扎粗绳,肩上斜挎着一个包裹,便也急不可待地瞪圆了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扯开了大嗓门:

“甚么?!
“楚樵啊,你小子玩归玩,笑归笑,可别闹过火啰!
“要进林子,你叫人家瞧瞧你脖子上倒是长了几个脑袋,是不是整天抗着吃饭的家伙,你扛腻了?
“还是你嫌镇子里太安宁,非得给它兜个底儿朝天不可呢?
“......”
李老叔那张大嘴巴一张开,宋渔早靠边站了。宋渔站在那儿,涨红着一张脸,眼巴巴的,看一看楚樵,又看一看李髯,自己张着嘴干咽吐沫。
日影忽然不见了--
楚樵有些狼狈,侧头避开随着李髯咄咄逼人问责喷溅过来的唾沫星子,忽然别瞥见--
一张,一张...无数张人的脸,好象每个人都没有了脖子和肩膀,只有一个脑袋紧挨着另一个脑袋,从上方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不着边际,前后左右,滴水不漏,围得铁桶也似。
楚樵傻了眼,站在那里象在做梦。
那无数张连成象一面墙一样的脸上,每一只鼓得圆圆的眼睛都直直地瞪着一个目标--那些灼灼的目光,如果所有焦点所注之处放着一锅冰水的话,只怕也顿时就煮沸了!
每一颗黑发的头都象一朵小小的乌云,聚在一起就是一大团黑压压令人惊惧的暴雨云,遮天覆日,雨水的倾泄已迫在眉睫。
电闪周匝,雷鸣交作--
甚么也别想听得清了,众人各说各的,交口弹镝,直正是有一万个马蜂在那里商议军国大事也不能有这种闹声的百分之一响啊。
楚樵站在人墙当中,活象个受公审的卖国贼,搞得他--头晕了,眼花了,天旋地转,脚都不能站稳了...
宋渔给一个一个重重地压过来的人挤得不能动弹,虽然自己的处境也相当不好受,但看着楚樵那个样子,心里却还是好些过意不去,懊恼着刚才不该冒冒失失地就嚷,要是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再慢慢说可不是好么,却是苦于已经无法收拾了。
突然,似乎有一阵飓风骤起,就把那些乌云都乱得翻翻滚滚的。
围得结结实实的人墙里,有一角站着的人忽然都前仰后合,左跌右倒起来。人都挤得那么紧,哪容得一点动静,倾刻,所有站着的人都调转眼光向那个方向看去,话语声顿时就轻了许多。
原来是那个李髯给圈在人丛中了,他倒不是象宋渔那样给挤得难受,只是因为这许多人一齐说话,他老叔多大一条喉咙都无济于事了,连自己在说些什么自己也听不见分毫,他的耐性原本有限,一时火大,伸两条铁臂硬生生地一挣,再一肩膀撞过这边来,一拧腰倒过那边去,人群因此就乱了,其间最苦的要数宋渔,他就被人紧紧的挤得贴在李髯身上,李髯那几招“力扫千军,撞倒山,踢死牛”的招数,几乎都直接召呼在他个倒霉蛋身上,直给撞得哼也哼不出一声,只顾猜想自己身上的骨头到底已经断了几根。
李髯听得人声小了,就收了神功,不去理会身边那些人的“哎哟!”,“妈呀!”,以及诸多抱怨之声,顾自扯直喉咙:
“别吵,别吵!--都给我住嘴!”
这么一来,人声又小了不少,李髯于是转向楚樵,摆好了一副长者的架势,开口训计谕:
“阿樵啊--”一开口,气派十足,楚樵早就象个木爪,这时听到有人叫他,就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李髯。
“你瞧见了吧,大伙儿都成什么样儿了,你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你这小子,打小儿大伙儿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今儿个给你老叔大伯们来这一手呢?啊?”
李髯说到这儿,斜过眼来,眯起一双眼睛瞄着楚瞧,一瞬不瞬。
楚樵给他瞄得个头皮发麻,本来就心虚得很了,这时更是不够抵受那一双如电的“神目”,只好胆颤心也惊的,自己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看看地面上有没有蚂蚁在搬家。
“阿樵,不是老叔我说你,啊——”李髯象是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有了预期的效果,点点头,把脸调过来,语气转为苦口婆心,“你老叔我--(拍拍自家个儿的胸脯)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李大胆’,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又几时有半点儿动到过你那个念头呢?”
“小子唉,”李老叔把他身边挤的那一干人拨啦拨啦,挣出身子来,走到脑袋栽得下巴都碰到了胸前的楚樵面前,那么一站,“可别说初生牛犊不畏虎啊,那林子里有的要只是七、八只吊睛白额的大虫的话,不是吹,早个十几年你老叔就带头第一个进了里面了。只是--”李髯伸手拍一拍楚樵的肩,语重心长,“谁也不知道林子黑到底有的是什么啊,人有再大的力气,再豪的胆量,又怎么跟看不见,摸不着,一点底细也没有的玩意儿去斗呢?
“所以你瞧,这镇子虽小,百十年来也是鱼龙混处,甚么样的人物没出过,却都没得一个象你这么出奇的!”
李髯站在那儿,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是啊,是啊!”“就是嘛”,“说得对,真是的”...之类的赞同李髯一席话之词汇成的轰鸣声,令他抱着两手,不禁为自己说的话陶醉了一阵。
楚樵低着头,斜过了眼睛瞧去,只见--一双,一双,无数双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的脚板,密密地排在一起,围在一起,他有心想爬下地去变个小蚂蚁儿,只怕也钻不出这层层叠叠的脚圈。
瞧来瞧去,每一双脚仿佛都化作一张满是惊异、恐惧,且疑心重重的脸。楚樵瞧来又瞧去,瞧来又瞧去,越来越觉得,众乡里邻居多半都已经认定他其实从来就是个疯子,只不过病状平时没发作,大家就没感觉到罢了。
瞧够多时,楚樵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时意气发作,忽地抬起头来,一脸的倔犟不服气,一身地硬铮不认输。那一众站在楚樵面前的人,都出其不意,给吓了一跳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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