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簪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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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伤势甚重,身上大小伤口便有六七处,最让我看得惊心动魄的是胸口所受的那一枪,几乎把整个肺都刺穿了。只是他甚是坚强,从未听他为伤口呻吟过一声。幸好蒙面人留下的疗伤药,于他伤口的复原有莫大的好处。不几日,伤口便已结痂,不需我再搀扶着走。这一路南去,一个弱女子,带着个受伤的男子,难免引人侧目,我们怕兀术追来,也是不敢太张扬,身上也换上普通的衣衫,还尽挑偏僻的小路前行。每日里步履维难,一日里也行不了多少路程。幸而没有发现兀术的人追来,渐渐安下心来,却在夜凉人寂,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时候,心头微微地失落。
前两日因要过山,皆宿在密林里,岳飞拖着病体,却执意为我守夜,夜凉露重,终不甚染上伤寒。这日来到一个叫清屏镇的地方,此处已是宋朝地界,我们终宽下心来。我急寻了家客栈住下,身上的银两所剩不多,全给了店家,才在小二一顿白眼的带领下住进了客栈后院的偏房。
身上是再无银两可用,可就算不给岳飞请大夫买药,两人的饭钱也是个问题,客栈的房间安例是隔日一结,怕到时就算不饿死,也会给小二撵了出来,露宿街头。
也不敢将这事告诉他,怕他的病体又凭添了烦恼,于身体更加雪上加霜。我安顿好岳飞,信步出了客房,路总在脚下,出去总比待着更容易有办法,实在不行就做回我的老本行——卖唱。转到街头,才发现小镇甚是萧条,总共没两条街道,房屋破落,树木凋敝,更无一点盛世之象,倒让人觉得是九十高龄的贫病老人在墙根下苟延残喘,更无法和汾州的繁华相比,不要说是卖唱的豪华酒楼,就是普通的酒家,也不过一两家,此时华灯初上,应是生意最为兴隆的时段,两家酒楼依旧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店内最殷勤忙碌的,是在各个空间飞舞盘旋的苍蝇。几个顽童在街头丢石子玩得起劲,一个小鬼一脚凌空飞射,正中了邻街一家铺子的窗户,纸纱窗应声而破。
“哎呦”一声,里面传出来一个男人的疼痛的叫喊声。
几个小鬼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不等里面的人骂出来,一会儿便都没了踪影。
里面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骂骂咧咧地出来,看到铺子口的孩子都跑没了影,一口气没顺,朝地上呸了好几下。转头看到我呆呆地站在店铺边上,抬头像货物般打量了下我,不客气地朝我挥了挥袖子:“你是要当当吗?你不当就离这里远点,穷鬼!”
我一楞,抬头一看店铺的招牌,果真写了斗大的“大发当铺”四字,生意人的是最毒的,我这一身的落魄样,加上害怕被认出来往脸上抹的锅灰,往当铺门口一站,真有点加入丐帮的味道,也不用指望人家老板对着我和气生财,也难怪人家会狗眼看人低了。
不过这人的话却像在我的黑夜里燃起了一盏指路的明灯。眼下来钱最快的方法,青楼、赌场和当铺,青楼进去容易出来难,赌场更不是我玩转得了的地方,只剩下当铺是我可以光明正大进入的地方。可是我身无长物,该拿什么东西来当呢?
身上最值钱的应是从王府**来留念的簪子和珠花,上面粘的全部都是我对兀术的回忆,刻骨铭心。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了,所有的东西就都是一钱不值的死物。葛郎台据说就是在和样抠死的。
东西出汾州时便被我收了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最适用于这样一个流民泛滥,盗贼横行的乱世。珠花是兀术剪了狐狸毛特地为我所做,天下只这一朵,尽管这一生他或许再不愿想起我,可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永远都不舍,更加不忍心把他辛苦为我求得的珠花当掉。另外剩下的就是当日吉青所送的玉佩,那是他将来要给自己的媳妇的,他现在恨我犹不及,物在人非,我只盼有一天,能将这玉佩赠与它真正的主人。

三物想衡取其轻,思来想去只有狠心将簪子当了,才能渡过今日的难关。
进得铺子,刚才那个被石子打中的男子正坐在柜台的后面,掌柜见是我这个衣衫破落的女子,连眼也不抬一下,依旧靠在柜台上做他的清秋大梦。
我将怀里的簪子取出来,一声不啃地递了过去,撂在柜台上。
掌柜的一见我的簪子,双眼顿时两了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会,笑兮兮地垂过头来问我:“这是要死当,还是活当?”
“什么意思?”我听得糊涂,更不懂这些行话。
“呦!感情这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呢。这死当呢?给你五两银子,再不能赎了。活当,就值个二两了。一个月为期,二分利,若不能来赎,东西可就归我们了!”掌柜的说得活灵活现,却将价格压得极低,当日四儿给我戴这簪子的时候,多亏她话多,可是告诉我足花了一百两购得的。
“你可看清楚了,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光是上面的一刻珠子也值你说的数了吧。”我不愤,忍不住出言。
“姑娘,你急着用钱吧?这镇子可就我这一家当铺了。你可想好了!”掌柜的一副得意洋洋,算准了我没有其他的法子,奸商奸商真是无奸不商,在一千年前就懂得要搞行业垄断。
“十两银子,死当。否则你也休想得到这簪子!”一个月后,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漂泊呢,又怎么能来赎回簪子。我咬咬牙,尽量为自己多争一点钱。
“成交!”他净赚了十倍的利,一张脸早笑得舒展了开来,像秋霜打过的叶子,虽老,却韧性十足,扭曲得可怕。
一柱香后,我拿着十两银子和一张票据出了当铺的门。
身后隐约传来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阿福,今日可有什么好货?”
“有,老爷。新来个好东西……”
我无法听下去,怕自己心脏承受不住伤心的负荷,快步跨了出去,身边晃过许多隐隐绰绰的背景,都被我的眼泪迷得花了。银子虽然不多,但总是能熬过去这一阵。
我用这十两银子给岳飞请医买药,小二见我们能请得起大夫,态度也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变,脸上也有了殷殷的目光,竟转了晴朗。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一路上见得多了,人便也想开了,不和他们斤斤计较,争这一日的短长。
幸好他的伤寒终得到控制,人也渐渐清爽起来,不几日已能下地走动。不过加上几日的房钱,银子便花去了大半。好在岳飞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健壮,让我不仅宽慰,甚至重新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里,男人的生存之路总是比女人要宽。女子能在乱世生存得滋润的地方,大约也只有倚红偎翠的秦楼楚馆。这是种辛酸的堕落,需要足够的勇气,面对世人的指责。而这些世人,却又是滋生这些烟花地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的男人们。
却是岳飞一日三次地握了我的手,嘘寒问暖,和我说一些感激的话,忘记了自己这一身的伤病全是因我而起。大约所有善良而高尚的男子,都有一颗像他这样点滴恩惠涌泉报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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