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杭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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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院门处,二人相对,都是一时无言。
绿湖已从房中走了出来,疑道:“姐姐,是谁?”一眼看见了我,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叫道:“小姐!”已奔了过来。
我微笑道:“绿湖。”目光却注视着若离,柔声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她犹自回过神来,低声道:“郡主……”我微笑着打断了她,道:“我已被皇上去了封号,如今再不是郡主了。”盈香在一旁轻声道:“小姐已嫁于汉王,现今是汉王王妃。”若离沉默着,淡淡一笑,道:“我们僻处此地,这些事情原也略有听闻。恭喜王妃。”侧过身行了一礼,道:“寒室简陋,招待不周之处敬请见谅。”
房中油灯如豆,二人的身影斜斜投在墙壁上,恍惚中缠绕成一个模糊纠结的影子。我浅笑道:“他怎么没跟你住在一起?”
若离唇边含着笑:“王妃知道?”
我轻瞥了一眼房间,淡然道:“这里并没有男子的痕迹。”她微笑:“王妃张口就问起四公子,又能如此冷然观察房中情形。看来是已将往事放下了。”
我淡淡一笑:“他既无心我便休,没得纠缠下去,惹得无趣。”
她点头,眼中却有惘然之意:“你既无心我便休。虽是知道该如此,又有几人能做到?象王妃这样干脆利落的女子,若离真心佩服。”嘴角泛起苦笑:“譬如若离、譬如绿湖。是再也无法做到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缠绵如丝,逸气无声弥漫。她低声道:“我现今方才明白,倘若一个男子不爱你,也许便是永远也不爱你,不管你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声音中有怅然之意:“王妃。你说他对你无心,那是错了。四公子待你地心,是此生也不会变的。”
我道:“若离,何必说这些?”
她摇头道:“今日不说,若离于心不安。当日之事,原是若离的错。是若离一手葬送了公子此生的幸福,这一生一世,注定只能愧疚终生了。”
我蹙眉:“你说什么?”
她微笑:“王妃忘了若离虽身患顽症。却还是略懂医术的。要假装有孕并不困难,等闲太医也不一定能验得出来。”
我讶然,然而不敢置信:“当日你是在骗我们。”
她苦笑:“是的。四公子和若离之间并未有私。那日公子酒醉,只是醒来后发现与若离共枕,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至于日后宫中太医发现若离身孕,乃是若离作假。”她看着我:“倘若真地身怀有孕,若离虽无能,也一定会将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绝不会让它未来到这世上便失去生命。”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既然并未有孕,自然就会有日后小产一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孩子。又怎么能来到这世上?她这计谋策划的未必天衣无缝,然而人人都未曾想到原来一切都是她在作假。
十二年,十二年。
当日的年轻气盛,一错,便已是十二年。
再回首已百年身。更何况,已绝不可能回头。
“当日四公子离家出走。其实若离早已料到。便一路尾随了来。并不是公子带了若离私奔,乃是若离执意相随。”
心渐渐沉了下去。无所谓憎恨、也无所谓埋怨,她爱他,这原本并没有错。她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他。她算准了我和他的心思,算准了一切,却算不准,机关算尽。他还是不能爱上她。

“他在哪里?”我脸上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盯着她:“带我去找他。”
梅家坞。绿荫葱翠,依然是静到了极处的一个地方。
路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庙宇。几亩良田。几间草屋,背靠着地是郁郁的森林,房前有蜿蜒的小河流过。一个布衣僧人正在这桃源之地挥锄种菜。
心象被紧紧揪了起来,眼眶湿了,却还是缓缓走了过去。他抬头看到了我,眼中有讶然和疑惑的神色。
“小七?”
朱高爔。昔日出尘少年,如今,眼前这个洗净铅华的佛门弟子。
我微笑,泪却落了下来。
杭州,这么美的地方,原来拥有的,却是这么多不忍回首的记忆。
阳光从树的缝隙里些微透了一丝光亮进来,二人的面容却隐在暗处。彼此眼中有着笑意,这笑意,却溢满了沧凉。
他低叹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
曾说过地,当日曾说过,要一起来杭州,要一起下江南,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做不到,原来真是做不到。
就连再见一面,都已是多年以后;就连再见一面,都原来是无望的奢侈、意外的惊讶。
我微笑,却无语凝嗫。
他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个身影,依然是那样的清逸。或许,他注定是属于山水、属于自然的罢?尘世间的污浊,但愿从此,再不能将他污染。
我低声道:“四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心中滋味复杂,道:“当日你离开,是不是因为知道父皇要将我许给大哥?你那日来找我,是不是就是要告诉我这事?”
他轻蹙着眉头,道:“小七……”我打断了他,决然道:“我想知道。”
他道:“是。”
我道:“你看到我跟大哥在一起,以为我早已知道此事,以为我已应允,对不对?”
他道:“对。”
他有微微讶然地神色,道:“你其实是不知道的,是不是?”
我点头:“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口气,“原来父皇要将我许给大哥,在告诉我之前,你们已经知道了。”
这么多年以来,心中隐隐怀疑之事终于有了答案。恐惧和忧虑却更多了一分。
他苦笑:“我和大哥都已知道。二哥和三哥倒是不知。我原以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原以为、原以为……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于是生生折磨自己,以至于不断的误会、错过、懊悔。
这一切的缘由,到了今天,才终于理清。
朱高炽……只怕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地。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朱高爔已道:“你当日为什么不肯嫁给大哥?”
我微笑:“我虽不知其中原委,然而各种因由,却还是猜到了一二。我不能嫁给他,也不想嫁给他。”我平静地看着他:“我早就已经不再爱他,早就已经将他放下,又怎么会回头?更何况,或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我怀念的,只是一个原本就早已消失、或者并不存在的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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