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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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她的发,断了她的念。
——题记
打从我落地时起,就没见她笑过。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蹙着深深的秀眉。打从我一睁开新生的眼睛,便深深讶异于她的美,她的哀愁,魅惑,无法自拔。她亲手喂我喝下第一口米汤,管我叫她的女儿。我想,她自然是我的母亲了吧。
“总有一天,”她强调,“总有一天,你会继承像我一样的绝伦美貌,倾倒众生。”
说这话的时候,白烛在她的身后发出微弱的黄光,我这才发现,白玉难免微瑕,完美无缺的她竟没了一头青丝,光洁圆滑的头顶寸发未着,无牵无挂。当我试探着问她的时候,她执拗地转过身去,只以沉默的背影无声地回应着我。那时我还小,手脚还未长全,尚未能起身行走,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单薄的肩头一上一下,不住地颤抖。那时我天真地认为,她一定是为了某个男人,一气斩断万千烦恼丝,誓绝尘世的吧?人世间,唯一能令女人喜,女人怒,女人哀,女人乐,令女人时而艳若桃李,神采飞扬,时而又梨花带雨,柔肠寸断的魔性之手,翻云覆雨于手掌间的神魔,也只有男人了,不是吗?一想到曾有个男人与母亲比翼齐飞,而他可能正是我年轻英俊的父亲,我便浑身不住地战栗。我想见到他,见那个抛弃娇妻弱女的狠心人,想得几乎把自己的手指头啃出血来。
没过多久,那个男人便出现了,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冬夜。他的肩上落得满满的雪花,连帽子头发上都白了。我本以为他会抖落它们,却没想到他只是轻轻脱下,霎时,粼粼的银光耀花了我的眼。
那不是雪——是他的银发,一边比最纯洁的雪还要银白,另一边却比最污浊的深夜还要黒。他微微欠身,算是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接着,母亲便把他迎了进去。烛花点了又熄,熄了又点,我已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个男人走了没有,屋里只传来老鼠的细小撕扯啮咬之声,清晰可闻。正朦胧睡去之时,突然母亲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断发!”
我顿时醒了,浑身吓出了一身冷汗。屋子里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惟有烛泪默默地流淌着。我四肢无力,只得挣扎地爬到门口,呼唤着母亲的名字。这时,男人的脚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温柔地俯下身子,抚摸我的长发,漆黑如丝的长发在他的手掌中殷殷流动。他告诉我,母亲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从此我只剩下自己。
“当你长大后,每到夜晚月上中天的时候,你要坐在阁楼的最高处,梳理你的长发;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多余的事,直到有一天,你的父亲回到你的身边,”他冰绿色的眼眸紧盯着我的脸,“那时你才可以放他进来,明白吗?”
点头。
“乖孩子,”他的笑容冷得像冰,“你会越来越美的。”
他的话没错。太阳日复一日升起,日复一日落下,我的头发越来越长,个子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我站了起来!轻盈的绸缎裹挟着我婀娜的身躯,我轻移莲步,黑发在我的身后轻轻滑动,仿若黑色的溪流无声浸湿土地。好一个宁静的夜晚!如他所言,我打开阁楼上的天窗,放下我那头瀑布般浓密的秀发,在晚风的浅吟和蛐蛐的低唱中,慢条斯理地送上一个蚀骨的微笑。那一刻,清冷的月光正撒在我的脸上,就像留恋我的美色般久久不舍。我看得到月光下的行人,他们像摄取三魂六魄般呆立不动,刹那间化作泥偶石像,只为崇拜我而存在;我听得到乡民的窃窃私语,文人传颂的诗句传奇,里面充溢着对我美貌的由衷赞美;我听得到传递消息的马匹敲击大地的辚辚蹄声,那声音穿透了所有男人的梦境,满怀着奢望与幻想,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月上中天,站在我窗下的人越来越多,而我不慌不忙,每晚只奉送一个招牌笑容,定点,定时,定量。有人情急之下硬闯,却无一例外被“妖发男人”布下的结界所阻挡,于是他们唤我为“荆棘美人”,四处悬赏拯救我的方法——这一切一切,我全都知道。

该来的终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在他的身后挤满了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脸庞,那一张张嘴巴异口同声承认他就是我的父亲金不换。他十六岁上娶妻,不到十八岁便抛下妻子,跟着戏班上的野女人背井离乡,从此浪迹天涯。如今浪子回头,我那已届不惑之年的父亲,终于起了思乡之情。
“最主要的是,我想念自己的妻女,”唯有他,才能穿越结界于无形间,登堂入室,坐在我的面前。他的确英俊,即使岁月在他额上刻上平行线,也非但没有损毁他的容貌,反而更为他增添成熟的魅力——这样的男子,本就可以轻易迷惑世间女子。他的目光如春风所沐,如海边的阳光,炽热,强烈。他把我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反复打量了三遍,最后满意地叹道:“我竟不知自己有如此美丽的女儿!像她,太像她了!”
纵然倾国倾城又如何?我肚里暗笑,还不是被你弃如敝履?然而我只低垂粉颈,自然露出一截白嫩的肌肤。父亲突然发起呆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对了,我还不知道女儿叫什么名字?还有你今年多大了?”他和颜悦色。
断发,我无视他诧异的眼神,低声告诉他,母亲一直唤我断发。父亲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心想母亲果然怪僻,不过现在没时间,也没必要给我改名,他心下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据说某位权贵,千方百计打听到父亲的地址,派专人上门提亲。使者保证我和父亲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只需父亲把我从这荆棘屋里带到他的府上——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漂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彩,末了,他问我:
“父亲给你作的主,怎么样?”
我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样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一切但凭父亲作主。”
然后,我的长发,水一般无形无迹的瀑布长发,轻柔地将裹住父亲的全身,把他和我的身体紧紧地裹在一起。父亲惊呼了一声,他透不过气来,长长的黑发有如绳索,把他全身上下如襁褓般包裹了个结实,他左突右扭,妄图摆脱我的束缚——
“没用的,”我邪恶地笑了,据父亲说,那笑容超越了他有史以往,见过的最美丽的事务,“只有这样,你才无法离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父亲惊惶地叫了。
我回想起自己的出生,落地的刹那,阵痛之后的清醒;想起靠在母亲温暖的臂膀上,喝下的第一口米汤;想起我尚虚弱的童年,只得靠身躯在地面缓缓爬行;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惨叫,想起她光秃秃的头颅,想起妖发男人看着我那冰冷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
我,是母亲头顶的万千烦恼丝,是她割弃尘世的一把断发。
“继承了母亲的意念,现在,我抓住你了,”我微笑着,将父亲更近地搂进我的胸膛。黑色的海洋瞬时吞没了他,他如同木乃伊,被妆裹进头发织就的棺材里。黑发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连一句抱怨的话也讲不出,像一袭深黑色的尸衣将他的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金不换,那个浪子,睽别二十年之后,鼓凸着死鱼一样的白眼珠,倒在了母亲满怀情爱的断发的怀抱里。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和她分开。
七月十六日
生日花:大型叁色堇(Greatervolvulus)
花语:束缚(Restra
大型叁色堇是一种具爬蔓性质的植物,高约叁公尺,以爬蔓方式攀住附近任何一种物体,然後成长茁壮,好像要把依附的物体紧紧缠绕住。因此,它的花语是-束缚。
凡是受到这种花祝服而诞生的人,占有欲特别强,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都想占为己有。其实,这种过分束缚的方式,会得到反效果。明白这个缺点,应适时反省、好好改进,恋爱也应重新再调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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