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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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分别,同样的也有各种各样的重聚。但并非所有的分别都会有重聚,而一切重聚则必定会有一个分别。世界遵循其亘古不变得法则运转至今,乐观的人认为人死后会升上天堂;而悲观的人则觉得是下了坟墓。但无论你是两者中的哪一方,都忘了其实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地方。那是个叫“时光圈”的地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那里如旋转木马般的旋转,如同地球围绕太阳的运转一样。

我所要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拯救”与“争夺”的故事。“拯救”的是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而“争夺”的是与“过去的我”争夺我最爱的人。这么说恐怕令人难以理解,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因为这故事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直至今日我也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
好吧,由于未婚妻的死令我悲痛欲绝,我来到了那个名叫“时光圈”的地方,并且经由那里我回到了过去。而当意识到“回到过去”这一事实并非黄粱一梦后,我便开始了与“过去的我”争夺最爱的人。我和“自己”争夺爱人并非是因为确信“将来的我”比“过去的我”更爱她。如上所说,我是去“拯救”,我无可选择,唯有从过去的自己手中将她抢夺过来,我才能够挽救她的生命。为此,我宁愿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
游织梦……

楼下传来隐隐的哭泣声,不知是谁哭得如此伤心,让听见的人也有要跟着落下眼泪的冲动。我看一眼潜藏于漆黑房间内的电子钟,钟面上闪烁着00:00的字样,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零点,想必是钟的脑子同岳父的脑子一样,出了问题。

这么想着我吸一口冰镇啤酒,凉得透心的啤酒总会让我想起海滩、棕榈树、与身穿比基尼的未婚妻。即便现在房间内一片漆黑,但这幅场景还是顺利的浮现在了眼前。然而不知为何,在如此美妙的场景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华是在笑还是在哭呢?又或者是面无表情的凝望海岸?

几秒钟后我渐渐忧伤起来,的确,今天不是个能让人快乐的日子。

未婚妻从浴室出来,注意到屋内一片漆黑后略显惊讶,很快她按开卧室内的灯,见到正靠在床背上灌啤酒的我后默默看了我一会儿,跟着来到镜子前梳理头发。

今晚是个重要的日子,她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岳父面前。

“剪的可好?”华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朝我问道。

“行。”我回答。

“本来不想这么短的,可想起来以前爸爸总说短头发的女孩最漂亮,所以才下狠心这么剪。”

“是嘛。”我淡淡的回应,同胃中的啤酒一样冷淡。

“好冷淡,是不是后悔了?”

“没有。”我说,“只是有些担心,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是说对你爸爸来讲。”

“从上高中开始他就一直求我把他从那里带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未婚妻的语气有些激动,“从前是没有办法,可现在……我们已经为今天准备那么久了,不可能不去。”

我默默看着啤酒罐上泛起的水露,的确,如她所说,都走到了这一步,不可能后悔。

“哎,把爸爸接出来以后我们就结婚。”华缓缓爬上床,用手抚摸我的脸说,“你答应过我的,忘了?”

“没忘。”我格外肯定的说。

楼下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我突然想到,世界上能有什么事能让一个神经正常的人如此悲伤呢?分手不至于,亲人的死亡也不至于。能这样哭得唯有被父母责打的孩子,只有孩子的哭泣才是不带丝毫感情的流泪,并且由于没有了感情的束缚,所以旁人听起来更为之动容。

原来是孩子啊……我暗暗叹口气,犹豫的心情略有好转。

打扮一番后未婚妻注意到了显示00:00的电子钟。

“钟怎么坏了?”她问。

“天晓得。”

“是啊,只有天晓得。”华说,“那现在几点了?”

我又想说“天晓得”可怕惹她不高兴,便轻轻摇摇头。

“看下手机。”

“在充电。”我说。

“哪里?”

“客厅里。”

“我的呢?”

“也在充。”

“去看一下。”未婚妻边说边脱下浴衣,挑选今晚的行装。

我来到客厅,将空酒罐准确投入垃圾桶后从钢琴上拿起手机,开机后朝屋内喊:“八点半!”

华没有回应,应该是觉得时间还早,大可放心的打扮。而时间也的确很早,按计划,将岳父“接出来”的时间定在午夜十二点。

我在钢琴椅上缓缓坐下,将一大堆病人资料朝沙发上一扔了事。有些难以置信的是,世界上果真存在那么多需要找心理医生帮忙的家伙吗?以未婚妻一人来说,一星期至少要接待五十位病人,换算下来一天至少七位。而若双休日不工作,那周一至周五每天接待的病人则更多……

我何苦想这些无聊的东西呢?哪怕全世界六十亿人中只有我没看过心理医生,我也不可能长命百岁。

不知不觉中,屋内静的可怕,就在我想这些无聊事的时候,声音这一现象的存在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四下俱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也无从寻找。楼下的孩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又或者他仍在哭,只是我无法接收到其哭声罢了。

为了平静我越发混乱的心——不久后要去干的事,让我忐忑不安——我掀起琴盖,十指抚摸琴键,试图将旋律在大脑中回想一遍。可根本办不到。也罢,即使不回想我也能弹奏,这就如同条件反射一样,自然而然的就能做到。

随后一曲《夏之梦》在静得可怕的客厅内回荡,我也头一次感受到,这首曲子原来是如此得悲伤,原以为《夏之梦》是想表达夏夜的宁静与舒适。可事实绝非如此,恐怕在谱写这首曲子时,作者回想起来自己死去的爱人。

“在某个宁静的夏夜,他与爱人躺在微凉的草坪上,数着天上的繁星,几只果蝠从眼前飞过,几只蜻蜓停在荷花的叶片上。”

便是如此的一场“夏梦”

一曲弹完,我才注意到未婚妻已坐上沙发,不声不响的看着我。她打扮一新,俨然像去参加什么舞会的样子。

“为什么今天这支曲子听起来有些悲伤?”华开口问道。

“因为本身就是首悲伤的曲子。”

“夏之梦?”

“恩,刚才弹得时候才发现,以前一直是我理解错了。”我按下某个合音,跟着说:“是首比《月光》还悲伤的曲子啊。”

“月光?”

“月光是贝多芬坐在喷水池前完成的,那晚,他最爱的女人和她最爱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教堂举行婚礼。”

“这么说来根本没有贝多芬什么事咯?”

“是没他什么事,一对相爱的男女结婚,仅此而已。”

“但作曲家的本事就是将如涓涓细流的感情,变成像海一样广大。”

“没错。”


“再弹一次可好?”华望着我忽然说。

“夏之梦?”

“恩。”

于是,我又弹奏一遍《夏之梦》旋律也一如刚才的悲伤,原来在认识到其的悲伤性后,我就再也无法以快乐而淡雅的心情来弹奏了。没有弹奏过钢琴的人或许难以发现,琴手在弹奏时的感情,远比作品本身重要。只有体会到作曲家在谱写这首曲子时的心情,才能完整地将其表现出来。

弹完后,华小声地鼓起掌来。

“真的很悲伤啊。”她说。

“那么你是在为悲伤鼓掌咯?”

“恩,我在为悲伤鼓掌。”

我合上琴盖,将充完电的手机揣入衣袋,而后俯下身轻轻的吻了她。华的嘴唇上有股淡淡的樱桃香味。

“我去写日记。”

“这么早?一天都没过完呢。”

“十二点要去接你爸爸,不是吗?”我说,“过十二点的话就成新的一天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
“懂。”华笑着点点头,笑容如此可夜空一般宁静。

我是在高中二年开始写日记的,更确切的说是在自己与未婚妻相爱的第一天开始记日记的。日记那东西的起因绝对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大喜或大悲的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日记感兴趣。而如果记下的是大喜之事的话,那是怕会忘了在一生中还有如此美妙的时刻;如果记的是大悲的事的话,则是为了舒缓伤痛的心情。

从记的第一天算起,至今已整整记了八年,八年之久。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持续两千九百二十天写这玩意呢?究其根源,除了未婚妻外我想不到其他原因。八年中我们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争吵还是烦恼都清清楚楚的纪录其中,只要想看,就能轻而易举的知道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们去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当然,也包括华与她父亲所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
由于一天在家未出门,所以今天的日记所记述的大都为心情。“楼下孩子的哭泣”“夏之梦的悲伤”“啤酒所带来的幻想”等等。而对于几小时后所要去做的事则只字未提。因为我对此感到不安,人们相信,如果将不安的事记入日记,那它十有**就会发生。

刚写完,屋内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从来电显示来看,是卓磊打来的。

“华,你挂掉好了,我接了。”我朝客厅内的未婚妻喊道。

“哦。”

“都准备好了。”卓磊像在吃什么的说。

“真麻烦你了。”

“哎,怎么这么客气?”

“真的是麻烦你了,因为……毕竟是在做犯法的事,你知道。”

“我当然知道在做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万事俱备,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东厂码头见。接到任后再回到那里,从那乘船离开这个地方。”

我轻轻叹口气,翻开手机看时间。

“你……走了之后不会再回来了吧。”他像是随口问道。

“恩,至少几年内不会再回来。”

“这样啊……那么一小时以后东厂码头见。”

“谢谢。”

我再一次道谢,卓磊先挂断电话。

“说了什么?”华回到卧室问道。

“都准备好了,让我们一个小时以后到东厂码头。“

她默默点头,看着不紧不慢套上黑色NIKE拉链衫的我,说,“现在就走?“

“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吗?”我反问道。

华略微思索几秒,“没有了,应该。”

“当然不会有了,我们为了今天足足准备了八年嘛。”

随后我提起旅行包,将车钥匙揣入口袋,而房门钥匙则好端端的留在茶几之上。这里对我们来说已没有多少意义。接着华像留恋似的最后环顾房间一遍,在静静等待她的时间中我点上一支烟。

不久后她按下开关,屋内旋即一片漆黑,如同在眨眼间被吞噬的宇宙空间一样。

今天是个凉爽的夏日夜晚,即使光坐着什么也不敢也会令人感觉惬意。小区的花园中有五六个孩子脚踏直排旱冰鞋相互追逐,而广场上则回响着莫名其妙的墨西哥音乐,一大群上了年纪的人们在那儿更为莫名其妙的载歌载舞。他们全然不知我将要去做的事,全世界只有三人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
妻子打开“思域”车门,上车后拍了拍我肩膀,我仿佛被这每日可见的生活场景所深深吸引,尽管我一贯认为他们很莫名其妙。但在此刻,在他们身上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吸引着我。

“走吧。”未婚妻继续拍着我的肩膀。

“走。”我说。随后坐上驾驶座发动“思域”

东厂码头位于这个南国小城的边缘,距自家大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我望一眼车内时钟,九点刚过,在十点以前到那儿应绰绰有余。

“不听点什么?”华打开CD盒寻找中意的音乐。

“什么都好。”

“《何不流浪在世界尽头》怎么样?”

“可以。”

接着华将CD推入播放器,不出五秒车内便传出“简爱德华”如隆冬暖雪般的嗓音。说实话,这声音所不上棒,不过和这旋律与歌词却配合的恰当好处,其想要表达的意境也一目了然。“何不流浪在世界尽头。”

“不出四个小时,我们也要去流浪了啊。”华跟随着轻快的旋律开口说。

“不错。”

“虽然把爸爸接出来以后要去的地方已经安排妥当,可确确实实是告别这里而去流浪。”

“没错。”

“爸爸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华仿佛在回想其父亲住入精神病院的日期是几几年的几月几号,“可我们今天才能把他接出来,还不能堂堂正正的去接他。这和帮犯人越狱没有区别吧。”

“不错。”

“你除了‘不错’‘没错’外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吗?”

“我在想医院里的路线,虽然已验证过几十遍,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要再想一次。”

“是嘛……”她表现出抱歉的样子,“为了我做这种犯法的事,很不值得吧。”

我望着车前,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随后说,“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把你爸爸接出来不是我们从高中以来的愿望吗?”

“对哦……是我有些不安吧。”

“我也有些。”我实话实说。

“何不流浪在世界尽头”结束后,音乐换成“奶油薄荷”组合演唱的“月星系”这首曲子是我在大学时常常弹给华听的,我将电子琴搬到江堤边,对着缓缓下坠的橘红色太阳弹奏“月星系”给她听。伴着水鸟在四周盘旋,我仿佛成了在那一刻拥有全世界的人。

这么一想,刚才不安的心情稍有好转。在此刻回想那段日子感觉特别神奇,华似乎也在用与我相同的回忆目光望向高速公路上两排铺陈开去的路灯,路灯如浮光掠影般飞快地被甩向身后,我们不再交谈什么,静等目的地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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