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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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挂果的时候,畿东传来了祖大寿、何可纲率关宁铁军收复永平四城的大好消息。
与此大好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刘兴祚在收复永平时力战鞑子贝勒阿巴泰、岳托而英勇献身的噩耗。
一喜一悲的袁崇焕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晚饭时,袁崇焕让袁天赦摆好了酒菜,又目送他和如蕙、佘洪带了黑子一道回家,接着就与程本直一道举杯祝贺关宁铁军终于收复了永平四城的这一胜利。
他们共同举起第一杯酒,随之泼在地上,袁崇焕道:“这第一杯酒告慰战死在永平的刘兴祚兄弟、告慰战死在疆场的关宁铁军弟兄们的在天英灵。”
他们共同举起第二杯酒,互相碰杯,一饮而尽,袁崇焕道:“这第二杯酒祝贺关宁铁军收复永平四城。”
他们共同举起第三杯酒,再一次碰了杯,一饮而尽。
“更生——”袁崇焕第一次叫起程本直的字:“这……这第三杯酒便是我的告别酒了……”
“督师大人,这是为何?”
“更生,我早就料道:永平四城收复之后,就该是我袁崇焕就戮的时候了……虽然还不知竟在几时,但毕竟快要到了我们分手的那一天。所以,我特地要如蕙和佘洪、天赦他们回家去。这里只有你和我,我想和你痛痛快快地说几句话。”
“督师大人,你……”
“更生,听我说——这些日子,我常常想到自己的过去:人们大都说我是一大痴汉,我也说过我是大明国里的一个亡命徒,但那只是……只是战场上的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也有胆小的时候……”
“胆小?”
“是的!在诏狱,我就曾经害怕过,我受不了那种痛苦,受不了那份孤独。我甚至也曾想到过……想到过死……这些都已过去,不说它了……”
“督师大人……”
“我想得最多的,倒是我的错……”
“错?督师大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生,何况我又是一个只知进、不知退,只知仗剑冲杀、不知提防背后之箭、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亡命之徒,错就更加多了……”
“督师大人……这都啥时候了,还想什么错呀不错的?”
“更生,关进了牢房,不要只想着为自己辩冤,还得想一想自己的错。这没有坏处,待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也就会慢慢懂了——更生,让皇太极阴遁蓟州,是我的错:判断皇太极必定强攻蓟州,错;哨探被截杀,以致敌军去向不明,又错;还有更错的:记得我们间道进兵到河西务时,你曾经劝我在京城和通州之间修筑一道防线,阻止皇太极西趋京师的速度,争取时间以待勤王援军……可我没有听,只想退守京师,凭坚城用大炮拒敌……却没有想到皇上根本不会让我们进城。早知如此,还不如就依了你的意见,在通州和京师之间筑成防线,寻机与鞑子兵决战,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广渠门一战,险哪!倘若不是侥幸取胜,那后果就不敢再想了,对我袁崇焕来说,也必将终生懊悔不已,不能原谅自己……”
“督师大人,事已过去,就不再提它了……”
“前车之鉴不可忘,后来者遇事当听人劝,更应当三思而后行之才是,这是在蓟州的错。再往之前推想,没有最后笼络住喀喇慎三十六家,这是未能还清皇上所欠旧债之错。还有,那就是在双岛杀了毛文龙,也是我没有深思熟虑而只凭意气用事之错啊——”
“可毛文龙罪恶滔天,该杀!情况又那样危急,时间又那样急迫,不杀还要误大事呀。”
“毛文龙固然该杀,但他也是一镇之帅,应当交由皇上处置才是。可我呢,当时一心只想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想到断然杀毛才能统一事权、整饬军纪,只想到毛之将叛、要出卖东江出卖东江军民出卖刘兴祚兄弟、不杀就要断送了东江出奇,只想到上报朝廷可能会延误战机……却想不到这种看似果敢实则难容于朝廷的作法已经侵犯了皇权,皇上终归不会放过我的。这不?我埋下了祸根,现在也该我吞食苦果了……”
“……”
“还有我的急躁与执拗——天启年间,我曾多次想与皇太极议和从而‘以和求战’,当时的确也是形势使然,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先皇报告、请求,坚持己见,其中之错,你已说过了;崇祯之初,在我复出时,我又坚持‘议和’这种手段来争取更多的时间,还在给皇上的奏折里重申自己的主张。我一门心思放在复辽上、放在争取更多的时间上,急躁与执拗的毛病也随之而来……可是,我只想到汉高祖刘邦曾与匈奴议和,争取到了时间,也积蓄了力量,到后来才大举反击;我只想到唐太宗李世民也曾与突厥议和,等到整顿好了军队之后才派李靖北伐,从而大破突厥……却没有想到我大明朝堂上对此的一片反对之声,没有想到我身处嫌疑之地而行举世嫌疑之事的后果,没有想到今天还会有人拿我过去曾经请求议和的事来大作文章,更没有想到当今皇上……我以自己的急躁和执拗为自己铸成了大错,是我自己将我送上了死路啊!……”

程本直默默地听着袁崇焕讲,心里想道:自己曾经批评过督师第一次议和的失误,但他第二次议和并不错。的确,议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南宋与金议和给后世造成的影响太大了。但南宋秦桧与金议和,是向金称臣、放弃收复失地。而如今督师的议和,则是争取时间准备反攻从而收复失地。同是议和一举,却有根本不同的目的,二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那时候,督师也知道力排众议对自己不利,也知道战死疆场易、而以和求战难。但他还是依然选择了难,选择了身处嫌疑之地而行举世嫌疑之事。他这是为了战场大局,为了收复失地,为了皇上,为了辽东,为了辽民啊……想想三国时诸葛亮出师北伐,天下皆称其忠;想想南宋时岳武穆奋战抗金,天下皆知其勇。但督师之一番良苦用心,当今天下又有谁知!
想到督师的耿耿之怀、悠悠之心,程本直胸中忍不住一阵阵酸痛,他情不自禁大声道:“这不公平!不公平!督师大人,这不是你的错!”
袁崇焕却苦涩地笑了笑,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自己也难以原谅自己的错,那就是——看错了谢尚政!”
程本直道:“督师大人,这种卑鄙小人不值得一提。当今之世,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中山狼比比皆是,又何止谢尚政一个!总会有一天,世人在知道了督师之冤的同时,自然也就知道谢尚政这种小人的卑鄙……”
袁崇焕未置可否,道:“还有……”却欲说又止。
程本直知道袁崇焕要说到上疏请为魏忠贤建祠的错,他也曾批评过他,但当他真正了解到那是为了十门红夷大炮、为了守住锦州、也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为了辽民时,他后悔是自己多此一举错怪了督师:建祠固然卑鄙,固然有错,却也是他万般无奈之中的唯一选择呀!
程本直正想说话,想不到袁崇焕却改了话题,问道:“京城百姓却又为何视关宁将士如仇敌呢?我九千关宁将士忍饥挨饿、昼夜兼程、浴血拼战、以一当十打退了十万鞑子兵,却挨打挨骂被砸死砍死?我袁崇焕一人何足惜哉?然与九千将士何关?他们也为何跟我一起遭殃?”
程本直想了想,劝道:“督师大人,百姓也有受蒙骗的时候,何况人的本性就是趋得避害——鞑子兵临城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当他们眼前的利益或直接或间接受到侵犯时,总要找一个苦主泄愤出气,盲目冲动之中,那是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的……人言可畏、人言杀人,谣言能杀人于无形啊。这就是无形力量的作用,还有那张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的网!这也是一种‘势’,它推波助澜,就象被掀起的滔天大浪,就象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凶暴、残酷、糊涂、可怕,横冲直闯……谁都阻挡不住啊!”
“虽说是‘势’,但眼看着将士们挨打挨骂,眼看着谢友才李朝江他们被砸死被杀死,我却无能为力,这又是我袁崇焕的一件终生憾事了……”
“不过——督师大人,是网就有残破时!待到冰消雪化,真相自然大白,世人也总会弄清是非曲直,辩明忠奸善恶,知道真假美丑。老百姓虽然容易受骗,但若知道了事实真相,一定为自己的行为会感到愧疚、为谢友才,李朝江他们的死而感到痛心,也一定会为督师鸣冤的……”
“但愿能有这一天!”袁崇焕拍拍程本直的肩膀,“到了那个时候,更生,别忘了到我坟头一叙,啊?”
“督师大人,如果门生能够等到那天,是决不会忘的——”程本直直起身,庄重地说,“只是……只是门生今生今世不会有那一天了……”
“什么?你说什么?”
“督师大人,门生在向皇上申述大人冤枉时就已经抱定必死之决心:皇上放督师,门生则同生,皇上杀督师,门生则同死!倘若同死,惟愿门生弃市之后,复有一程本直者能为门生收尸,并与督师大人合而葬之,且题词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泉之下,目为瞑也!”
“更生,你这是何苦来着?”
“督师大人光明磊落忠贞报国,值得门生为大人一死。”
“我的好兄弟!”
“督师大人,门生以为:能直面生死者,即是英雄;而不计身后名誉者,更是大英雄。从古到今,也只有督师大人一人兼而有之——这才是真正大仁大义大无畏的大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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