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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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吟香到了墓碑之前,先是深深地一鞠躬,然后才开口,道:“铁男君,是的,是
我在你们之前一夜,去掘开了轻见小剑博士的墓,将他的头……砍了一大半来,那是我
做的。”
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那种惘然惊恐的神情,使得在一旁看著她的原振侠感到心碎。
他几乎起了一阵冲动,想大声对泉吟香叫:“别说了,已经过去的事,又那么可怕,别
说了!”
可是,他只是张大了口,让寒风吹进他的口中,甚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因为他实
在想知道,泉吟香为甚么要那样做。
泉吟香喘著气,用更低的声音道:“可怕……真是可怕极了。我绝未想到,自己会
去做这么可怕的事,也想不到我做了之后,会有人怀疑到我的身上!”
她抿了一会嘴,才又道:“我为甚么要去做这样可怕的事?我的回答,或许会令你
失望──”
她顿了一顿:“可能一定会令你失望。真的,我不说自己没有骗过人,但是我绝不
会欺骗一个死去的人。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做这样的事!”
一直在用心听著的原振侠,本来是极不愿打断泉吟香的话头的。可是,这时候,他
却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这像话吗?”
原振侠叫得声音虽然够响亮,但是泉吟香却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呼叫。她现出惘
然更甚的神情,继续道:“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当时的情形才好。一切,
对我来说,像是一场梦一样,真的是一场梦。但是,那是太清醒的梦,我记得自己曾经
做过的一切,可是却绝不知道为甚么要这样做!”
原振侠大踏步向前走去,来到了泉吟香的面前,想令泉吟香正视著他。但是泉吟香
只是看著灰白色的墓碑,一直在说著:“那天晚上,我已经睡著了,梦境就在那时候开
始,我突然醒过来,感到我要去做这件事。在那以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有一个人名字
叫轻见小剑,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也不知道他的墓在甚么地方。我到大阪来,是拍外
景,可是我却感到我一定要做这件事,一切真的全像梦一样!”
原振侠怔怔地听著,泉吟香讲得那么真挚,听起来,没有人可以怀疑她所讲的是事
实。
但是,那是可以接受的解释吗?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但是她却全然不知道为甚么
要去做!
泉吟香在继续著:“当晚,我就睡不著,一直在想,我必须去做这件事。但是怎么
做呢?我至少应该有工具才行,我有那么大的气力,可以将一个坟掘开来吗?我一直在
想,直到天亮。白天,我吩咐工作人员,去买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放在我的车子行李箱
中。”
原振侠没有打断泉吟香的叙述,他感到迷惑。泉吟香的话,将他带到了一个迷幻的
、不可测的境界之中,令得他冰冷的手心在冒汗。
当他才一听泉吟香讲述经过之际,他感到那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时,他想到了一点
,想到了他和黄绢两人共同的发现──那股神秘的主宰力量!
那股神秘的主宰力量,已经令得几个人死亡。泉吟香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那样做
,而只是强烈地感到非那样做不可,是不是由于受这股神秘力量的影响?
原振侠知道当自己想到这一点之际,脸上的神情一定十分怪异,所以他偏过头去,
用冰冷的手,在僵硬的脸上抚摸著。
泉吟香却根本没有注意原振侠的动作,她的语调听来平板,好像她在讲述的,不是
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道:“工具有了,我又作了晚上可以单独行动的准备。于是
,行动开始,一切异乎寻常地顺利。我掘开了轻见的坟,撬开了棺木,将他的头用利斧
砍了下来。当我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我离开之际,忽然又感到,附近还有一个坟,我也
应该去掘开它,做同样的事──”
泉吟香讲到这里,急速地喘起气来。原振侠真正感到吃惊,他记得第一次遇见黄绢
的情形,黄绢曾说了一句:“先父的坟,看起来,好像也在最近被弄开过的样子!”
那……也是泉吟香做的事?
假设泉吟香去弄开轻见的坟,是因为轻见博士的头部有著秘密,那股神秘力量不想
秘密泄漏。但是,掘黄应驹教授的坟,又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盯著泉吟香,只见她那种惘然的神情,越来越甚,显而易见,她真的不知道
当时为甚么要那样做。她的话变得有点断续,道:“我走过去……又去掘开了那个坟。
那个坟,好像是属于一个姓黄的人,我甚至没有仔细去看墓碑。然后,我又将棺木中的
尸体的头,砍了下来……”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中一样,跳荡得厉害。原来黄教授的尸体
,也变成了无头尸体,那又是为了甚么?难道黄教授的头部,也有著秘密?难道黄教授
也是“那一种人”?
所谓“那一种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这种人的头里面,都有一片神秘的金属
片?这种人一直在地球上生活?远自景行天皇时代的大将军勘八,一直到现代的卡尔斯
,和眼前的泉吟香?
泉吟香也是这一种人?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的“天人”?
原振侠的心中,越来越迷惑,他甚至需要吸入额外的、更多的空气,以解除他由于
思绪上的迷惑,而产生的那种压迫感。
泉吟香双手掩住了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尽管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那样做,好像是有人在命令我
这样做,不是在我身边命令我,那种命令,像是发自我身体的深处,而我必须服从!”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用一种极茫然无助的神情,向原振侠望过来。原振侠思绪虽
然紊乱,但是他还是用心在听泉吟香说著。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发乾的口唇,几乎不能
发出声音来,道:“那情形……就像是你受了催眠,被人命令著去做事?”
泉吟香变得略为镇定了些,她想了一想,缓缓摇著头,道:“我没有被催眠的经验
,说不上来。我……在做了这些可怕的事之后,驾著车回酒店,在半途,将……砍下来
的头颅抛了出去──”
原振侠陡然一怔:“你还能记得抛出头颅的正确所在?请用心想想,好好想想!”
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要是能找回轻见博士和黄应驹教授的头颅来,疑问纵使不
能立即解开,也至少可以离答案更接近一步吧!
泉吟香在一再追问之下,蹙著眉,道:“或许,再经过同样的途径,我可以记得起
来!”
原振侠道:“那还等甚么?”
泉吟香现出了迷惑的神情来,道:“那……被砍下来的头颅,有甚么重要?”
原振侠道:“有可能──”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没有法子再讲下去。因为要讲清楚黄应驹和轻见的头部,究竟
有甚么重要,实在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得明的。而更重要的是──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向泉吟香的头部望了一眼,心中在想:
难道在她这样美丽的头部,也有著秘密?在大脑的两个半球之间,有著一片金属片?难
道……
原振侠望著泉吟香头部的眼光,在刹那之间,变得十分古怪。以致泉吟香不由自主

,伸手按住了包在头上的白色围巾。
原振侠连忙收回眼光来,道:“说起来……相当复杂,希望可以找得回来。”
他说得有点心不在焉,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所有人的头颅,其实全是一样的,哪有
甚么美丽不美丽的分别?再美丽,像泉吟香,在只剩下头骨之后,还不是一样?
原振侠不愿再想下去,泉吟香向著墓碑,喃喃地道:“铁男君,我要对你说的,全
都说了,或许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但那时我就算对你说了,你也一定不相信,现在,
你如果听得到我的话,一定会相信我!”
她说著,又深深地鞠著躬,后退了两步。这时,她的神情看来已完全恢复正常了,
她道:“沿那条路再走一次,尽可能记起抛掉……的地方来。然后,我要赶回东京去,
回医院去!”
原振侠陡然道:“泉小姐,回到医院之后,千万别让医院方面,对你作X光检查。
尤其是头部,千万别照X光!”
泉吟香十分疑惑,又用手按著自己的头部。原振侠道:“这是一个学医的人的劝告
,没有别的意思……”他违著心撒谎:“你知道,X光照射,对人体多少是有一点害处
的!”
泉吟香道:“多谢你关心,我已经完全康复了,我想,医生不会这样检查我。”
泉吟香这样想,那只是她的想法,医院中的医生,却不是这样想。
自从泉吟香一进医院,初步检查,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地方有冻伤的迹象,而且迅
速康复之际,医院方面就召集了几个专家,和医院中的医生,举行了一个公众所不知道
的秘密会谈。
主治医师将泉吟香的情形,作了一个报告之后,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可
以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生存,绝对不可能!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发生了,我想听取各
位的意见!”
意见很多,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当然,发言的全是专业人员,他们的专业知识
告诉他们,人体的抵抗力有一定的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无法生存,泉吟香是他们所
知的唯一例外。
主治医师又道:“泉小姐的例子,值得作专题的研究,要对她进行彻底的检查,来
弄明白,她为甚么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
院长皱著眉,道:“这……必须泉小姐本身同意。”
主治医师显得很激动,道:“为了科学上的理由──”
院长摇头道:“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将一个人当作试验的对象,请你记得这一点
。尤其泉小姐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物,绝不能乱来!”
主治医师没有再说甚么,讨论会自然也没有结果。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是,连这次
会谈,都应该绝对保守秘密。
在这个会议之后的两天,护士长面青唇白冲进院长办公室,用低哑的声音,向院长
报告了泉吟香已不在病房,只留下一张条子,保证在三十小时之内回来的消息之后,院
长的脸也变得青绿。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泉吟香的拥护者,冲动起来,可能将医院拆
成平地!
院长的命令是:“保守绝对秘密,连警方也别通知,希望她会如期回来。”
秘密是可以暂时保守的,但是主治医师却一定知道,泉吟香已经不在医院中。主治
医师来到院长室,道:“院长,我还是想对泉小姐作详细的检查。我们可以使用轻度麻
醉剂,检查可以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进行……”
院长摇著头,主治医师抓住了院长的手,几乎跪了下来,道:“院长,你难道能忍
受得了这种科学上的引诱?有科学上的重大奥秘,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可以发掘这个奥
秘!”
院长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无法忍受这样的引诱,他道:“等泉小姐回来了再说吧!

主治医师兴奋莫名,道:“我去准备,去准备一切,我──”
院长盯著他,道:“不要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主治医师连声道:“是,是!一定,一定!”
主治医师和院长的决定,泉吟香当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奇迹生还,会给任
何医生极大的诱惑,想探索其中的原因。
泉吟香并没有驾她那辆著名的跑车,而使用了一辆相当残旧的车子。她和原振侠离
开了铁男的墓地,到了那个坟场,泉吟香不愿意接近,只是在附近的公路上,停了停车
,就转向到酒店的道路。
她把车子开得相当慢,原振侠也不去打扰她的思索,好让她想起当晚抛弃两个头颅
的地点。在车上,原振侠一直看著泉吟香,从侧面看来,她脸庞的线条,美丽得令人心
折。
泉吟香显然也觉察有人在盯著她,她表现了女性的矜持,一直望著前面的路面。
原振侠在猝然之间,又想起了黄绢。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何以到这时候才想起黄
绢来?黄绢怎么样了?离开了日本之后,她的处境怎样?大风雪中,山洞里火堆的火光
似乎又在眼前闪耀。为甚么黄绢一定要离去,而他也没有坚持要陪伴她?
原振侠的心头,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苦涩。自从和黄绢认识以来,他一直感到黄绢
不是容易接近的人,太高傲的女性,自然而然有一种把异性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只
有在暴风雪之中,生死边缘之际,才打破了这层藩篱,而一到正常的情形之下,就回复
了原状。
泉吟香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女性呢?她太神秘了,神秘不单表现在她的事业、她的美
丽,也表现在她异乎寻常的生命力。她是那种头颅之中,有著一块金属片的人?
这样的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原振侠记得,自己在和黄绢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曾将这一种人称为“天人”。天人,倒是一个很好的名词,他们和普通人不同,他们
是怎么产生的?
原振侠的思绪越来越紊乱,在杂乱无章的思索中,他恍惚感到,美丽的泉吟香开始
变形,变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可怖怪物!但是那自然只是恐怖电影中的镜头,当他定了
定神之后,泉吟香还是那么美丽,长睫毛在轻轻闪动。原振侠刚想低声叫她一下,泉吟
香突然停下了车,望向右侧,眼中现出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色来。然后,用极低的声
音道:“应该就在这里。”
原振侠立时循著泉吟香的目光向右看去,路旁是一幅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再过去
是一家酒厂,在空地上,堆著一些弃而不用的酒坛。原振侠望著泉吟香,问:“是这里
?”
泉吟香咬著下唇,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不想再见到……它们。

原振侠倒完全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将两个死人的头砍了下来,抛弃,这是极可怕的
事,谁都会不想再见到那两个被砍下来的头颅的!
他点了点头,打开车门,向那幅空地走去。当他走出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看到
泉吟香将头伏在驾驶盘上,身子还像是在微微发抖。
空地上的草早已枯黄,枯草纠成了一团,最近又下过雪,脚踩在积雪上,发出“滋
滋”的声音来。原振侠估计,当时泉吟香是驾著车经过,将头颅扔出去的,不可能落在
离路边太远的地方。所以他走了几步,就不再向前走,而只是沿著路向前走著,一直来
到了一道铁丝网前才停止,并没有发现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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