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宝狐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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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宝狐”。在讲故事之前,先说几句闲话,是十分“传统
”的方式。
“宝狐”可以说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慑人的恐怖故事,或者─
─一个荒诞的神怪故事,但是正确地说,它还是一个科学幻想故事。
有很多对科学幻想的说法是相当可笑的,以为科学幻想小说之中的科学,必须是如
今全体人类已经了解或半了解的,便是其中一种可笑的说法。人类对科学所知极少,进
展前景,想像力稍差一点,都无法想得到,如今人类科学的理解度既然十分低微,有甚
么好幻想的?
科学幻想小说中,有如今科学不能解答,甚至连接触也不敢接触的想像,那才不负
了幻想之名。
闲话说完了,正式的故事就快开始。
整个故事,十分复杂,经历的时间也极长。最早,应该回溯到中国抗日战争之前,
一个青年人的极度奇怪的遭遇。但是那样平铺直叙,还是太沉闷,要从最紧张刺激的部
分先说起,再回溯过去发生的事情,务求一下就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这是讲故事的法门
之一。
于是,故事就在一个义庄之中开始。义庄是一个甚么样的所在,需要有一番解释。
或许有人说:不必解释,知道了。好,总有人不知道的,就解释得简单一点好了。
义庄,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一个大民族之中,有的穷,有的富,富有的拿出钱来办
义庄,义庄之中包括学校、公田、祠堂等设施。在历史文献上,最早有记载的义庄是北
宋范仲淹在苏州所置。
随著社会结构的改变,义庄的内容,在渐渐缩窄,到了近代,几乎只以祠堂为主。
而在城市之中,被称为义庄的场所,又另外有一个十分专门的用途──宿放棺柩。
所以,可以简单地说:义庄是存放棺材的地方。当然,棺材不会是空的,棺材中都
有尸体,大都是一时还未曾觅得好地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
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之中。原因甚多,不必一一叙述。
既然是死人的“住所”,义庄自然阴森可怖,在阴森可怖的环境之中,就会发生种
种可怖的事。但是,故事一开始,却一点也不阴森,还热闹得很,那是在宝氏义庄建筑
物东边的一间小房间中,灯火通明,喧哗声震耳,酒气扑鼻,烟雾迷漫。
宝氏义庄,当然应该是由姓宝的人创办的。有人姓宝吗?据说,那是一个旗人的姓
氏,旗人就是满洲人,是清朝的统治者。他们本来的姓氏,全部很长,例如清朝皇帝,
就姓“爱新觉罗”。到了后来,满人全部汉化了,嫌原来的姓氏太啰唆,就随意取其中
一个字来作姓,所以中国人就多了很多怪姓,像姓酒的,姓玉的,姓生的等等,姓宝的
也是其中之一。
宝氏义庄是由哪一个姓宝的人捐钱出来兴造的,已经不可考了。建筑物已有好几十
年历史,也没有立碑记述建造人的姓名来历。只知在建造义庄的同时,建造人在银行存
了一笔钱,委托银行投资,规定每月拨出相当于三十块银元的钱,作为义庄的管理费用
,雇了一个人来看守义庄。
这笔管理费到了现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相等于一份普通中级职员的工资
,这就是刘由会担任义庄看守人的原因。最早的义庄看守人死了,刘由的伯父老刘顶上
了看守的职位,老刘生了病,把这份职位给了不务正业的侄子刘由。
对刘由来说,这份职业实在再适合不过,虽然薪水不够他挥霍,但是也勉强可以生
活,而且按月向银行支取,永无拖欠。再加上根本不要他做任何工作──义庄有上百口
棺木,死人再多,也不会麻烦他,他需要的只是胆子大。而从小就不务正业,当流氓的
刘由,旁的好处没有,胆子大倒是有的。
刘由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更发现了这份工作的好处。义庄的建筑相当大,而且,距
离市区也不是太远,有好多间空房间。刘由很快就从公路上拉了电线过来,使其中的一
间大房间有了电。然后,把它变成了和他差不多身分的流氓的一个“俱乐部”,赌钱、
喝酒,甚至在旁边一个较小的房间中,弄了一张床来,给有需要的人使用。
那天晚上,聚在房间中赌钱的有七、八个人,刘由的手气很差,输了又输。在他身
后坐著的,是一个年纪很轻,可是浓妆艳抹得使人吃惊的女孩。
旁的人不必介绍了,这个女孩倒可以介绍一下。她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外号叫“十
三太保”,那是因为她在十五岁那年,就主动约了十三个男孩子和她一起“玩”之后得
来的外号。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外号,叫“大众乐园”。那是一个不在乎得令人吃
惊的、典型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大都市少女。
刘由在输光了所有的钱之后,气愤地站了起来,看了十三太保一眼,就拉住了她的
手,向外走去。
十三太保被到这来的男性拉到隔壁的小房间去,这种事,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根
本没有人注意的地步。
到了隔壁的小房间中,刘由用力一推,十三太保习惯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去解衣服
扣子。
所谓床,其实只是一张人家不要的床垫子。刘由在床垫边上坐了下来,一手放在十
三太保的小腹上,一面望著墙发怔。
义庄由于是造来放棺木用的,所以除了那间刘由利用来聚赌的房间之外,其余的房
间,四四方方,根本没有窗子。墙壁全是一种相当大而厚的青砖砌成的,隔音效果相当
好,隔壁聚赌者的喧闹声,可以说完全听不见。
刘由一面搓著十三太保的小腹,令得十三太保发出“伊伊唔唔”的叫声,一面望著
墙,“呸”地向墙吐了一口口水,愤然道:“把棺材全都搬走,拆掉了这些鬼屋子,这
一大块地,可以用来造大厦。这要是全是我的,那就发大财了!”
十三太保扁了扁嘴:“少做梦了,小心死人不饶你!”
刘由用力捏了她一下,令得她一面叫著,一面坐了起来。刘由望著她七彩缤纷的脸
:“十三太保,大财发不了,想不想发点小财?”
十三太保用十分疲倦的声音,回答道:“又想介绍甚么人给我?”
刘由“呸”地一声,转头望向门,这个念头,他转了不只一次了。当他得到这份工
作的第一天,或者说,当他的伯父吩咐他,做这份工作,应该注意些甚么的时候,他已
经有了这个念头。
可是他一直没有实行过,因为实行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助手,他又不想让别人分肥
。只有十三太保这种脑筋简单的少女,才可以随便他摆布,所以今天晚上,他那个念头
特别强烈。
他的伯父在把这份工作交给他的时候,还谆谆劝告他:“事情是没有甚么的,一个
星期,帮棺材扫扫尘,空下来的时候,好好自修。还有,正中间那门房,是上了锁的,
我来的时候就已锁著,听说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太太,死了之后,寄柩在这里。你不要为
了好奇去打开它!”
刘由当时听了,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有钱人家的太太,多少总有点陪葬的东西
吧,如果是很好的珠宝的话,那一定很值钱了!

刘由的伯父没有发现刘由在听这番话的时候,眼珠在骨碌碌地转动,一副不怀好意
的神情。要是老刘不讲这番话,刘由根本不会注意哪一间房间是锁著门的,他才懒得每
一间房都去看一看,全是陈年的旧棺材,有甚么好看的!
可是他既然知道了那房间是上锁的,而且锁了不知道多少年,里面又是一个“有钱
人家的太太”,那就令他十分心动。要不是他对盗棺还多少有点顾忌的话,他早已采取
行动了!
今晚上,输得他很惨,又喝多了一点酒,胆气也粗了不少,又有十三太保可以做帮
手,所以他才陡然提了出来。盯著十三太保,他沉声道:“不是要你去陪人!”
十三太保撇了撇嘴:“我看你们没有人有胆子去抢!”
刘由吞了一口口水,把十三太保已解开的衣襟合起来:“来,跟我来,说不定有许
多珍珠宝贝,等著我们去拿,不止发小财,可以发大财!”
十三太保疑惑地望著刘由,不知道他在打甚么主意。她迅速地扣上衫钮,看著刘由
在房间角落的一只藤箱子中,取出一大串钥匙来,又提起了一个手电筒。
十三太保和刘由这群小流氓混得久了,知道刘由做过几个月的小偷,那一大串钥匙
,就是他做小偷时用的。她立时又不屑地撇嘴:“我不和你去偷东西!”
刘由笑著:“放心,这不叫偷,叫拿!”
他拉著十三太保,出了那间房间,经过了一条走廊,从走廊一端的一扇门中,走到
了天井之中。
宝氏义庄的整个建筑,相当奇特,四面全是房间,中间一个大天井。向南的一列,
正中是一个祠堂,有著不少神主牌位供著,早年可能还有香火,但现在,神主牌早已东
倒西歪了。
在祠堂左、右,各是一列房间,那是存放灵柩用的,每一间房间都同样大小,整齐
地排列起来,可以排十二具灵柩。最靠近祠堂的左首那一间,就是上了锁的。
天井中杂草丛生,容易生长的旱苇,长得几乎有人那么高。白色的芦花,在暗淡的
月色下,泛下一种银白色的光辉来,看起来十分柔和,也十分凄冷。
十三太保来到天井,想起那些紧闭著的门后,全是一具一具的灵柩,不禁害怕起来
,拉住了刘由的衣角,声音发著抖,问:“你……想干甚么?”
刘由虽然胆子大,但是当他的衣角才一被十三太保拉住之际,他也吓了一大跳。转
过头来,本来就苍白的脸,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来更像白得涂了一层粉一样。
刘由狼狈地瞪了十三太保一眼:“你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十三太保吞了一口口水:“我害怕,你看……这里……好像随时会……有──”
她没有讲完,刘由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的口:“你少胡说,你敢讲出这个字来,我
打死你!”
十三太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虽然是小流氓,但是发起狠劲来,她也受不了。看到
刘由像是真生气了,她只好战战兢兢,跟在后面。每当有旱苇的叶子,掠过她的脸颊之
际,她不敢尖叫,只是不住地倒抽凉气。刘由手中的手电筒在摇动,草影映在墙上,像
是不知甚么鬼怪在蠕动一样。
好不容易,总算到了祠堂左首那间房间的门前。刘由把电筒交给了十三太保:“拿
著!”
十三太保哀求道:“是不是要叫大牛他们来帮忙?人多……总好一些!”
刘由骂道:“饭桶,人多,分得也多了,闭嘴!”
刘由装出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来,但是他实在也很害怕。住在东厢那间大房间中,
就算一个人睡,他也不怕,但是要撬开棺材,在死人的身上偷东西,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他拿著钥匙的手,也把不住在发抖,令得钥匙相碰,发出声响来。
他先就著电筒光看了看锁孔,心中就高兴了起来。那是一种旧式弹簧锁,很容易弄
开的,太久没人来碰这柄锁了,圆形的铜锁圈上,长满了厚厚的铜绿。刘由试了几柄钥
匙,终于找到了一柄,可以插进去,但是却转不动。
刘由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十三太保紧紧地挨著他,令得他的行动很不方便。但是
他发了几次力,想推开十三太保,她却死也不肯走开一步,刘由也看出,如果再去推她
,她会尖叫起来。
刘由心中想,真倒霉,白天,经常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为甚么不下手?却要拣
在这样阴暗的半夜来行事!
他一面喃喃地骂著,一面用力扭动钥匙,并且同时把钥匙作少量深、浅的移动,那
是他当小偷的时候,学来的开门手法。
突然之间,钥匙可以转动了,发出了“喀”的一声响。刘由向十三太保望了一眼,
就著转动了的钥匙,用力向前一推,已将门推了开来。他拉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腕,令她
把电筒提高,向内照去。
当刘由就著电筒光芒向前看去之时,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到错了地方。房间
中的情形十分怪,刘由根本不知那是甚么,要定了定神,才看得清,那是布幔。
布幔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直到地上,团团围住了房间的中间,占据的空间十分大,
几乎一进门,伸手就可以碰得到。布幔本来一定是白布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一种极难
看的灰色,还布满了黄色的斑渍,和一丝一丝挂下来的、沾满了尘的蛛丝。
刘由又咕哝骂了一声,回头向缩在他身后的十三太保道:“看,这是一个有钱人太
太在里面,一定有很多值钱珠宝陪著她。反止她已经没有用了,不如我们借来用用,懂
吗?不用怕!”
十三太保的牙齿相叩不停,发出“得得”的声响来。刘由用手拨著布幔,布幔一动
,一阵积尘落了下来,落得他们两人一头一脸,忍不住呛咳起来。
十三太保颤声道:“由哥,我……我……我……!”
刘由一手遮住了头脸,一手已拨开了布幔道:“快进来!”
十三太保是被他硬拉进布幔去的。
在布幔围住的那个空间中,一个十分精致的雕花红木架子上,放著一具棺木。
棺木上的积尘极厚,刘由先伸手,在棺木上擦了一下,擦去了积尘,露出十分光亮
的紫红色木头来。刘由的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道:“真有钱,你看这棺材,是
红木的!真不简单!”
他说著,把棺盖和棺身之间的尘,全都用手抹去。十三太保在这时,却发现在灵柩
之旁,另外有一个架子,在那架子上,像是放著一大幅镶玻璃的照片。不过在玻璃上也
全是积尘,根本看不到相片了。
到了布幔之中,电筒的光集中了,在感觉上亮了很多。而且布幔中也只有一具灵柩
,并没有甚么七孔流血的僵尸,连十三太保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她一时好奇,在刘由忙著检查如何才可以打开棺盖之际,她伸手在相框的玻璃上,
抹了一下。
一下子把积尘抹去了约莫二十公分宽的一条,十三太保就忍不住“啊”地一声,低
叫了起来:“这女人……好美啊!”
刘由抬起头来,刚好也正对著相框,他也呆了一呆。在积尘被抹去之后,实际上,
还只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能看到的部分,是相片上女人的半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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