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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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想,这以后的三年是思特里克兰德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爱塔的房子距离环岛公路有八公里远,要到那里去需要走过一条为热带丛林浓荫覆盖着的羊肠小道。这是一幢用本色木头盖成的带凉台的平房,一共有两间屋子,屋外还有一间用作厨房的小棚子。室内没有家具,地上铺着席子当床用。只有凉台上放着一把摇椅。
芭蕉树一直长到房子的跟前;巨大的叶子破破烂烂,好象一位遭了厄运的女王的破烂衣衫。房子背后有一株梨树,房子四周到处种着能变钱花的椰子树。爱塔的父亲生前围着这片地产种了一圈巴豆;这些巴豆如今生得密密匝匝,开着绚烂的花朵,象一道火焰墙似地把椰林围绕起来。此外,正对着房子还有一棵芒果树,房前一块空地边上有两棵姊妹树,开着火红的花朵,同椰子树的金黄椰果竞相斗妍。
思特里克兰德就靠着这块地的出产过活,很少到帕皮提去。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小河,他经常在里面洗澡。有时候河水里有鱼群出现,土人们便拿着长矛从各处走来,大吵大嚷地把正向海里游去的受惊的大鱼叉上来。思特里克兰德有时候也到海滩上去,回来的时候总带来一筐各种颜色的小鱼。爱塔用椰子油把鱼炸了,有时还配上一只大海虾,另外她还常常给他做一盘味道鲜美的螃蟹,这种螃蟹在脚底下爬来爬去,一伸手就可以捉住。山上面长着野桔子树;爱塔偶然同村子里两三个女伴上山去,总是满载而归,带回许多芬芳甘美的绿色小桔子。不久以后,椰子成熟,就该到采摘的时候了。爱塔的表兄表弟、堂兄堂弟(象所有的土人一样,她的亲戚数也数不过来)成群结队地爬到树上去,把成熟的大椰子扔下来。他们把椰子剖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干以后就把椰肉取出来,装在口袋里。妇女们把一袋袋的椰肉运到咸水湖附近一个村落的贸易商人那里,换回来大米、肥皂、罐头肉和一点点儿钱。有时候邻村有什么庆贺宴会,就要杀猪。附近的人蜂拥到那里,又是跳舞,又是唱赞美诗,大吃大喝一顿,吃得人人都快要呕吐了。
但是他们的房子离附近的村子很远,塔希提的人是不喜欢活动的。他们喜欢旅行,喜欢闲聊天,就是不喜欢走路。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也没有人到思特里克兰德同爱塔家里来。思特里克兰德画画儿、看书,天黑了以后,就同爱塔一起坐在凉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空。后来爱塔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来服侍她的一个老婆婆待下来,一直也没有走。不久,老婆婆的一个孙女也来同他们住在一起,后来又来了个小伙子——谁也不清楚这个人从哪儿来,同哪个人有亲属关系——,他也毫无牵挂地在这里落了户。就这样他们逐渐成了个大家庭。
五十三
“看啊,那就是布吕诺船长①,”有一天,我脑子里正在往一块拼缀蒂阿瑞给我讲的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片片断断的故事时,她忽然喊叫起来。“这个人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到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去过。”
①原文为法语。
我看到的是一个已过中年的法国人,蓄着一大捧黑胡子,不少已经花白,一张晒得黝黑的面孔,一对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整洁的帆布衣服。其实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他了,旅馆的一个中国籍侍者阿林告诉我,他是从包莫图斯岛来的,他乘的船当天刚刚靠岸。蒂阿瑞把我引见给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很大,当中印着他的姓名——勒内·布吕诺,下面一行小字是“龙谷号船长”。我同蒂阿瑞当时正坐在厨房外面的一个小凉台上,蒂阿瑞在给她手下的一个女孩子裁衣服。布吕诺船长就和我们一起坐下了。
“是的,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说。“我喜欢下棋,他也是只要找到个棋友就同人下。我每年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塔希提来三四回,如果他凑巧也在帕皮提,总要找我来一起玩几盘。后来,他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布吕诺船长笑了笑,耸了一下肩膀——“在同蒂阿瑞介绍给他的那个女孩子到乡下去住以前,他邀请我有机会去看看他。举行婚礼那天我也是贺客之一。”他看了蒂阿瑞一眼,两个人都笑了。“结婚以后,他就很少到帕皮提来了。大约一年以后,凑巧我到他居住的那一带去,我忘了是为办一件什么事了。事情办完以后,我对自己说:‘嗳,我干嘛不去看看可怜的思特里克兰德呀?’我向一两个本地的人打听,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结果我发现他住的地方离我那儿还不到五公里远。于是我就去了。我这次去的印象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住家是在珊瑚岛上,是环抱着咸水湖的一个低矮的环形小岛。那地方的美是海天茫茫的美。是湖水变幻不定的色彩和椰子树的摇曳多姿。而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却是另一种美,好象是生活在伊甸园里。哎呀,我真希望我能把那迷惑人的地方描摹给你们听。与人寰隔绝的一个幽僻的角落,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四围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木。那里是观赏不尽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气,荫翳凉爽的空气。这个人世乐园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我想,在欧洲人的眼睛里,那地方也许显得太肮脏了一些;房子破破烂烂,而且收拾得一点儿也不干净。我刚走近那幢房子,就看见凉台上躺着三四个当地人。你知道这里的人总爱凑在一起。我看见一个年轻人摊开了身体在地上躺着,抽着纸烟,身上除了一条帕利欧以外任什么也没有穿。”
所谓帕利欧就是一长条印着白**案的红色或蓝色的棉布,围在腰上,下面搭在膝盖上。
“一个女孩子,大概有十五六岁吧,正在用凤梨树叶编草帽,一个老太婆蹲在地上抽烟袋。后来我才看到爱塔,她正在给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孩喂奶,另外一个小孩,光着**,在她脚底下玩。爱塔看见我以后,就招呼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从屋子里走到门口。他身上同样也只围着一件帕利欧。他留着大红胡子,头发粘成一团,胸上长满了汗毛,样子真是古怪。他的两只脚磨得起了厚茧,还有许多疤痕,我一看就知道他从不穿鞋。说实在的,他简直比当地人更加土化。他看见我好象很高兴,吩咐爱塔杀一只鸡招待我。他把我领进屋子里,给我看我来的时候他正在画的一张画。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当中是一个画架,画架上钉着一块画布。因为我觉得他挺可怜,所以花了不多钱买了他几张画。这些画大多数我都寄给法国的朋友了。虽然我当时买这些画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但是时间长了,我还是喜欢上它们了。我发现这些画有一种奇异的美。别人都说我发疯了,但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我是这个地区第一个能鉴赏他的绘画的人。”
他幸灾乐祸地向蒂阿瑞笑了笑。于是蒂阿瑞又一次后悔不迭地给我们讲起那个老故事来:在拍卖思特里克兰德遗产的时候,她怎样一点儿也没有注意他的画,只花了二十七个法郎买了一个美国的煤油炉子。
“这些画你还保留着吗?”我问。
“是的。我还留着。等我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再卖,给她做陪嫁。”
他又接着给我们讲他去看思特里克兰德的事。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同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本来我想在他那里只待一个钟头,但是他执意留我住一夜。我犹豫了一会儿;说老实话,我真不喜欢他建议叫我在上面过夜的那张草席。但是最后我还是耸了耸肩膀,同意留下了。当我在包莫图斯岛给自己盖房子的时候,有好几个星期我睡在外面露天地里,我睡的床要比这张草席硬得多,盖的东西只有草叶子。讲到咬人的小虫,我的又硬又厚的皮肤实在是最好的防护物。
“在爱塔给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到小河边上去洗了一个澡。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坐在露台上乘凉。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年轻人有一架手风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几年以前音乐厅里流行过的曲子。在热带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离开人类文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这些曲调给人以一种奇异的感觉。我问思特里克兰德,他这样同各式各样的人胡乱住在一起,是否觉得厌恶。他回答说不;他喜欢他的模特儿就在眼前。过了不久,当地人都大声打着呵欠,各自去睡觉了,露台上只剩下我同思特里克兰德。我无法向你描写夜是多么寂静。在我们包莫图斯的岛上,夜晚从来没有这里这么悄无声息。海滨上有一千种小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各式各样的带甲壳的小东西永远也不停息地到处爬动,另外还有生活在陆地上的螃蟹嚓嚓地横爬过去。有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咸水湖里鱼儿跳跃的声音,另外的时候,一只棕色鲨鱼把别的鱼儿惊得乱窜,弄得湖里发出一片噼啪的泼溅声。但是压倒这一切嘈杂声响的还是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声,它象时间一样永远也不终止。但是这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空气里充满了夜间开放的白花的香气。这里的夜这么美,你的灵魂好象都无法忍受**的桎梏了。你感觉到你的灵魂随时都可能飘升到缥缈的空际,死神的面貌就象你亲爱的朋友那样熟悉。”
蒂阿瑞叹了口气。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岁的年纪。”
这时,她忽然看见一只猫正在厨房桌上偷对虾吃,随着连珠炮似的一串咒骂,她又麻利又准确地把一本书扔在仓皇逃跑的猫尾巴上。
“我问他同爱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扰我,’他说。‘她给我做饭,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个女人的,她都给我了。’”
“‘你离开欧洲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怀念巴黎或伦敦街头的灯火?怀念你的朋友、伙伴?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剧院呀、报纸呀、公共马车隆隆走过鹅卵石路的声响?’”
很久,很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他开口道:
“‘我愿意待在这里,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从来也不感到厌烦,不感到寂寞?’”我问道。
他咯咯地笑了几声。
“‘我可怜的朋友①,’他说,‘很清楚,你不懂作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
①原文为法语。
布吕诺船长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他的一双和蔼的黑眼睛里闪着奇妙的光辉。
“他这样说对我可太不公平了,因为我也知道什么叫怀着梦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从某一方面讲,我自己也是个艺术家。”
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蒂阿瑞从她的大口袋里拿出一把香烟来,递给我们每人一支。我们三个人都抽起烟来。最后她开口说:
“既然这位先生②对思特里克兰德有兴趣,你为什么不带他去见一见库特拉斯医生啊?他可以告诉他一些事,思特里克兰德怎样生病,怎样死的,等等。”
②原文为法语。
“我很愿意③。”船长看着我说。
③原文为法语。
我谢了谢他。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已经六点多钟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这时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话没说,马上站了起来;我俩立刻向医生家里走去。库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鲜花旅馆是在城市边缘上,所以没有几步路,我们就已经走到郊野上了。路很宽,一路上遮覆着胡椒树的浓荫。路两旁都是椰子和香子兰种植园。一种当地人叫海盗鸟的小鸟在棕榈树的叶子里吱吱喳喳地叫着。我们在路上经过一条浅溪,上面有一座石桥;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本地人的孩子在水里嬉戏。他们笑着、喊着,在水里互相追逐,棕色的小身体滴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五十四
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索着他到这里以后的景况。最近一些日子我听到思特里克兰德不少轶事,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里的环境。他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似乎同在欧洲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厌嫌;相反地,人们对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没有人感到诧异。在这里的人们——不论是欧洲人或当地土著——眼里,他当然是个怪人,但是这里的人对于所谓怪人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他从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而在这里却有各种形式的孔,什么样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并不认为他到这里以后脾气比过去变好了,不那么自私了,或者更富于人情味儿了;而是这里的环境对他比以前适合了。假如他过去就在这里生活,人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些劣点了。他在这里所经历到的是他在本乡本土不敢希冀、从未要求的——他在这里得到的是同情。
这一切我感到非常惊奇;我把我的想法试着同布吕诺船长谈了一些。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什么。
“我对他感到同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最后他说,“因为,尽管我们两人可能谁也不知道,我们寻求的却是同一件东西。”
“你同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有什么东西会是你们俩共同寻求的呢?”
“美。”
“你们寻求的东西太高了,”我咕噜了一句。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要是坠入情网,就可能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那时候他就会象古代锁在木船里摇桨的奴隶一样,身心都不是自己所有了。把思特里克兰德俘获住的热情正同爱情一样,一点自由也不给他。”
“真奇怪,你怎么会也这么说?”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正是也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他这个人是被魔鬼抓住了。”
“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对于象他这样的人,我从心眼里感到怜悯。”
“你说的这一点也很奇怪。有一个他曾经伤害过的人也这样对我说,说他非常可怜思特里克兰德。”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想知道,对于一种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性格,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答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道理的?”
他对我笑了笑。
“我不是告诉你了,从某一个角度讲,我也是个艺术家吗?我在自己身上也深深感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
布吕诺船长这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想我应该在这里说一说。因为即使作为对比,这个故事对我记叙思特里克兰德的生平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再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非常美的。
布吕诺船长是法国布列塔尼地方的人,年轻时在法国海军里服过役。结婚以后,他退了役,在坎佩尔附近一小份产业上定居下来,准备在恬静的乡居生活中过自己的后半生。但是由于替他料理财务的一位代理人出了差错,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和他的妻子在当地人们眼目中本来享有一定的地位,他俩绝对不愿意仍然捱在原来的地方过苦日子。早年他在远涉重洋时,曾经到过南太平洋群岛;这时他就打定主意再到南海去闯一条路子。他先在帕皮提住了几个月,一方面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一方面积累一些经验。几个月以后,他从法国一位朋友手里借了一笔钱,在包莫图斯群岛里买下一个很小的岛屿。这是一个环形小岛,中间围着一个咸水湖;岛上长满了灌木和野生的香石榴,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他的老婆是个很勇敢的女人,他就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几个土人登上这个小岛。他们首先着手盖房子,清理灌木丛,准备种植椰子。这是在我遇到他二十年以前的事,现在这个荒岛已经成了一座整饬的种植园了。
“开始一段日子工作非常艰苦。我们两个人拚死拚活地干活儿。每天天一亮我就起来,除草、种树、盖房子,晚上一倒在床上,我总是象条死狗似地一觉睡到天亮。我的妻子同我一样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先是一个男孩儿,后来又生了个女儿。我和我的妻子教他们读书。他们知道的一点儿知识都是我俩教的。我们托人从国内运来一架钢琴。我妻子教他们弹琴、说英语,我教他们拉丁文和数学;我们一起读历史。两个孩子还学会了驾船,游泳的本领也一点儿不比土人差。岛上的事儿他们样样都很精通。我们的椰子林长得很好,此外,我们那里的珊瑚礁上还盛产珠蚌。我这次到塔希提来是为了买一艘双桅帆船。我想用这艘船打捞蚌壳,准能把买船的钱赚回来。谁能说准,我也许真会捞获一些珍珠呢。我干的每一件事都是白手起家的。我也创造了美。在我瞧着那些高大、挺拔的椰子树,心里想到每一棵都是自己亲手培植出米的,你真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啊。”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过去也问过思特里克兰德。你离开了法国,把布列塔尼的老家抛在脑后,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
“将来有一天,等我女儿结了婚,我儿子娶了妻子,能够把我在岛上的一番事业接过去以后,我就和我妻子回去,在我出生的那所老房子里度过我们的残年。”

“你那时回顾过去,会感到这一辈子是过得很幸福的。”
“当然了①,在我们那个小岛上,日子可以说比较平淡,我们离开文明社会非常遥远——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到塔希提来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我们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怀恨。唉,我亲爱的先生②,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我相信你是有资格这样说的。”
“我也希望我能这样想。我的妻子不只是我贴心的朋友,还是我的好助手;不只是贤妻,还是良母,我真是配不上她。”
船长的这番话在我的脑子里描绘了别样一种生活,使我思索了好大一会儿。
“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显然这不只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要有坚毅的性格。”我说。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那是什么呢?”
他站住了,有些象演戏似地抬起了两只胳臂。
“对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们早就迷途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库特拉斯医生的门口。
五十五
库特拉斯医生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法国人,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他的体型好象一只大鸭蛋,一对蓝眼睛的的逼人,却又充满了善意,时不时地带着志满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脸色红扑扑的,配着一头白发,让人一看见就发生好感。他接见我们的地方很象在法国小城市里的一所住宅,两件波利尼西亚的摆设在屋子里显得非常刺眼。库特拉斯医生用两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亲切地看着我;但是从他的眼神我却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在他同布吕诺船长握手的时候,他很客气地问候夫人和孩子①。我们寒暄了几句。又闲扯了一会儿本地的各种新闻,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等。这以后谈话转到我这次来访的本题。
①原文为法语。
我现在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把库特拉斯给我讲的故事写下来;他当时给我叙述时,绘声绘色,他的原话经我一转述就要大为减色,他的嗓音低沉,带着回音,同他魁梧的体格非常相配。他说话时很善于表演。听他讲话,正象一般人爱用的一个譬喻,就象在观看戏剧,而且比大多数戏演得更为精彩。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有一次库特拉斯医生到塔拉窝去给一个生病的女酋长看病。库特拉斯把这位女酋长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一番。女酋长生得又胖又蠢,躺在一张大床上抽着纸烟,周围站着一圈乌黑皮肤的侍从。看过病以后,医生被请到另一间屋子里,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饭食——生鱼、炸香蕉、小鸡,还有一些他不知名的东西①,这是当地土著②的标准饭菜。吃饭的时候,他看见人们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赶走。他当时并没有注意,但在他吃完饭,正准备上马车启程回家的时候,他又看见她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她凄凄惨惨地望着他,泪珠从面颊上淌下来。医生问了问旁边的人,这个女孩儿是怎么回事。他被告知说,女孩子是从山里面下来的,想请他去看一个生病的白人。他们已经告诉她,医生没有时间管她的事。库特拉斯医生把她叫过来,亲自问了一遍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是爱塔派来的,爱塔过去在鲜花旅馆干活儿,她来找医生是因为“红毛”病了。她把一块揉皱了的旧报纸递到医生手里,医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①②原文为法语。
“谁是‘红毛’?”医生问一个站在旁边的人。
他被告诉说,“红毛”是当地人给那个英国人,一个画家起的外号儿。这个人现在同爱塔同居,住在离这里七公里远的山丛中的一条峡谷里。根据当地人的描述,他知道他们说的是思特里克兰德。但是要去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只能走路去;他们知道他去不了,所以就把女孩子打发走了。
“说老实话,”医生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当时有些踌躇。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来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而且我也没法当夜再赶回帕皮提了。此外,我对思特里克兰德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宁愿跟一个土著女人姘居,也不想象别人似地自己挣钱吃饭。我的上帝①,我当时怎么知道,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认他是个伟大天才呢?我问了问那个女孩子,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不能到我那儿去看病。我还问她,思特里克兰德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叮问了她几句,也许还对她发了火,结果她眼睛看着地,扑簌簌地掉起眼泪来。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给病人看病是医生的职责,尽管我一肚子闷气,还是跟着她去了。”
①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走到目的地的时候,脾气一点儿也不比出发的时候好,他走得满身大汗,又渴又累。爱塔正在焦急地等着,还走了一段路来接他。
“在我给任何人看病以前,先让我喝点儿什么,不然我就渴死了,”医生喊道,“看在上帝份儿上②,给我摘个椰子来。”
②原文为法语。
爱塔喊了一声,一个男孩子跑了过来,噌噌几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树,扔下一只成熟的椰子来。爱塔在椰子上开了一个洞,医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这以后,他给自己卷了一很纸烟,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红毛在什么地方啊?”他问道。
“他在屋子里画画儿呢。我没有告诉他你要来。你进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么不舒服?要是他还画得了画儿,就能到塔拉窝走一趟。叫我走这么该死的远路来看他,是不是我的时间不如他的值钱?”
爱塔没有说话,她同那个男孩子一起跟着走进屋子。把医生找来的那个女孩儿这时在阳台上坐下来;阳台上还躺着一个老太婆,背对着墙,正在卷当地人吸的一种纸烟。医生感到这些人的举止都有些奇怪,心里有些气恼。走进屋子以后,他发现思特里克兰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调色板。画架上摆着一幅画。思特里克兰德扎着一件帕利欧,站在画架后面,背对着门。听到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他很不高兴地看了医生一眼。他有些吃惊;他讨厌有人来打搅他。但是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医生;库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脚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滚圆。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绝没有料到的。他吓得胆战心惊。
“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思特里克兰德说,“有什么事儿?”
医生虽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开口说话。他来时的一肚子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他感到——哦,对,我不能否认。①——他感到从心坎里涌现出一阵无限的怜悯之情。
①原文为法语。
“我是库特拉斯医生。我刚才到塔拉窝去给女酋长看病,爱塔派人请我来给你看看。”
“她是个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地方有些痛,有时候有点儿发烧,但这不是什么大病。过些天自然就好了。下回有人再去帕皮提,我会叫他带些金鸡纳霜回来的。”
“你还是照照镜子吧。”
思特里克兰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头。这是那种价钱很便宜的镜子,镶在一个小木框里。
“怎么了?”
“你没有发现你的脸有什么变化吗?你没有发现你的五官都肥大起来,你的脸——我该怎么说呢?——你的脸已经成了医书上所说的‘狮子脸’了。我可怜的朋友①,难道一定要我给你指出来,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病了吗?”
①原文为法语。
“我?”
“你从镜子里就可以看出来,你的脸相都是麻风病的典型特征。”
“你是在开玩笑么?”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也希望是在开玩笑。”
“你是想告诉我,我害了麻风病么?”
“非常不幸,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库特拉斯医生曾经对许多人宣判过死刑,但是每一次都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怖感。他总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医生比较,看到医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宝贵权利,一定又气又恨;病人的这种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觉到。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却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一张已经受这种恶病蹂躏变形的脸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变化。
“他们知道吗?”最后,思特里克兰德指着外面的人说;这些人这时静悄悄地坐在露台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这些本地人对这种病的征象是非常清楚的,”医生说,“只是他们不敢告诉你罢了。”
思特里克兰德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他的脸相一定非常可怕,因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哭叫、哀号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思特里克兰德一句话也没说。他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转身走回屋子。
“你认为我还能活多久?”
“谁说得准?有时候染上这种病的人能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倒是上帝发慈悲呢。”
思特里克兰德走到画架前面,沉思地看着放在上面的画。
“你到这里来走了很长一段路。带来重要消息的人理应得到报酬。把这幅画拿去吧。现在它对你不算什么,但是将来有一天可能你会高兴有这样一幅画的。”
库特拉斯医生谢绝说,他到这儿来不需要报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还给了爱塔。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却坚持要他把这幅画拿走。这以后他们俩一起走到外面阳台上。几个本地人仍然在非常哀痛地呜咽着。
“别哭了,女人。把眼泪擦干吧,”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
“他们不会把你弄走吧?”她哭着说。
当时在这些岛上还没有实行严格的隔离制度。害麻风病的人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留在家里的。
“我要到山里去。”思特里克兰德说。
这时候爱塔站起身,看着他的脸说:
“别人谁愿意走谁就走吧。我不离开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她说这番话时,神情非常坚决。她不再是一个温柔、驯顺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妇人。她一下子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而且很快地你还会找到另一个白人。这个老婆子可以给你看孩子,蒂阿瑞会很高兴地再让你重新给她干活儿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
有那么一瞬间,思特里克兰德的铁石心肠似乎被打动了,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边一滴,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但是他的脸马上又重新浮现出平日惯有的那种讥嘲的笑容。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对库特拉斯医生说,“你可以象狗一样地对待她们,你可以揍她们揍得你两臂酸痛,可是到头来她们还是爱你。”他耸了耸肩膀。“当然了,基督教认为女人也有灵魂,这实在是个最荒谬的幻觉。”
“你在同医生说什么?”爱塔有些怀疑地问他,“你不走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不走,可怜的孩子。”
爱塔一下子跪在他的脚下,两臂抱紧他的双腿,拼命地吻他。思特里克兰德看着库特拉斯医生,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最后他们还是要把你抓住,你怎么挣扎也白费力气。白种人也好,棕种人也好,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库特拉斯医生觉得对于这种可怕的疾病说一些同情的话是很荒唐的,他决定告辞。思特里克兰德叫那个名叫塔耐的男孩子给他领路,带他回村子去。说到这里,库特拉斯医生停了一会儿。最后他对我说:
“我不喜欢他,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我慢慢走回塔拉窝村的路上,我对他那种自我克制的勇气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敬佩之情。他忍受的也许是一种最可怕的疾病。当塔耐和我分手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会送一些药去,对他的疾病也许会有点儿好处。但是我也知道,思特里克兰德是多半不肯服我送去的药的,至于这种药——即使他服了——有多大效用,我就更不敢希望了。我让那孩子给爱塔带了个话,不管她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去的。生活是严酷的,大自然有时候竟以折磨自己的儿女为乐趣,在我坐上马车驶回我在帕皮提的温暖的家庭时,我的心是沉重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爱塔并没有叫我去,”医生最后继续说,“我凑巧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到那个地区去。关于思特里克兰德我什么消息也没听到。有一两次我听说爱塔到帕皮提来买绘画用品,但是我都没有看见她。大约过了两年多,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窝,仍然是给那个女酋长看病。我问那地方的人,他们听到过思特里克兰德的什么消息没有。这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害了麻风病的事已经到处都传开了。首先是那个男孩子塔耐离开了他们住的地方,不久以后,老太婆带着她的孙女儿也走了。后来只剩下思特里克兰德、爱塔和他们的孩子了。没有人走近他们的椰子园。当地的土人对这种病怕得要命,这你是知道的;在过去的日子里,害麻风病的人一被发现就被活活儿打死。但是有时候村里的小孩到山上去玩,偶然会看到这个留着大红胡子的白人在附近游荡。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象吓掉了魂儿似地没命地跑掉。有时候爱塔半夜到村子里来,叫醒开杂货店的人买一些她需要的东西。她知道村子里的人对她也同样又害怕又厌恶,正象对待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因此她总是避开他们。又有一次有几个女人奓着胆子走到他们住的椰子园附近,这次她们走得比哪次都近,看见爱塔正在小溪里洗衣服,她们向她投掷了一阵石块。这次事件发生以后,村里的杂货商就被通知给爱塔传递一个消息:以后如果她再用那条溪水,人们就要来把她的房子烧掉。”
“这些混帐东西。”我说。
“别这么说,我亲爱的先生①,人们都是这样的。恐惧使人们变得残酷无情……我决定去看看思特里克兰德。当我给女酋长看好病以后,我想找一个男孩子给我带路,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陪我去,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摸索着去了。”
①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一走进那个椰子园,就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虽然走路走得浑身燥热,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敌视他的东西,叫他望而却步;他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势力阻拦着他,许多只看不见的手往后拉他。没有人再到这里来采摘椰子,椰果全都腐烂在地上,到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低矮的树丛从四面八方侵入这个种植园,看来人们花费了无数血汗开发出的这块土地不久就又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夺回去了。库特拉斯医生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是痛苦的居留地。他越走近这所房子,越感到这里寂静得令人心神不安。开始他还以为房子里没有人了呢,但是后来他看见了爱塔。她正蹲在一间当厨房用的小棚子里,用锅子煮东西,身旁有一个小男孩,一声不出地在泥土地上玩儿。爱塔看见医生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是来看思特里克兰德的。”他说。
“我去告诉他。”
爱塔向屋子走去,登上几层台阶,走上阳台,然后进了屋子。库特拉斯医生跟在她身后,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从她的手势在外边站住。爱塔打开房门以后,他闻到一股腥甜气味;在麻风病患者居住的地方总是有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听见爱塔说了句什么,以后他听见思特里克兰德的语声,但是他却一点儿也听不出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声音。这声音变得非常沙哑、模糊不清。库特拉斯医生扬了一下眉毛。他估计病菌已经侵袭了病人的声带了。过了一会儿,爱塔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不愿意见你。你快走吧。”
库特拉斯医生一定要看看病人,但是爱塔拦住他,不叫他进去。库特拉斯医生耸了耸肩膀;他想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去。她跟在他身边。医生觉得,她也希望自己马上离开。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他问。
“你可以给他送点儿油彩来,”她说。“别的什么他都不要。”
“他还能画画儿吗?”
“他正在往墙上画壁画儿。”
“你的生活真不容易啊,可怜的孩子。”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爱的光辉,一种人世上罕见的爱情的光辉。她的目光叫库特拉斯医生吓了一跳。他感到非常惊异,甚至产生了敬畏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是我的男人。”她说。
“你们的那个孩子呢?”医生问道,“我上次来,记得你们是有两个小孩儿的。”
“是有两个。那个已经死了。我们把他埋在芒果树底下了。”
爱塔陪着医生走了一小段路以后,就对医生说,她得回去了。库特拉斯医生猜测,她不敢往更远里走,怕遇见村子里的人。他又跟她说了一遍,如果她需要他,只要捎个话去,他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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