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我不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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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舆的心思,天放当然不可能知道。不过,送客回来以后,这两件东西就被他直接扔进了屋后那口专门摆放杂物的破木箱子里。
一块能够号令全门的铁牌,一张存有巨款的金卡。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都是足以打破头来争抢的宝贝。
天放却不这么想。
山里穷。平日里赶集卖货,不过能够挣个几块油盐钱而已。先不说月河镇上根本没有银行可供取现。即便真有五十万的钞票在手,也根本花不出去。至于那个令牌,仅仅只对天魔门人起作用。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其实就是废铁一块。
偶尔的涟漪,想要打破死水永久的沉寂,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念罢了。陆舆的等人出现,也不过只是天放与老头之间单调生活的一点额外调剂。月河镇上的居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悄然来去的陌生外来者。日出日落,农作而息。山里人们所关注的,仍旧只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琐事。
“迟到”这两个字,几乎就根本不会出现在月河小学的日常记录上。山里娃娃穷,他们也都明白,自己能够坐在课堂里听讲实非易事。若是家里年成不好,老天对地里种下的庄稼亏欠太多。那么,下一个学期,自己很有可能又得重新背起沉重的篾筐。不是随着家里大人下田挖地,便是在那少人出没的深山老林里采摘山货,换钱渡日。
夏虎应该属于那种脑子比较灵光的家伙。他其实并不笨。不少难度颇大的习题,只需天放细细讲解过后,总能深悟其中的奥妙所在。恶补两周下来,成绩自然也如同坐了火箭般往上急速飙升。
或许是被一顿打怕了的缘故吧!自从那天过后,刘二捭子再也没来找过云珍的麻烦。平日里即便是在镇上偶尔遇到,也总是尽量靠朝街角的暗处。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视线的范围内。
相比之下,天放却遇到了一件令他尤为无奈的事情。
前些日子,张清茹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题。作文————《我的父亲》。
咬着笔杆足足磨蹭了两天,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的天放,只能硬着头皮交上了自己空白的作业本。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写这篇作文。
“父亲”这个词,距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他也没有多余的男性熟识长辈可以当作参照的对象。唯一的,便是那终日里以折磨、鞭打自己为乐的老杂种。
天放从来就不认为,老头会是自己的父亲。虽然这样的想法没有任何依据,可是在他看来,老头年轻的时候,极有可能留下几次不负责任的风流债。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是那其中之一。
我没有父亲,这作文。。。。。。实在是写不下去。
望着空白的作业本,张清茹很是有些意外。
在她的记忆里,天放属于那种性格倔强,却不失善良与顽强的孩子。交上一本空白的作业,只能说明他的确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这天放学后,张清茹陪同天放一起,走在了回家的山路上。
她必须去做一次家访。
天真烂漫的孩子,总是令人忍不住生出怜爱。况且,这还是自己最为看中,成绩最好的学生。
破旧的小屋里,仍旧按时升起了缕缕炊烟。对于张清茹的来访,屋子里一老一少两位主人所持有的态度,也随着各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天放无疑是兴奋的。最为尊敬的老师居然来到了家里。这种在孩童看来莫大的荣幸,使得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如何弄上一顿喷香可口的饭菜来招待。
至于老头,则在看到张清茹第一眼的时候,表露出几分意外的惊讶之后。便再次恢复了平常那般冰冷的模样。难得与人搭理。只不过,当对方道明来意,并且希望家长能够配合学校对孩子进行共同教育的时候。老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这孩子让先生您多费心了。不过,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帮助照料他那么几年而已。至于教育。。。。。。实在是谈不上。”
“什么?你不是天放的父亲?”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清茹很是吃了一惊。在她看来,天放应该只是和老头,也就是自己概念中学生的父亲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解开的误会。这才导致他做出拒绝作业的举动。
“我要真有这么个儿子的话,那简直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可惜。。。。。。遗憾啊。。。。。。”
老头也不多言。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着。任凭张清茹说干了口水,便再也不肯开腔答上一句话。
简单的晚饭后,天放点起一根松明,送着张清茹走出了屋门。当他回来后,却惊奇地发现————老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回到屋里上床睡觉。而是默默地坐在火塘前,望着其中燃烧正旺,噼啪作响的干柴枝楞楞地出神。

“这位女先生,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命短。”
话一出口,天放的心里除了惊讶之外,更多了几份莫名的疑惑与警惕。
老头平时话极少。尤其是在晚饭后,除了提醒自己喝酒、泡澡。几乎再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像今天这样主动开口,在记忆里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坐吧!用不着奇怪。有些事情,也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了。这女先生说的不错,至少,应该让你知道你爹是谁。”
说着,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裹布。径直递了过来。
天放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老头的每一个个动作。良久,这才开口道:“你不是说过,只有等我达到“意魔”的境界之后,才会告诉有关我家人的事情吗?”
“我是说过。可那是从前。”
老头并没有否认:“思来想去,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入门,连我自己也没有半点把握。这本《天生决》,我参了整整二十年,没有悟透其中的任何一个字。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世间任何事情,都讲究一个“缘”字。或许,我有缘得此奇书,却最终无缘得窥其中奥妙所在。你虽然天资聪盈,才智极佳。却也难逃这“缘”字的范畴。罢!罢!罢!反正我这一身修为,你已全数尽知。剩下的,不过是时间磨练,自我固强的过程而已。我的人寿已然所剩不多,万一哪天两腿一伸,到头来,却也还是耽误了你。何况,有些事情,你也的确应该知道了。今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去走。我管得了一时,却终究管不了一世啊!”
说罢,老头叹息着从地上爬起。照旧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自顾走进了里屋。
包裹里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几张泛黄的照片,一张出生证明书、一份血型鉴定、外加一块拇指大小,用翡翠雕刻而成,晶莹剔透的观音挂坠。
这一晚,天放彻夜未眠。一个人在火塘前,呆呆地坐到了天亮。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山梁凹头,直接在大地上洒满一片略带温暖光芒的时候。双目通红的他,也早早赶到了镇上的小学校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一头趴在了冰冷的课桌上。
昨晚得知的一切,令他前所未有的震撼。然而,不管怎么样,在一个孩子的心目中,学校与老师,永远都是地位凌驾于父母之上的更高级存在。
何况,自己也曾经发下,永远不再逃学的誓言。
带把的男人,一个唾沫一个坑。说过的话,即便有天大的借口,也必须做到。
来的路上,天放已经想好:下课后,便到张清茹那里要回自己的作业本。他要以昨夜所知的一切,加上自己的想象,重新写上一篇《我的父亲》。
这是一种属于孩子独有的骄傲。更是用于自己并不孤单的最佳证明。
月河小学的教师并不多。每个人都要兼上几个年级的课程。可是,从早上开始,直到中午放学,天放也没有看到过张清茹的身影。
不仅是他,学校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再见过她。
这让天放的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他记得,老头昨晚在见过女教师后说过:“这位女先生,福薄、命短。”
老头会看相。人的福禄气运,可以从面相骨胳的分布上,大体推算而出。对于这一点,天放从来都笃信不疑。
张清茹的失踪,让整个月河小学都乱了套。心急如焚的校长,非但发动了全校师生一起外出寻找。更在派出所报了警,备了案。
几天后,女教师的尸体在山崖下被人发现。天放更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疯了般地冲到现场。
张清茹的死状极惨。
在炎热的天气下,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大团的脓黄液体,在肿涨鼓起的皮肉间横流四溢。令人恶心的肉臭,吸引了一群群“嗡嗡”乱飞的苍蝇。那直接生产在尸体上已经出蛹的蛆虫,更是肆无忌惮地在一片黄绿夹杂的肉液中滚爬着。将一块块略显完整的皮肉,挤拱成为模糊的浆团。
女教师的身体已经所剩无几。除了一颗卡在石头缝中难以取出的人头外,手臂、大腿、内脏都被附近贪馋的野狗拖拉得到处都是。也正因为如此,搜寻的人们这才得以从这隐密的所在,找到死者的尸首。
派出所的检验报告非常简单:张清茹属于不慎摔落山崖,意外致死。
每年都会有几个摔下崖底的山民。只要是走这山路,谁都可能发生意外。对于这种说法,人们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疑问。只是在每每谈起的时候,总会不住地摇头叹息:这山里的娃娃们,又少了一位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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