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韩亭又站在窗前，远望着蓝天上一架架银鹰追逐翻腾，倾听着耳边一架架飞机掠过带来的“隆隆”的响声，“唉，又一拨人要走了。”她叹了口气，失落地想。航校的学生便如潮涨潮落一般，一批新的来了，一批旧的走了。他们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羽翼未丰的小鸟，在这里，他们慢慢地成长，现在已经都长成了能在高空翱翔的雄鹰。现在，他们要走了，要去那片属于他们的天空，要去飞，要去战，要把他们的一腔热血贡献给蓝天。而自己却只能在这里当她的见习医生。由于还差一年没毕业，她只能在父亲的关照下在这里当个见习医生，看一些不痛不痒、不关生死的小病，成了这里最清闲的人。
“韩亭。”罗长英推门进来。
“罗长英？”韩亭转过身，见是长英，有些奇怪。两个多月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自从义演以后，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异样，彼此见面时也多了一份尷尬，所以就有意无意地回避开去。后来青年会的事情告一段落，而长英也忙于毕业考试，一心扑在训练上，两人也就没有机会再见过面。所以他今天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让韩亭非常奇怪。
“你……找我？”她迟疑地问。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长英道。
“哦，你要走啦。”她强装平静淡淡地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长英这么说，韩亭心里还是震了震。
“对，后天就要走了，我被分配去广德的第五大队。”
“哦。”
“你不祝贺我吗？”长英被她的淡漠弄得有些不爽。
“哦，恭喜你。”
“你就这样恭喜我？太不够意思了吧！”长英装作委屈地叫道。
“呵，那你想怎么样。”韩亭被他逗得勉强笑了一下。
“这个恭喜人嘛，是要有诚意的。你说对不对？就这样两片嘴皮子碰碰这算是恭喜过了，那也太没诚意了对不对？”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啊？”看着他的那点儿无赖相，韩亭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心情也好转起来。
“这个恭喜的喜字嘛，里面有两个口，也就是说，必得把两个口喂饱了，那才算得上喜了，对不对？”
“我说罗长英，你这是哪门子歪理啊？”
“怎么能说这是歪理？我好歹也是文化人，说出来的当然也是有文化的喽。你要恭喜我嘛，就先得把我这张口喂饱了，同时也得把你自己这张口喂饱了，那才对！”长英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喂喂喂，你都快把我说晕了。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想敲我竹杠让我请你吃饭呢？”韩亭心情渐好，便跟他斗起嘴来。
“非也非也，是我可以在临走前陪你吃顿饭。”
“嗬，那还不是让我请你吃饭？”
“那，这样吧，我请你，你陪我吃饭？”长英连忙转了个调调。
“有这么好的事情？”韩亭假装怀疑。
“韩大医生，现在空军军官罗长英少尉正式邀请您今晚一起晚餐，请您赏脸！”长英立即行了个绅士礼，装腔作势地说。
韩亭被他逗得笑了，说：“看来我不答应也不行了对吗？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吧。”
“不会吧，跟我一起吃饭这么痛苦。”长英抗议地叫道。然后他开心地笑了出来，韩亭也笑了，于是两人就这么相视而笑。
“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就可以走了。”韩亭脱下身上的白大褂，转身走到墙边的大橱里拿出挂在里面的外套穿上。
“喂，这还没下班呢！怎么就可以走了？”长英奇怪地问。
韩亭转过身，朝他调皮地一眨眼，自嘲地说：“这就是我这等见习医生的好处了，我是全医院最空闲的人，我想就算我一天不来，也没有人会想到。”
“也是啊，我估计想到你的人还真不会有，想你的动物却应该不在少数吧？”长英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好哇，你损我哪！”
“哪敢啊，我那是夸你呢，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兽医！”
说完，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你……后天什么时候走？”由于晚饭时间还早，两人缓缓地走在小镇的街道上。
“后天下午。”
“怎么去呢？”
“这次我们要带一部分飞机过去，所以我们直接就飞去。”
“你仍旧开驱逐机？”
“嗯。”
“士杰也跟你一起去？”
“是的，他跟我分在一个中队。”
“那好啊，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那小余呢？”
“他被分到曹娥中队了。那儿是轰炸机的基地。”
“那他要跟若兰分开了。”韩亭不无遗憾地说。
“当兵在外，总要分开的。”长英叹道。长英看了看她，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不是淡淡地问了句：“你……最近还好吗？”
“我，就这样吧，还不错。”韩亭故作轻松地道。
“还……会……心里难过吗？”长英又问道。
“长英你看，店门口的那个是不是老板啊。”韩亭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指着前面店门口叫道。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以前他们一伙人经常的去“四方来”饭馆，由于现在客人还不多，老板正站在门口和人聊家常。
“老板，给个桌儿！”长英走上前去跟店老板招呼。
“唷，来啦，小罗啊，今天就两个人吗？”店老板熟络地上来打招呼，看着他们只有两个人感到有点奇怪。
韩亭故意挤兑他道：“怎么，两个人就不行吗？是不是因为两个人来吃赚起来不多就不欢迎我们？”
“哪里哪里，唉唷我的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呀，只要是你们来，不管是两个人还是十个人，我都一样欢迎。”店老板如嘴上抹了蜜般地奉承着把两人带到了一个临窗又比较僻静地桌子。“你们看要点些什么菜呀？”
长英报了几个平素韩亭爱吃的，店老板等他说一个，便唱一个：“糖醋里肴肉一个，冬笋雪里红一个，油爆河虾一个，荷叶粉蒸肉小份的来一份，今天的四季豆很新鲜，要不要来个四季豆？好，干菜四季豆一个。再来一条鱼，就来个鲫鱼豆腐小火锅吧。”韩亭见他们这么没完没了地叫下去，急得连忙叫停，轻轻埋怨长英：“叫那么多，哪儿吃得下！”
“呵呵呵，我难得请你吃一次，当然要把你喂饱了，不要等以后你埋怨我，请你吃顿饭都不让你吃饱。”长英笑着调侃她。
菜上齐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吃着，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但是那个敏感的话题，两人却都很有默契地回避着，谁也不去提它。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从饭馆里渐渐热闹再到饭馆里的人渐渐稀去，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然而，天下终无不散之宴席。
外面已是天色如黑。
“老板，结帐！”长英站起来喊道。
“哎，来啦！”店老板拖腔拖调地老远喊过来。
长英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打开皮夹待要取钱，一张纸片从皮夹里滑落下来，落在韩亭脚下。韩亭俯身捡起纸片，原来是张照片。是一张女生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站在一棵开满桃花的树前微微笑着。“这是谁呀？”韩亭若无其事地问。“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吗？”
“嗯，是的。”长英有些尴尬，但还是照实回答了。
韩亭又看了一眼，把照片递给他，“长得挺有灵气的。”
两人漫步出了店门。
“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白如絮的雪花在空中萦萦飞舞，然后又似不胜用力，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洒落下来，落到房顶上、地面上、树丛中，转瞬融化，只留下一小渍一小渍的水痕。江南的雪，是那么湿润，那么绵柔，柔得人的心也跟着一起滴水。
“下雪了我们怎么回去呢？走，到路口看看有没有黄包车？”说着，长英拉起她跑到路口。
路口的路灯下，长英焦急地四处张望。
虽然有几辆黄包车匆匆经过，但上面都坐了人。“找不到车怎么办呢？”长英有些担心。
韩亭却丝毫没有担心。她的心已经被这雪吸引了，她望情地看着这雪，雪，她久违了的雪，她兴奋地想。路灯的光，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照出一个橘黄色的光圈，把她和长英拢在了光圈里。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墨蓝色的天空落下，宛如一个个小精灵在飞舞，她们时而下坠，时而又上飘，时而急促地盘旋着身子，时而悠悠然地漫舞。这些小精灵有如在与她嬉戏，欺负她的好脾气，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发上，她的眉上，她的鼻尖上，她的肩膀上，为她缀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珠片。她伸出手去试图接住一朵小雪花，没想到那小雪花却似跟她在捉迷藏，当飘到她手心的上方时突然转了个弯，沿着她的手指滑落下去，落到地上，瞬息便吸入地中。她开心地笑了，两只手又去接另外的雪花，一朵、两朵，雪花一落到手心，转眼便化成了水，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汪水，细细地端详着，似乎它是有生命的一般。
长英怕她冻着，抬起一只胳膊张在她地头顶，徒劳地想帮她挡去一些雪花，可是这些顽皮的小精灵哪里能是他能挡得住的，她们似乎更加变本加励了，有一朵雪花甚至钻进了韩亭的脖颈里，冻得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却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
长英环视了一下四周，四下里一片空旷，既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屋檐，也看不见一辆空车路过。天越来越冷了，从饭馆里**来的那点热气也逐渐抽离了身体，他们只能紧紧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韩亭抬头望向长英，月光影映出长英脸上细细的绒毛，每一根绒毛上都闪着光，使他的脸显得更白晰更润泽。他有一张很好看的侧影，浓得恰到好处的眉，秀长的眼睛，瘦直的鼻梁和一张轮廓分明的嘴。她和他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得以直于她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从他脸上反弹回来，还带着人体的温度；近得仿佛时间就在这一刻凝滞。
长英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凝视，只是焦急地盯着前方的道路。
“看，那边那点灯光好象是个小店！”忽然他高兴地拉了拉她。“走，我们过去看看有没有卖伞的。”
跑到近处一看，果然是一家小店，门口的架子上赫然放着几把油纸大伞，“呵呵，这回有救了。”长英高兴极了，拿起一把伞撑开试了试，便冲里叫道：“老板，这伞多少钱？我买了。”
油纸大伞替他们撑出了一方无瑕的天空，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放慢了脚步，似有些依依不舍，又似有些留恋。
“后天，你不要来送我了。”长英忽道。
“哦，哦？”韩亭有些迷糊。
“我想你来送我的话我们总会有些伤感的，不如不送了吧。”长英解释道。
“哦，知道了。”
“我们……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吗？也许会，也许不会。”
长英忽然停住脚步，站到韩亭面前，对着韩亭做了一个很滑稽的鬼脸，道：“答应我，如果以后心里难受了，就想想我这张滑稽的脸。来，再看一次，你看，好不好笑？”他又很认真地对着韩亭又做了一次。韩亭被他逗得笑了，笑着笑着却有了泪意，她转过脸去，轻轻地抹去眼中的泪，转回来给他看的，依旧是她的满脸笑意。
“罗长英，你要自己保重啊，到了那边可没有我这样妙手回春的老兽医了！”
“是……”
“罗长英，你不许受伤啊，再受了伤我可就不管你了。”
“是……”
“罗长英，你要加油啊，只能你打小日本，可不能让小日本打着你啊。”
“是……”
“罗长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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