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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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闷地停顿一下后说:“这件事干得不令人满意,对不对?我不认为自己是个破坏家庭的人。特别是对在国外服务的军人的家属。”
“哎,亲爱的,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犯了罪的女人。从那天以后,这两个星期天我都上教堂了。我并不感到有罪,反倒感到很新奇,我就告诉你这点。”她又给他倒了点茶。“这一定是战争的关系,巴穆。我也说不好。自从希特勒踏遍了欧洲、把伦敦炸成平地以后,一切旧的观念似乎都变得无尽轻重了,这我也说不好。我的意思是说,比起眼前真实的东西来——比如在麦琪逊太太客店后边的天鹅——那些可爱的粉红色荷花、细雨、那只灰猫——茶、那些好吃的面饼——还有你和我。这些都是我能够享受到的。”
“我还没告诉你我干嘛要去丹佛。”
“没有。”
“有一个人要买我的房子。准备出一大笔钱。我告诉过你关于我房子的事。”
“对,听说漂亮极了。你真的准备把它卖掉吗?”
“我常常谈这件事。我一直在考虑。最后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丹佛。那后房子非常适于自己住、招待客人和接待来探亲的儿女和孙儿孙女。我要是有妻子,就决不愿意卖掉它。”他停顿一下,睁大了一双严肃的棕色大眼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腼腆和担心的神气。这种眼光本身就是求婚的表示。“你是怎样想的,罗达?”
“啊,巴穆!啊,多幸福的日子,”罗达的双眼充满了快乐。她并不十分感到吃惊,可是她所得到的安慰是难以形容的。这一来算是解了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这到底跟基普·托莱佛干的蠢事不同,这不是一次失去理智的失足,而是一次奔腾的**。既是奔腾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说:“对你来说,这实在不应该是新闻。如果我当时不是那样感受,我们是不会在麦琪逊太太那儿住下的。”
“真的!啊,我的主。你那样看待我,我是又骄傲又幸福。我当然是那样。不过——巴穆!”她几乎是快活地朝钢琴上的照片挥了挥手。
“我有些朋友也是在五十多岁重新结婚的,罗达。有的在离了婚以后,有的现在过着非常美满的幸福生活。”
罗达叹了口气,用手指擦擦眼睛,朝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使我成为一个贞洁女人?你那样做的确是好意,不过没有必要。”巴穆·柯比真挚地俯身过去,闭紧了他肌肉松弛的大嘴。
“帕格·亨利是个令人敬佩的人。并不是因为你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才发生那件事的。在我们见面之前你们的婚姻中就有了裂缝。那是不能不有的。”
罗达用颤抖得很厉害的声音说:“帕格在我认识他之前是海军里个橄榄球后卫。我看过他参加的两次陆军对海军的比赛。我有个男朋友爱看这类比赛——听我讲,巴穆,也许我会镇定下来。他是个很有冲劲、令人激动的运动员,这个满场跑的结实小伙子。后来,天呀,在华盛顿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帕格·亨利本人,就是报刊上常有他照片的这个人。战争在进行。他穿上嵌金线的蓝军服看起来雄赳赳的。我一定要说!呵,天哪,他用了在足球场上的那股劲儿来追求我。那些日子他显得非常可笑。你要知道,帕格在愿意的时候,他具有一种逗笑的才能。嗯,我交的男朋友都是华盛顿的老相识,都进的同样学校,都是用同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你知道。帕格却与众不同。他现在也是这样。举一个例子,他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你可以打赌,光是这一点就不好相处!我的意思是说,从一开始情况就很复杂。我的意思是说,这丝毫不影响他谈恋爱,不知我说清楚了没有,可是——嗯,帕格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我永远会这样说。我一定叫帕格腻烦了。我知道他爱我,可是——问题是他太海军气了!哎,巴穆,这个人让我在婚礼宴会上站了半个小时,而他却开车送他的指挥官去赶回诺福克的火车!这就是维克多·亨利。可是二十五年——天呀,现在我是第一次突然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
罗达用手帕掩着脸哭起来,两肩不住地抖动。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等她平静下来以后,她看着他说:“你到丹佛去吧,不过你得问一下自己这个问题。我做了对不起帕格的事。难道你就不想到,有朝一日,由于意想不到的机缘我嫁了你以后,我会不会同样也做对不起你的事呢?你自然会想到的。干嘛不呢?”
“因为我相信你很久以来就不爱你丈夫了。你对他有感情,可我认为你爱上了我。”他站起来。“我还是要去赴丹佛的约会,罗达。不过我不准备卖那所房子了。”
“呵,卖掉了吧!对我来说,你还是照样卖掉那所房子好,巴穆。我不过认为你有一天会后悔的。”
“再见,罗达。我会从华盛顿给你来电话的。可惜这次我没见着梅德琳。代我向她致意。”说着,他看了钢琴上的照片一眼。“我想你的孩子们会喜欢我的。甚至拜伦那个怪孩子。”
“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呢?问题不在这里。”她送他到门口。他象一个出门旅行的丈夫一样吻了她。
帕格回去的时候,柏林的九月空气清新,树叶正在变黄。同闪击战下的伦敦相比,这个城市看起来非常太平,穿军服的人要少得多,几乎没有什么卡车和坦克。打败法国之后,希特勒已经使部分战士复员到农场和工厂当自由工人。剩下来的兵士也不在柏林四周闲逛。他们有的在海岸上等待入侵英国,有的驻守在法国和波兰,有的守卫在一条面对苏联的薄弱而谨慎的防线上。只有空中战争还看得出来:高射炮的蓝灰色炮口从秋天的树叶上冒出来;广场上淡黄头发的德国小孩呆呆地瞧着一架打下来的威灵顿式英国远程轰炸机。帕格看到这架坠毁的英国轰炸机——与“弗兰迪号”一模一样——和那红白蓝三色的舷窗,心里感到一阵悲痛。他想去看一看遭到破坏的煤气厂,但没有找到。绷着脸的德国空军警卫和木栅栏把遭到破坏的现场封锁了起来。戈林在很久以前曾经宣布过,只要有一颗英国炸弹一旦落在柏林,德国人民就可以管他叫梅厄①。揭梅厄短处的现场证据当然不准人看。
不过即使不是禁区,帕格也怀疑会有多少德国人到那儿看去。他们是些古怪的人。在里斯本,他一登上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当时当地的德国给他很深的印象:机内纤尘不染,服务员毕恭毕敬,酒饭要了就到,扩音器震耳欲聋。坐在他旁边的乘客是一个金头发戴眼镜的胖大夫,进餐时同他碰杯祝酒,热情洋溢地谈到美国和住在密尔沃基的妹妹。这位大夫深信美国和德国会永远做朋友,希特勒和罗斯福是同样伟大的人物,他们两位都需要和平。他对英国轰炸机残酷屠杀柏林市民深表遗憾,说这同德国空军严格集中在军事目标上适成对比。
①普通犹太姓氏。
他还指出,英国皇家空军在他们飞机的底部涂上一层效果很好的黑漆,这样在晚间就不容易被发现,他们飞行时不断改变高度,使高射炮很难瞄准。这就是它们能够溜进来的原因。可是这些小小的鬼蜮伎俩救不了他们的命。德国科学在一两个星期内就会找到对付的办法。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德国的胜局已定。德国空军是无敌的。英国轰炸妇孺的罪犯们很快就会受到法律制裁。
这人活象伦敦音乐厅里演滑稽戏的德国人,连他那副斜眼微笑的表情和颈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肥肉都十分相象。帕格越来越讨厌他。他冷淡地说,他刚从伦敦来,德国空军已在英国上空被击败。对方马上冷淡起来,转过身去背朝着帕格,故意挥动一张意大利报纸,上面有几幅非常触目的伦敦起火燃烧的照片。
帕格一回到绿林区自己的住宅,隔壁那个美术博物馆馆长——他叫巴泽尔博士,学问渊博,身材矮小,肤色黝黑——马上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跑了来,邀请邻居喝一杯,同时谈起英国迫在眉睫的覆灭。巴泽尔家一向是亲切友好的邻居,而且还多次邀请亨利夫妇参加过饶有趣味的展览和晚会。巴泽尔太太已成了罗达最亲密的德国朋友。帕格婉言告诉他的邻居说,战争并不完全象戈培尔的报纸和广播描绘的那样在进行。他刚一暗示英国皇家空军还有战斗力,这个小个子美术专家就生了气,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把他要请帕格喝酒的事也抛在脑后了。而这个人还曾经多次暗示过纳粹党徒是下流的恶棍,希特勒是祸水。
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使得柏林完全使人难以忍受。全体德国人捏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那个小流氓做到了他的“一个帝国、一个民族、一个领袖”,这是他长期来经常叫嚣的。维克多·亨利是个守纪律的人,他理解也赞赏这些人民死硬地服从纪律的工作效率,可是他厌恶他们那种闭眼不看事实的盲从态度。这不仅仅是愚蠢,不仅仅是无耻;这是很坏的兵法。“对形势的估计”——这是一句从普鲁士军事学说中借用来的海军用语——必须根据事实。
他回来后不久,欧斯特·格罗克就来电话约他吃饭,他欣然接受了。格罗克是他所结识的在纳粹的疯狂之中似乎还保留着一点常识的少数德**人之一。在一间坐满穿军服的纳粹官员和高级军官的饭馆里,这个潜艇军官公开对战事、特别是对戈林笨拙地进行英国战役隐隐约约地发牢骚。他不时眯起眼睛回头四顾,在德国只要一谈到战争或政治,总要不自觉地这样做。
“我们照样会打胜的,”他说。“他们会用尽各种笨办法,然后他们才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什么?”帕格说。
“封锁,自然罗。这是英国的老武器,现在用来还治其人之身。英国人封锁不了我们。我们有了欧洲的全部海岸,从巴尔干直到土耳其。连拿破仑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长的海岸线。可是英国缺少食物和燃料,这本来是它的致命伤。要是戈林今年夏天炸毁港口,炸沉船只——加上我们的潜艇和磁性水雷造成的大量破坏——英国早已通过瑞士和瑞典跟我们接触了。”他平静地举起双手。“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在整个大西洋辽阔的海面上击沉他们的船只。他们没有护航力量。就算他们有,我们的新战术和鱼雷仍然可以打败他们。你要记住,我们在潜艇方面开始时候力量很薄弱,维克多。可是最后邓尼茨说服了雷德尔,雷德尔又说服了元首。占领波兰之后,从英国拒绝和平建议开始,我们就大批地建造新艇。明年一月,新艇可以陆续下水。一种新式舰艇,非常漂亮。于是——在四、五个月内,每月击沉五十万吨,哼!——丘吉尔就完蛋啦。你不同意么?”格罗克咧嘴朝他笑着。这个小个子潜艇军官穿一套剪裁很好的紫色花呢服,戴一条触目的黄蝴蝶领结。他那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健康的脸容光焕发,富于自信。“说吧,你用不着表示同情。我们都知道你们总统的情绪,嗯?可是你理解海,也懂得形势。”帕格苦笑着看了格罗克一眼。他倒是同意这种估计。“呃,假定戈林真的会转向封锁,假定你们真的有一队新的舰艇建成——这可是两个很大的假定。”
“你怀疑我的话?”
“你稍稍夸大些,我是不会责怪你的。”
“你说的对,维克多,”格罗克笑出声来。“真他妈的。不过我用不着夸大。你瞧吧,从一月份开始。”
“那时候就要看我们是不是介入了。”那位潜艇军官不再笑了。“对,这倒是个问题。可是现在,你们总统只能偷偷地把一些旧飞机和船只给英国,就是这样他还不敢面对国会。你认为你的人民会赞成把美国战舰派出去让德国潜艇击沉么?罗斯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是他害怕你们的人民。”
“哎!欧斯特·格罗克和维克多·亨利!这两只海狗,在决定战局了。”
原来是银行家沃夫·斯多勒弯了腰在跟他们说话,他那稀疏的黄头发上过头油,梳得很平,他的嘴里含笑叼着烟嘴。
“维克多,你这套新装很漂亮。是萨维尔·罗做的么?”
“是的,一点不错。”
“不会错。嗯,要是又能在那儿定做衣服,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没有比英国人更好的裁缝了。喂,你们二位来了多久啦?坐到我们桌上来吧。同桌的只是几位好朋友。”
“不,谢谢您,斯多勒先生,”帕格说。“我得马上回办公室去。”
“当然。喂,欧斯特,你告诉过亨利上校本周末你要去阿本德鲁么?你要知道,维克多是阿本德鲁的老客人。天哪!这次你干嘛不一道去呢,维克多?你最近已经拒绝了两次,我当然不会高兴。整个周末你跟你的朋友欧斯特可以彼此大谈你们的海上生活!快答应吧。另外只请两三个好朋友。还有几位可爱的女士,有的还是单身的。”
维克多·亨利迅速地瞟了格罗克一眼,对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嗯,这想法倒不错,是不是?”
“好吧,”这美国人说。他现在完全明白正在进行些什么,格罗克又为什么打电话给他。“多谢你们。”
“太好了。妙极了。星期五再见。”银行家说着,拍了下维克多·亨利的肩膀。这以后,这两个海军军官的谈话少了,内容也枯燥乏味。欧斯特·格罗克忙于吃饭,不大看帕格。
当天下午,维克多·亨利听他的文书通知说,娜塔丽·杰斯特罗从锡耶纳来了电话,不由得吃了一惊。
“天哪!快接上电话。”
“喂?喂?怎么啦?我要柏林的亨利上校。”姑娘的声音唧唧哝哝,含糊不清。
“是我,娜塔丽。”
“啊,喂!拜伦好吗?”
“他很好。”
“呵,这可放心啦!”电话线上的干扰停止了。娜塔丽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离开后我没有收到过他一封信。我发了个海底电报,没有得到回信,我知道现在的邮政是多么糟糕,可是我仍然担心起来。”
“娜塔丽,他也一直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他写信给我提起过。我肯定他没有收到你的电报。不过他很好。”
“真怪,我一直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他。多可恨哪!我很挂念他。他在潜艇学校干得怎样?”
在维克多·亨利的窗子外边,使馆门前的卫兵在换班,发出有节奏的立正敬礼声和用德语打招呼的短促声音。娜塔丽在电话里的声音引起他一阵心酸。她的纽约口音同帕米拉的口音不同,但同样是一种年轻低沉的女孩声音。
“勉强过得去吧,我想。”
她的笑声也很象帕米拉,有点沙嗄,带点嘲讽。“您说得是。”
“娜塔丽,他老早就等着你回去了。”
“我知道,还有些问题,但就会解决的。请一定告诉他说我很好。锡耶纳在战时非常迷人,也非常平静。有点回复到中世纪的味儿。拜伦还得呆三个月,是不是?”
“他十二月毕业,如果他们不把他开除出去的话。”
又是笑声。“他们不会开除他的。勃拉尼实际上是非常可靠的,您知道。我十二月回来。请您告诉他一下,也许您写的信会送到。”
“会的。我今天就写。”
这是在阿本德鲁的一次小小聚会,没有再玩从楼梯上滑下来那一套。帕格有点遗憾地看出,这种挖空心思想出来的粗野玩艺儿虽然很投合条顿民族的口味,欧斯特·格罗克却不感兴趣。这个潜艇军官显然有些心神不宁,本来很可以利用这玩艺儿来改变局面。另外的客人是一位德国空军的将军和一位外交部的高级官员,地位都远在格罗克之上。五位漂亮的女士都没有结婚。斯多勒夫人没有在场。
维克多·亨利估计他们是在酝酿一次狂欢酒会,目的是要他谈英国的情况。餐后,多少令他惊讶的是,他们进入一间有护墙板的房间,那里准备好了乐器,斯多勒、德国空军将军、外交部官员和一位红头发的女士演奏了四重奏。帕格以前也来过几次,这位银行家从未显露过自己的音乐才能,可是这次斯多勒演奏第一小提琴却非常出色。德国空军将军是一个身材很高、面色灰暗的人,双眼凹陷、带着病态,他先鞠了个躬,然后就俯在大提琴上摇摆着身体,奏出了美妙的乐音。帕格过去在凯琳别墅从远处见过这人一次,当时他全副军装,看上去远比他现在穿着常礼服、戴上单眼镜威严得多。音乐家们拉错了,停下来两三次,轻快地说了几句笑话,继续演奏。拉第二小提琴的那位外交部官员是个矮胖的巴伐利亚人,长着下垂的黄胡子,是一个优秀的提琴家。这是帕格听过的最好的业余音乐。格罗克带着多数德国人欣赏艺术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态度坐在那儿,喝了大量的白兰地,赶走了睡意。这样过了两三个钟头,女士们道了晚安,便离去了。如果说有什么暗号的话,帕格也没有注意到。
“也许我们该出去喝杯夜酒了,”银行家对帕格说,把他的小提琴小心地放进匣子。“今晚上很暖和。你喜欢我这把斯特拉底瓦里①小提琴的音色么?我希望我没有辜负这把琴。”
从宽敞的大石头阳台上望出去是一个正规的花园,一个幽雅的喷泉和河流;再远就是森林。朦胧的橙黄色下弦月在树梢升起。在长铁杆上红黄色灯光的照耀下,阴影在房子和石板地上跳动。五个人就座以后,管家送来了饮料。悦耳的小鸟在静夜里歌唱,帕格听了,不由得回想起在英国轰炸机基地上听到的夜莺声。
①斯特拉底瓦里(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造者。
“维克多,你如果愿意谈谈英国,”斯多勒舒服地靠在安乐椅里说,他的脸遮在黑色的阴影中。“我们当然很感兴趣。”
帕格勉强用愉快的声调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得承认我去过英国了?”
银行家马上用更愉快的声调回答说:“哈,哈。除非你想给我们的情报人员添上很多麻烦,你还是承认的好。”等大家都笑过以后,他又说:“当然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放下这个题目,好欢度周末。我们的款待从来不——在英语中是怎样讲的呢?——”原来大家都在讲德语,他说到这里改成英语说——“‘附带任何条件’。不过你往来两国首都之间,处在非常难得的地位。”
“嗯,如果你们要我说你们已经把皇家空军从天上打掉了,英国人下个星期就会完蛋,那么还不如现在就放下这个话题。”
高个儿将军用一种忧郁的男低音说:“我们知道我们并没有把皇家空军从天上打掉。”
“随便谈吧。雅果将军是我最老的朋友,”斯多勒说。“我们是小学同学。而穆斯博士——”他用手臂朝外交部官员一挥,一只象骷髅一般瘦长的手臂的影子在墙上跳动一下——
“也差不多有一样老的交情。”
“我们在空军中有句俗语,”将军说。“升起了红旗。意思是说,我们都在直率地谈话。我们说出关于元首、关于戈林、关于任何事情和任何人的想法。我们说话还毫无顾忌,我告诉你。”
“好吧,我喜欢这些原则,”维克多·亨利说。“说吧。”
“入侵会成功吗?”穆斯博士提高声音说。
“什么入侵?你们的海军能送你们过去吗?”
“为什么不能?”雅果将军用内行人的平静声调说。“通过一条走廊,两边用水雷带封住,外面用潜艇封锁,上边用德国空军掩护,难道对战列舰队来说这是过高的要求么?”
帕克看了格罗克一眼,只见他不高兴地坐在那儿转动着一只钟形酒杯里的白兰地。“你们这几有一位潜艇人员。问他怎么封锁和设置水雷带吧。”

格罗克不耐烦地一挥手,酒杯里的白兰地都溅了出来,他用重浊的声音说:“非常之难,可能是自杀行动,而且最糟糕的是,完全没有必要。”
雅果将军向格罗克弯过腰去,他的单眼镜在摇曳的灯光下闪亮,脸上满面怒容。帕格嚷道:“已经升起红旗啦。”
“不错,”雅果说着,用不肯原谅的眼光盯了潜艇军官一眼,后者懒洋洋地坐在暗处。
“我同意他的看法,”帕格说。“一部分登陆部队也许能通过——且不谈用什么形式。那里还有入侵部队登陆的滩头阵地——那地方我从近处见过。就我个人来说,是不愿意从海上靠近这块阵地的。”
“扫清滩头障碍是个技术任务,”雅果说,很快又恢复到随便谈天的语调。“我们有专门训练好的工程兵来对付它。”
“将军,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多年来一直在专心研究和演习滩头袭击。这是书本上最棘手的进攻项目。我相信德国武装部队只是在几个星期之前才想到这个问题哩。”
“德国人的军事才能是不容忽视的。”穆斯博士说。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维克多·亨利说。
雅果说:“自然我们登陆不可能没有损失。我们的损失会是巨大的,但还能受得了。一旦我们得到一个牢固的据点,你就会看到丘吉尔倒台。为了占领滩头堡,德国空军会战斗到最后一架飞机的。但是我相信皇家空军的飞机首先会一架不剩。”维克多·亨利没有表示意见。
“伦敦的轰炸对于英国人的士气有什么影响?”斯多勒问。
“你们让丘吉尔更容易做工作了。他们现在更拚命了。把伦敦炸得一塌胡涂也赢不了这场战争。我的判断是赢不了。且不说轰炸机不仅可以向西飞,而且也可以向东飞。”
将军和银行家面面相觑。将军的声音很阴沉。“如果这儿有人同意你,你会感到吃惊么?”
“丘吉尔通过在二十六号那天轰炸柏林很巧妙地激怒了元首,”斯多勒说。“为了保持士气,我们不能不回击。这个诡计成功了,可是英国人现在不得不付出代价。政治上没有旁的选择,只能是大规模报复。”
“说句老实话,”移斯博士说。“戈林元帅想炸伦敦,把它炸毁。”
雅果摇摇头。“他知道动手太早。我们也都知道。是那六天不好的天气救了皇家空军。我们还需要一个星期炸掉这些机场。不过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
斯多勒说:“他们是个勇敢的民族。我不愿意看见他们延长痛苦。”
“他们好象并不在乎,”维克多·亨利说。“一般来说,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他们认为他们会取得胜利。”
“这就是弱点,”穆斯博士说,摸了摸他的胡子。“民族自大狂。一个民族一旦脱离了实际,便一切都完了。”
斯多勒点燃一支粗大的雪茄。“一点不错。这次战争的进程现在是由统计数字来决定了。这是我的管辖范围。您愿意听听吗?”
“非常欢迎。尤其希望你能泄露一些机密,”维克多·亨利这么一说,除格罗克外,引起了所有德国人亲切的笑声。这潜艇军官陷入悲哀之中,也许已经睡着了。
“不是机密,”斯多勒说。“财政方面的资料对您可能是新的。不过请相信我的话,我的数字是准确的。”
“我完全相信。”
“好。英国目前处于——怎么说呢——一串用船只组成的在运转的戽斗链的末端。这是它经常所处的地位。现在呢,戽斗老是被打掉,比安装到链子上的速度快得多。它发动战争的时候,大约有二十万吨船只。它自己的船,加上从旁的地方拼凑拢来的。这个吨数正在迅速下降。下降的速度是——最近是多少?”他摆出上司的态度问格罗克。
潜艇军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这数字是机密的。维克多在伦敦听到不少,早就心里有数了。”帕格说:“不错。”
“很好。那么你知道曲线在往上升。在这次战争中,别的都关系不大。英国很快就会耗光燃料和食物,那样一来它就完了。它的机器一旦不能转动,它的飞机一旦飞不起来,它的人民一旦没有饭吃,丘吉尔也就垮台了。没有别的出路。”
“没有别的出路?我的国家还有大量燃料和食物——还有钢与造船厂——而我们对外贸易是开放的。”银行家冷冷地一笑。“不错,不过根据你们《中立法案》的要求,英国买一样东西都得付现金。现金付款,运输自理。这是英国拒绝偿付战争债务以后,你们人民从上次大战中学习到的唯一明智的东西。罗斯福也好,威尔基也好,现在都不关紧要了。维克多,你可以相信我这句话,你们的国会是不可能再拨一笔战争贷款给英国的。他们会吗?”
“不会。”
“对。那么它就完蛋了。它发动战争时大约有五亿外汇。我们的情报说,它已经用了四亿多。为了继续作战,它所需要的飞机、供应品和船只会把最后一亿左右象火炉熔化雪球那样快地用光。到十二月,大英帝国就会一个钱也没有了。破产!您瞧,亲爱的伙伴,他们卷入了一场他们没法打也没法偿付的战争。简单的事实就是这样。能透过未来的迷雾预见到这点的,正是元首的政治天才,维克多——不管你对他有什么样看法。正如他过去预见到法国打不下去一样。这样的领导带来了胜利。”斯多勒往前一探身,轻蔑地把手一挥。
“不错,丘吉尔的话非常有说服力、非常感人、非常鼓舞人心。可是他是英国最糟糕的财政大臣,对后勤或财政的现状毫不了解。而且一直不了解。他那些漂亮辞藻的肥皂泡马上都要幻灭了。然后和平就会到来。”
穆斯博士插嘴说:“我们现在击沉船只的速度只有一九一七年创最高纪录的那几个月才能相比。你知道吗?”
“这点我知道,”亨利上校说。“正如不久前我对欧斯特说过的,那也是我们卷入的时候。”
阳台上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然后沃夫·斯多勒说:“象这样的世界悲剧现在不应该重演了,维克多——德国和美国,这两个最大的反苏强国,不应该互相开战。那样的话,唯一的胜利者只会是斯大林。”
格罗克从椅子深处发出沙嗄含糊的声音。“那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等到正月,等我们有了新潜艇。”
这个周末寒冷、阴沉而多雨,对帕格来说,也因过多的音乐和文化而显得沉闷。那五位女士都是三十开外的人,全都笨拙地卖弄风骚,可以陪你聊天、散步、跳舞;等雨稍停,也可以陪你打网球。帕格估计,她们还可以陪你过夜。他不好意思个别问她们。
欧斯特·格罗克老是睡觉,星期天一早就走了。其他三个人对这位潜艇军官一直很冷淡,而对维克多·亨利却非常热情有礼。显然,格罗克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显然,他打电话和在饭店里同斯多勒碰头都是预先安排好的。这些大人物对一个四条杠杠的美**官所献的假殷勤,真是到了家了。
他们又问了帕格许多有关他英国之行的问题,他也一一回答了。只有那个瘦削的德国空军军官试探地问了个关于雷达站的问题——帕格的回答是装出一副呆板的傻样——此外没有人企图从他那里打听什么机密情报。
倒可以说,他们似乎在拚命向他灌输德国的政治、哲学和诗歌。这三个老同志非常喜欢学术性谈话,还不断把他们谈话中提到的书从斯多勒的图书室里找来塞给亨利。他想在睡前看这些书,可是看了十五分钟就沉沉地睡着了,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德国的奇特文学对于维克多·亨利经常有这种效果。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了想了解德国人自命不凡的严肃性、他们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以及从查理大帝①时代起他们阴郁历史的每一转折的企图。从军事观点看,有关德国命运、德国文化、德国精神、亲德主义、泛德主义等等所耗费的这一切笔墨,都在不断强调说明一个事实。这是一个有八千万人口的工业化民族,他们花费了一个世纪使自己统一起来,教育了自己,卷起袖子要征服全世界,相信上帝会抓住德国的战袍鼓舞它前进。这是值得记在心上的。
①查理大帝(742左右—814),法兰克国王和皇帝。
星期天下午,他们在阳台上喝鸡尾酒的时候,太阳透过云雾出来了。斯多勒提议带维克多·亨利去看看他那些获奖的猪,他们从河边到猪圈走了很长一段路。在一阵恶臭之中,主人告诉亨利那几只躺在粪堆里饿得哇哇叫的大得出奇的长毛猪的家世。在他们走回来的时候,银行家说:“你觉得很无聊吧,维克多?”
“谁说,一点也不,”帕格撒了个谎。
“我知道这是一次不同平常的周末。穆斯和雅果都是很不平凡的人。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雅果第一个把我同戈林真正拉上关系。在那以前,我同冯·巴本非常接近,而他,你知道,是纳粹最大的对手,直到一九三三年他亲眼看到大势所趋为止。事实上还是他任命希特勒当总理的。”斯多勒用他沉重的黑手杖随手敲打着开花的紫蓟,把花头打落下来。打碎的花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清香。“雅果很器重你呢。”
“作为一个在天上飞的军人,”帕格说,“他的大提琴拉得可真不错。”
“是的,他很有才气。不过他身体不大好。维克多,他最欣赏你的是你愿意谈谈英国。你太友好了。”
“我没有透露什么。至少不是有意。”
斯多勒笑了起来。“你真是你们政府的一个忠仆。而且,你的观察很有启发性。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你的荣誉感。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荣誉就是一切。”
恭维话使得帕格·亨利感到不安。他跟平常一样用沉默和呆板的眼光来回答。
“要是雅果将军有什么地方能为你效劳,我知道他是会很高兴的。”
“真太好了,可我没有什么事。”
“也许有什么设施你愿意去参观?”
“嗯,这样的邀请我们的空军武官会欣然接受的。”
“随你的便。雅果更关心你个人的利益。”
“有一件事,不是普通的事。有个皇家空军驾驶员,我的一个朋友,几个星期以前在英伦海峡被击落了。你们的人很可能把他抓去了。”斯多勒挥动了一下那根多节的手杖说:“找他出来不难。把这个驾驶员的名字、官阶等等告诉雅果,很快你就会得到答复。”
“我真太感谢了。”
“要是你的朋友成了战俘,你还可以去见见他。”
“那太好啦。”
十月初,维克多·亨利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个古怪的周末,沃夫·斯多勒忽然给他来了电话。“你说的那人还活着。”
“谁?”
斯多勒一口气讲出了伽拉德的名字、官阶和番号。“他在法国,还在医院里,不过身体很好。雅果将军邀请你,作为他的私人客人,去参观附近的德国空军司令部。你是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作为一个美国武官被邀请的。这个电话将是唯一的通讯联络。没有互惠的必要。”
停了一会,帕格说:“呵,这真是个好消息。将军太客气了。”
“我告诉过你,你很受他的赏识。”
“我还得给你回电话吧。”
“当然啦。”
帕格把这事告诉了代办,代办耷拉着眼皮,差不多闭起了眼睛,他朝后靠在椅子里,用大拇指摸摸胡子。“那个德国空军军官对你有什么要求吧。”
“自然啦。”
“好吧,我批准你。干吗不欣然接受呢?你也许会了解到点什么,你还可以看到这位驾驶员。他是谁?”
“嗯——他跟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订了婚。”代办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又摸了一下胡子。帕格觉得需要再补充一点。
“事实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儿。”
“啊,他是帕姆的未婚夫,对吗?幸运的青年。好吧,不管怎样,去吧,看一看帕姆·塔茨伯利的未婚夫情况怎样。”代办说的时候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维克多·亨利感觉到了,并且有点恼怒。
天气不好。帕格乘火车去利尔。在德国统治下的欧洲,铁路旅行已恢复正常,令人感到惊异。火车正点离站,轰隆隆地穿过雨中宁静的秋天景色。德意志、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在十月的蒙蒙雨雾中看上去都很相象,都是一大片由农庄、常绿树和枯黄的树林所构成的平原。城市看起来也很相似,市中心是各式各样壮丽的古老建筑,周围则是一些现代建筑,有的没有遭到战争破坏,有的只剩些断瓦颓垣。在拥挤的餐车里,德国人、荷兰人、法国人、比利时人——少数几个带着妻子——在亲切地交谈,在浓烈的香味和愉快的笑声中一起吃喝。穿军服的德国空军军官们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轻蔑地瞧着那些市民,随便吆喝匆匆走过的侍者。除了见不到犹太人以外,在新秩序下一切仍同平时一样。犹太人一直是欧洲最频繁的旅客,可是在这次火车上却一个也看不见。在这趟从柏林到利尔的快车上,第三帝国由于种族优异和办事能力高强,看来起码能存在几千年。开向另一方向的列车满载着愉快的青年士兵,维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可靠的暗示:入侵——如果有过这计划的话——可能已经停止了。
雅果将军派到车站来迎接这位美国海军军官的是一个严肃而瘦削的中尉,肩上比别人多一条金带,胸上挂着一大串绶带,眼角的肌肉不住地**着。他开车送帕格到利尔中心区的一所正面有许多湿塑像的肮脏石头大楼里,请他走进一间冷清清的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面有一张沾满墨迹的办公桌和两把椅子。满布灰尘的黄色墙上有一些干净的正方块和长方块,原是挂法国官员的照片的,现在已取下了。桌子后面挂有一幅簇新的红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张绷着脸、穿着军大衣、一绺乱发搭在一只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这是一幅粗粗修整过比本人显得年轻的照片。墙上有一架挂钟,钟摆滴答声非常响,是帕格闻所未闻的;钟面原系绿色,由于年深日久,已经褪色了。
门开了。一个头戴钢盔、带着手提机枪的德国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到桌边转了个身,咔喳一下立正敬礼。伽拉德跟在他后面,右臂用挂带吊着,面孔浮肿,没有血色,还裹着纱布。再后面就是那个眼睛**的中尉。飞行员身穿飞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随便缝补了几针。
“喂,台德,”维克多·亨利说。
伽拉德极其惊异地说:“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扎的纱布捂住了他的说话声。
中尉用迅速而准确的德语对亨利上校说,由于英国飞行员奉命尽可能找机会逃走,雅果将军对不能解除武装卫兵的监视觉得很抱歉。见面的时间是没有限制的。士兵也不会来干预。他不懂英语。他奉命如果发现逃跑的行动,就开枪射击,因而中尉请求先生们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误解的动作。至于交谈的内容,将军完全信赖亨利上校。如果没有问题,他现在就要走开了。
“我们谈完以后,我怎么让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个发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误解。”
“很对,”中尉低下头,眼角**了一下。“那时就请您拿起电话机稍等一会儿,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马上回来。请允许我告诉您一声,将军请您在前进指挥所跟他一起吃午饭,指挥所离这儿有四十公里的汽车路。”门关上后,帕格拿出香烟,给飞行员点了一根。
“呵!老天爷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烟,好象一个人从水底钻出来吸一口空气一样。“帕姆知道吗?有人看见我跳伞吗?”
“你的一个同伴说他看到了。她确信你还活着。”
“好啊,现在你可以告诉她啦。”
“我当然非常乐意。”
挂钟的滴答声很响。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弹了弹烟灰,看了卫兵一眼,卫兵象根竹竿一样站得笔直,机枪斜拿在他那双指关节发白的手里。德国钢盔的凸边使得这个农村青年的脸看起来严肃得象一座雕像。
“使这次小小的谈话有点煞风景吧,呃?”
“他是个相当老练的家伙,”帕格说。
卫兵笔直地注视着前面,在这关着门的小屋里可以闻到从他身上发出的一阵很久不洗澡的污浊气味。虽然他刮光的脸是很干净的。
“看来相当老练。我说,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为我会受到粗暴的拷问。也许会被弄到德国去。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说我要是不老实,就枪毙我。你准是在德国空军里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帕米拉吗?”
“你会看到她吗?”
“我想不会,我很快就要回华盛顿去了。我可以打电报或者写信给她。”
“有很多话要告诉她。首先,不管怎样,我很好。脸上和脖子上有些烧伤。”他举起吊着的手臂。“幸而子弹只打穿骨头,没有把它打碎。对医疗上的照顾我没有什么好责备的。饮食坏透了——发了霉的黑面包,发臭的人造奶油,吃后嘴里带着汽油味,汤里全是烂土豆。前两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进了,只是在我的病房里。昨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真正不错的炖肉,虽然很可能是利尔的猫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次小小的来访而准备的。我对你真是感激极了。真的,你居然设法能来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过得怎样?告诉我些她的情况吧。你最后一次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吗?”
“你失踪以后我见过她好几次。她到伦敦来过,我带她参加了一些宴会,去过一些娱乐场所。有一阵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么。但她在恢复过来。实际上,她最后告诉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来。还有她准备等着你,跟你结婚。”
飞行员的双眼显得湿润起来。“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头看着那士兵。“呃,他真难闻,是不是?”他看着那士兵的没有表情的脸,用一种随便的语调说:“你愿意瞧一瞧这张脸吗?说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万象这个家伙一样驯顺而又危险的畜生。无怪乎希特勒成了他们的领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认为他不懂得英语。”
“不要信赖这个,”帕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得很快。
“嗯,告诉她我现在承认她的意见是正确的,等我回去以后我要接受司令部的工作。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我真是个傻瓜。这些德国飞机就在我前面,在下边,麦式110战斗机,三个座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是我没有打中,没有及时刹住。正好在他们中间俯冲下去,以后我只知道我感到肩头上挨了一下,就象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我的发动机起火了,我使劲拉一下操纵杆,天晓得,它就跟折断了的脖子似的。我四面看看,发现没有了机尾。全部被打掉了。我打开座舱罩,解开降落伞背带的扣子,从里面爬了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烧伤了,可是火焰一直烧到我的脸上,大部分烧到嘴旁边。我只是在盐水刺痛的时候才感觉到。”伽拉德叹了口气,向屋内扫了一眼,他郁郁不乐的眼光停在那个生硬的、发出臭气的士兵身上。“于是我到了这里。战争怎样啦?德国大夫说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自然这是假话。”
维克多·亨利尽可能把情况说得好些。飞行员点点头,快活起来。“这才象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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