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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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院以六十票对三十一票通过了《租借法案》。在美国人中间,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热切地注视着这场辩论。他坐在参议院来宾席上,由于大厅里传音很差,他一只手半扣在耳朵上。这是他初次知道本国政府是怎样工作的,他感到浓厚的兴趣。他越来越钦佩弗兰克林·罗斯福驾驭这套总是停蹄不前的马车的本领。经过几个星期的辩论,投票本身却一帆风顺。最后动人心弦的一举是在击败一些诡计多端的修正案上。参议院以二比一的票数通过了《租借法案》,而全国和报界几乎没怎么注意。辩论本身已把他们腻烦得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却把这次投票看作是自从希特勒攻入波兰以来一个关键性的世界事件。这里,在六十名上年纪的参议员的“赞成”声中,潮流也许已开始逆转了。总统终于远在人民还没准备好作战之前就有了把美国置于战时体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厂现在必须奋起制造《租借法案》项下的飞机大炮。到了一定时机就会武装美**队——而这事至今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飞往诺福克海军军港,去向他从没见过的欧纳斯特·金海军中将(一个严峻的长官)报告。他的旗舰是“得克萨斯号”。
“得克萨斯号”是帕格生平第一次去报到的军舰。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也是这样三月里又潮湿又寒冷的一天,也在这同一个军港,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码头。如今,“得克萨斯号”少了一座烟囱,桅樯也不再是篮形的,而已改成三脚形的了,和旧日的烧煤时代样子大不相同。帕格还注意到主甲板上油漆过的地方和金属部分都干净整洁得象墓冢一般。浮桥上的哨兵和围着老炮塔在干活的水兵,服装都浆洗得象外科医生。在通往司令室的四星门外,一个眼睛闪闪发光的水兵举枪敬礼时,就象座钟打点时那样迅速利落。
金坐在一张办公桌后边,蓝色的袖子上直到肘部都缀着**的金箍。这间朴素的办公室里仅有的点缀是嵌着镜框挂在舱壁上的一幅梅奥①海军上将的照片。金长着一张瘦长、凹痕很深的红脸,高颧骨,额头窄而发亮,尖鼻子。他身后挂着一幅大西洋航路图,一个角上写着粗体黑字:大西洋舰队——总司令。他示意叫维克多·亨利坐下,下巴往后倾了倾,打量了他一番。
①梅奥(1856—1937),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海军总司令。
“昨天我接到海军作战部长的电话,”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说是从美国总统那里直接派作战计划处的一个维克多·亨利上校来见我。”亨利点了点头,就象他是个海军少尉似的。沉默,只有通风机在嗡嗡作响。“好吧,说说你要办的事。”
这位海军上校就把弗兰克林·罗斯福的意图向金中将谈了。海军中将心神镇定地吸着烟嘴里的纸烟,眼睛盯着亨利。然后,帕格又描述了他为执行总统的意图所想出的计划。他谈了六七分钟。金那张饱经风霜的长脸上始终不动声色,而且略有些将信将疑。
“那么,上校,你准备一手把美利坚合众国卷进这场战争去吗?”欧纳斯特·金终于冷嘲热讽地说了。“哦,这倒是个无名之辈流芳千古的好办法!”
“中将,总统的判断是这次演习可以在不发生事故的情况下完成。”
“你是这么说。可是,假使他的判断失误了呢?假使一条德国潜艇朝你发射一枚鱼雷,那你怎么办?”
“长官,要是朝咱们开火的话,我就建议还击。那也不会就挑起战争,除非希特勒想打。”
欧纳斯特·金恨恨地点了点头。“哼,反正咱们已经参加进去了。哨子什么时候吹,怎么吹法,都无关紧要,日本人等什么时机对他们和德国人合适,就会进攻咱们。那多半是对咱们最不适宜的时候。我同意罗斯福先生的看法:目前很可能还不会发生。可是你想到了巡洋舰没有?嘿,想过吗?想过‘夏恩霍尔斯特号’和‘格奈斯瑙号’吗?它们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击沉十万多吨啦。”
“想过,长官。如果它们在附近的话,我希望卡塔林纳巡逻轰炸机会警告我们,我们好躲开。”
金中将说:“那可是个很大的海洋啊。空中巡逻很可能发现不了它们。”
“那么,中将,巡洋舰也可能发现不了我们。”
又停了一下,金好象把维克多·亨利当作想买下的一只狗似的来回打量,然后拿起电话听筒。
“给我接布里斯托尔海军少将……亨利,你没带什么书面文件吗?”
“没有,长官。”
“好。从现在起,你一个字也不要再提总统。”
“是,是,长官。”
“喂,将军,我现在派个人到你办公室去……”金朝桌子上的一张纸瞥了一眼,“他是维克多·亨利上校,作战计划处的一个特别观察员。亨利上校要去访问‘迪斯朗八号’,布置突然演习、视察、调遣工作,试一试舰队实战准备的程度。把他看作我的副参谋长,给他相应的职权……断然执行。一个小时之内他就到你的办公室去。谢谢。”
金挂上电话。他那交叉着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放在平扁的肚皮上,凝视着维克多·亨利。他用正式的、低沉的语调说:“上校,我命令你把‘迪斯朗八号’组成一个反潜艇的屏护部队,立即出海去举行实地操练演习。这包括把屏护部队安排在你可能遇到的协同合作的运输船周围。自然,要避免对任何发现你们的敌舰进行挑衅。我命令你保持最高限度的机密,最低限度的文字记录。因此,我只给你下口头命令。你也要照样行事。”
“明白了,将军。”
一阵冷冷的微笑使欧纳斯特·金的一边嘴巴动了动。然后他又恢复了平时的腔调。“完全是瞎胡闹,可故事应该这样编造。万一出了事故,那就个个都得受绞刑。好,没旁的话了。”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条驱逐舰里,即便在干着这样奇特而又充满风险的差事,回到海上还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伦克特号”的舰桥上踱来踱去。他是个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舱里,旁边挂着航路图。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风多么凛冽,海上浪涛多么大,饭后他总独自在天桥上待几个小时。广阔、黑暗的海洋,不断流动着的纯洁空气,以及拱在他头上的繁星,总使他觉得圣经里所说的圣灵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来,海上夜景所启发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学的圣经更使亨利上校坚持对上帝的信仰。他从没对任何人谈过这一点——连对老朋友中当牧师的,他都没谈过;谈了他会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讨厌,因为连那些人对上帝究竟认真到怎样程度他也没把握。在这次航程中,维克多·亨利认为万能的主象往常一样,始终存在于漆黑的、布满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实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难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义是这次“演习”的观察员,他就严格按照这个身份行事。指挥工作就完全由驱逐舰屏护部队的司令官负责。他只干预过一次。在纽芬兰海面上会合后的第二天,在水平线上横排着的一长列商船遇到一场暴风雪。从哨岗下来的瞭望哨满身挂着冰柱,几乎动弹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颠簸下,相隔一英里的运输船都彼此望不见。在锯齿形航线中,发生了几次轻微碰撞船和险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报告之后,就把屏护部队的鲍德温司令官和英国方面的联络官找到他的舱房里。
“我在计算,”他指着航路图说,身子很难在转椅上坐稳。”要是直线前进,咱们可以把航程缩短半天。自然,海洋里可能会有德国潜艇,可是也可能没有。他们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条美国驱逐舰组成的屏护部队,那么,有这样七十一个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标,靠锯齿形也不会有多大帮助。咱们干脆直奔贝克尔角,尽快把这个烫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马上开溜。”
鲍德温司令官抹了抹冻得**的兜帽下边红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说:“上校,我同意。”
烟锅朝下吸着烟斗的英国信号官是个安详的矮个儿,刚从风雪交加的舰桥上赶了来。帕格对他说:”给你们准将打个旗号:停止锯齿形航行。”
“好的,好的,长官。”英国人把叼着烟斗的嘴巴抿紧了一点,作出高兴的样子。
维克多·亨利和鲍德温司令官每天都在舱房里用托盘吃早饭,研究着万一遭到德国人进攻时的行动方案。参加屏护部队的舰只每天早晨都举行使帕格生气的松松垮垮的战斗演习,他很想接过来,把这些部队好好操练一番,但当前最重要的还是使这次行动保持四平八稳,所以他什么也没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护航船队正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笔直向东破浪前进。船队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恶劣气候的笼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云和月光皎洁的夜晚,维克多·亨利总和衣醒在那里,成加仑地喝着咖啡,烟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时就坐在船长的椅子上打个盹。究竟是德国潜艇看见了船队但由于有美国驱逐舰在前边屏护而没敢动手呢,还是船队是在没被发觉的情况下通过的,维克多·亨利永远也不会知道。总之,他们在没有遇到任何风险的情况下顺利到达了贝克尔角——那是广阔、空旷的海洋上经纬度的一个交叉点。
一轮孱弱无力的黄色太阳正在升起。船队在到处漂着碎冰块的荒凉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开始编成十英里见方的队形,等待着英国人。维克多·亨利站在天桥上朝东凝望,希望“普伦克特号”上的领航员熟悉他的本行。从柏林回来以后,他从来没这么畅快过。他读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时携带的、发了霉的《莎士比亚全集》,补办了满满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象过去那样适应着驱逐舰的摇荡。过了三个小时,水平线上出现了首先到达的舰只,在正东方,是一条四个烟囱的老式美**舰。随着形形色色的英国派来护航的驱逐舰、护卫舰、克尔维特式轻巡航舰陆续跟上,领队的军舰就闪动起黄色的灯光。一个信号兵匆匆跑上天桥,递上一张用铅笔写得很潦草的条子:“感谢美国人食橱已光。”帕格低声地说:“给他回电:好好进餐,后边还有签上:胡巴德妈妈。①”
①英国童话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妪。最早见于十六世纪英国诗人斯宾塞的诗作中。
咧嘴笑着的水兵说:“是,是,长官。”就噔噔噔地跑下了梯子。
“作为一个观察员,”帕格从天桥上对下边舰桥上的鲍德温司令官大声嚷道,“我很想观察一下你们的信号组能多么快地挂起:‘航向掉头,每小时三十二海里’的信号旗。”
当“普伦克特号”在诺福克军港停靠以后,维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萨斯号”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将绷着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脸,倾听着他的报告,只在帕格提到驱逐舰动作松垮时才有些表情。这时,那张法老式的脸略微显得更不愉快。“我了解舰队里战备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经制定了纠正的计划。可是,上校,总统是在什么基础上挑选你去执行这个任务的?”
“长官,我还在德国当海军武官的时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几项保密性很高的任务。我料想这次的任务也属于那一类吧。”
“你回去还向他汇报吗?”
“是的,长官。”这时中将走到一张世界地图前面——那
地图代替了梅奥上将的照片,新挂在办公桌对面的舱壁上——维克多·亨利马上站起身来。
“我想你在海上的时候已经听到新闻了吧?你可知道德国人对南斯拉夫发动了闪击战,一个星期就占领了它?希腊也投降了……”中将用瘦指头沿着亚得里亚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红墨水愤怒地划出的线划了一道。“……隆美尔这小子又把英国人赶回埃及去了,还在集结军队准备进攻苏伊士运河。有一支庞大的英**队给围困在希腊,能象敦刻尔克那样撤出来就算幸运了。阿拉伯人已经起来要把英国人赶出中东,伊拉克人已经命令他们撤出,请德国人进去。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是的,长官,这些消息我们大部分都听到了。这几个星期很糟糕。”
“那要看你站在谁的立场。对德国人来说,这几个星期可好得很。在一个月左右工夫,他们使世界均势倒过来了。经过考虑,我认为这场战争差不多完了。这里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德国人一旦占领了运河,掌握了中东,封锁了地中海,大英帝国的航线就切断了。这盘棋就算输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间,整个亚洲已经没有军事上站得住脚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国将要落到他们手里。”中将把他的瘦指头横划过欧亚之间的大片土地。“从安特卫普到东京,从北极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独裁者的统治之下。你可曾听说苏联已经和日本佬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没有,长官。这个我漏掉了。”
“哦,他们签了个条约……嗯,这是在两个星期以前……双方同意暂时谁也不去动谁。这里的报纸没怎么注意这件事。
然而这是个可怕的消息。这么一来,日本的后方就保住了……”他又朝西伯利亚指了指。“这样就使他们腾出手来拾这些大宝石。”那只暴着青筋的手又迅速地挪到南边,扫过印度支那、东印度、马来亚和菲律宾群岛。手停了一下,然后一个僵直的指头就滑到了夏威夷群岛。
金中将愁眉不展地把盯着地图的目光又移到维克多·亨利身上,然后走回到他的办公桌跟前。“如今,总统自然得做出政治上的判断。他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又是个伟大的海军总统。他的判断也许是正确的,就是说,在政治上,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扩大咱们的巡逻区域。也许在政治上,他得把‘巡逻’和‘护航’之间的界限明确下来。但是咱们一边巡逻一边把德国潜艇和袭击商船的飞机的位置广播出去,这和护航同样是交战行为,同样属于交战性质,只是软弱无力,也收不到效果。看起来英国没有足够的船只来保持地中海的畅通,并切断隆美尔这小子的供给线。如果咱们把护航工作接过来,他们也许还有打下去的可能。总统没征询我的意见。你似乎是他左右的人。也许你会遇到机会把我这些看法转达一下。”欧纳斯特·金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办公桌上,默默地望着上校有一分钟之久。“也许碰巧那会成为你生平对美国安全作出的最大贡献。”
“亨利!嗨,亨利!”
拜伦呻唤了一声,身子挺直得象只伸懒腰的猫,睁开一只眼睛。卡鲁索上尉和“S—45号”上的其他军官都已看惯了亨利少尉这种大梦初醒的姿势了。在他身子挺直以前,休想把他叫醒。有时候还得猛力摇撼他那软绵绵的身子。
“哦?”
“你父亲来啦。”
“什么?”拜伦闪动着眼睛,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直起身来。他现在是睡三层床位的中铺。“艇长,你是在哄我呢。我父亲?”
“他在军官室里。来跟我们一块儿谈谈吗?”
拜伦穿着内衣,没刮脸,浑身乱糟糟的,眨巴着眼睛,趔趔趄趄地走到小小的军官室门口。“老天爷,你真的来啦!”
“你的指挥官不是已经告诉你我来了吗!”维克多·亨利穿着笔挺整洁的蓝色军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朝他的儿子皱着眉。
“这条艇上的人为了把我从铺上赶下来,什么谎都撒得出来。他们都是些恶魔。”
“大晌午的你干吗躺在床上?”
“我值了中班。请原谅我这样打扮就出来了,长官。我马上就来。”拜伦很快就又出现了,穿上新浆洗的咔叽制服,通身修饰了一番,脸也刮了。这回只有维克多·亨利一个人在那儿。“哎呀,爸,见到你可高兴啦。”
“勃拉尼,中班也不是动什么大手术,用不着躺到床上去休息。”
“长官,我一连两个晚上都值了班。”他给他父亲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啊,这可真没想到。妈妈说你漂在海上什么地方呢。爸,你离开作战计划处了吗?”
“没有。这是个临时任务。现在我要回到那个岗位上去啦。刚才我是到‘得克萨斯号’来访问的。我在军港登记册上看到了‘S—45号’,我想就顺便来瞧瞧吧。”维克多·亨利端详着他儿子消瘦的脸。“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啊,太好啦。艇上的人都是好样儿的。艇长呱呱叫。副艇长也是这样。我很愿意你见见他,埃斯特上尉。他是我结婚时的证婚人。”拜伦咧嘴露出他那副永远能使帕格·亨利和其他大多数人喜爱的半忧郁、半逗趣的笑容。“我很高兴见到你。我怪寂寞的。”
“你妻子的情况怎么样?她动身回国了吗?”
拜伦恍恍惚惚地瞥了他父亲一眼,暗示着他对娜塔丽的怨意未消。可是他此刻心情很好,就亲切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今天早晨才演习回来。管理员刚去取邮件了。”
帕格把杯子放下。“顺便问你一声,你们这条艇二十六号那天会在港里停靠吗?”
“我可以去问清楚。干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停在港里的话,要是你能请假在岸上过夜的话,白宫请你去赴一次宴会。”拜伦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母亲和梅德琳也去。我想华伦大概不能从珍珠港飞回来。要是你在这儿的话,不妨一道去——将来可以说给你的儿女们听听。”
“爸,咱们的地位究竟怎么样?”
维克多·亨利耸了耸肩膀。“噢,不过是小萝卜头。你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还不知道!去白宫赴宴会!妈妈会高兴得发疯。”
埃斯特上尉提着一篮子邮件,朝军官室探了探头。“勃拉尼,卡逊在浮桥那边有你一大把信哩。”
“嘿,真不赖。爸,这是我的副艇长,卡塔尔·埃斯特上尉。我马上就回来。”拜伦一溜烟不见了。
埃斯特在军官室的长窄桌旁坐下,用一把印度裁纸刀把那些信封打开,说:“对不起,长官,急件。”
“尽管拆吧。”埃斯特拆信的时候,维克多·亨利仔细望着这个金黄头发的军官。人们有时候可以从一个年轻人摆弄文件或一本书的姿态来揣度他是个什么样的军官。这叠信埃斯特检查得很快,这儿写点什么,那儿做个记号。看来他很不错。他把篮子往旁边一推,倒了杯咖啡,亨利抬起一只手表示谢绝以后,他自己就拿了。
“上尉,你是勃拉尼结婚时的证婚人?”
“是的,长官。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勃拉尼干得怎么样?”
埃斯特回忆往事时的快乐笑容不见了。他的张大了的嘴巴马上闭得严严的。“是他工作的情况吗?”
“对,请你照直说给我听吧。”
“哦,我们都喜欢他。勃拉尼身上有一种叫人喜欢的东西,这我想您是知道的。可是就潜艇来说……您可别以为他干不好。他可以干好,可是他觉得犯不上。勃拉尼的表现只不过是勉强合格。”维克多·亨利并不感到意外,然而这话还是刺疼了他。
“从现在的表现可以看到日后的苗头。”
“在军官资历册上,他是远远地落后了。长官,他对艇上的事儿是懂的。象机器、空气压缩系统、电池组什么的,他全懂。他在潜水的岗位上成绩也不错。他很会调整艇身,能把它保持在艇长所要求的深度上。可是一轮到按时写汇报,甚至写航海日记,经常查考潜艇的记录和文件,查看艇上人员的训练册——这些都是一个军官的主要职务……别提啦。”埃斯特直直地望着拜伦的父亲。“艇长有时候谈到要赶他上岸。”维克多·亨利沮丧地说:“糟到这个程度了吗?”
“有些方面他可以说是个笨蛋。”
“什么,笨蛋?”
“嗯,比方说上星期吧,艇上忽然来了位检查官。我们发射了这枚假鱼雷,然后又浮到水面去把它收回来。我们好久没演习这个回收动作了。那天海上风浪很大,又下着雨,冷得要命。那个鱼雷小分队正在设法把它收回来。鱼雷漂上漂下的,砰砰地来回撞着艇身。我们都摇晃得厉害,水兵们身上绑了救生索,在水里围着它漂来漂去。他们捣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钩住那枚假鱼雷。我当时想准会有人淹死或给压扁了。检查官累了,到下面去了。艇长大发了一通脾气。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给雨淋得湿透了,冻得要命,一个个狼狈不堪。您知道,假弹头里面是空的,那鱼雷笔直地漂上漂下。勃拉尼是负责那个小分队的军官。他忽然抄起吊钩来,把它插在他的救生索上。天哪,他居然跳到那枚假鱼雷上了!他时间挑得真巧,看起来挺省事。他抓住不放。冰凉的浪头就打在他身上,跨在那枚黄色的钢质的假弹头上面,简直就象在骑他妈的一匹烈马似的。他挂上了吊钩,可他自己给浪打下来了。唔,我们把他拖了上来,都半死了,然后又把鱼雷拽上来。艇长给他喝了不少药性的白兰地。他睡了十八个小时,又好啦。”维克多·亨利咳了一声,说:“他这是瞎碰运气。”
“长官,我倒愿意他呆在我指挥的任何一条艇上,可是我估计得多费两双厚皮鞋——得不断地踢他的**。”
“上尉,到那时候让我替你买一双大皮靴。”帕格说。
“她怀孕啦!”拜伦一下子窜进这间小小的军官室。他是攥住了门框才停住脚步的。“爸,娜塔丽怀孕了。”他挥动着那封撕开了的信。“怎么样?嘿,‘夫人’,你怎么说?伙计,我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真叫快!”埃斯特说。“你最好想法把你那个妞儿弄回国来,呃?上校,很高兴见到您。对不起。”副艇长拿着他那只邮件篮子从桌子后边溜出去了。
“她有消息动身回国吗?”维克多·亨利问。
“她说莱斯里·斯鲁特这回死死逼着领事馆,她和杰斯特罗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嗯,也许已在路上了!她最好动了身,不然的话,爸,我会当个逃兵去接她的。我的孩子得在美国国土上出生。”
“这可是个大消息,勃拉尼,大消息,”维克多·亨利站起来,把手放在他儿子的肩上。“我得去赶一架飞机。你去打听清楚了二十六号的事,好吗?然后告诉我。”
“什么?噢,是的,”拜伦正用两只拳头支着下巴,坐在那里读着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航空信,脸上焕发着幸福。“那个宴会。是的,我会用电话什么的通知你的。”
“我相信这趟演习之后,你一定有不少文字工作可做。你赶快做去吧,孩子。”
“啊,当然,”拜伦说。“再见吧,爸。”
“拜伦,我很高兴听到你妻子的消息。”
拜伦又那么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么用亲切的语调说了声“谢谢”。
罗达的心情非常烦乱。巴穆·柯比四月就从英国回来了,帕格还在海上。这一年樱花开得特别早,他们开车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亚和北卡罗来纳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罗达回到华盛顿之前,曾用极为肯定的语气答应和她丈夫离婚,然后跟柯比结婚。
对罗达来说,在路旁小客栈的卧室里,在南国桃李花丛中散步时,作这样的决定似乎是简单、明确而且自然的。可是后来柯比兴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为他们俩的新生活布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让她独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纪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设想的景象又没那么简单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开始黯淡下来。
罗达的缺乏经验使她走入歧途。一场积累了二十五年的恩爱即便略有些变了味,一般说来也是不宜那么一笔勾销的。同伴的浪漫,同样的**,甚至同样的金钱是轻易找不回来的。算计精明的荡妇往往是这样来抉择的。罗达的苦恼在于她自认为还是个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场大恋爱,因而破坏了她一切的道德准则。在德国的时候,有一次她丈夫离家很长一个时期——她又正当许多男女失足的那个年龄——她失足了,结果就越陷越深。那种急于对自己保持好的评价的愿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乱之中。
她仍然喜欢——也许爱着——并且敬畏着帕格,然而他的事业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阵子,由于他那样接近罗斯福总统,她曾希望他会搞出什么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终没有成为事实。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着她们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挥职位:战列舰、驱逐舰纵队和巡洋舰。迪格·布朗、保罗·汉逊和哈利·华伦道夫之间的竞争在他们的夫人之间也一样进行着。罗达·亨利正在变成这样一个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来本来—直和跑在前头的一些人并驾齐驱,如今却沦于日暮途穷的境地了。帕格的官运显然不佳。这是罗达最痛心不过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当上海军作战部副部长。最后她还是选中了他,而没有嫁给那些后来当上银行董事长、钢铁公司总经理或陆军里的将军(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过婚,不过如果她同他们订过约会,接过吻,她就认为本来有可能同他们结婚,而为了帕格的缘故放弃了)。现在看来他连个海军少将也未必当得上!随着他在海军部的那个小房间里工作的每个月,那个有限的目标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竞争者在海上指挥的资历却越来越老。罗达·亨利用这些念头来促使自己下决心告诉帕格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然而她并不是以欢快的心情来迎接这一时刻的。她左右摇摆,准备随时被推到任何一边。
帕格从护航旅行归来时,她不在家。他没从诺福克打电话,因为他知道她喜欢睡懒觉。他乘飞机回到华盛顿以后,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厨子走了,罗达出去了,邮件堆满了他一书桌,也没有咖啡。他不能责怪谁,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战计划处的办公室里,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没同勃纳—沃克回英国。经过甄别能担任绝密工作的秘书是不多的,所以英国采购团暂时征用了她。帕米拉轻快、活泼,穿了那身黄绿色布上衣显得很清新,没有一点点戎装味道。帕米拉用一种他在家里所没找到的温暖招呼他。他约她到海军自动餐厅去吃午饭,在一刻钟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夹馅面包、馅饼和咖啡。帕米拉谈到勃纳—沃克把她留下来使她多么不愉快。“我愿意这个时期呆在国内,”说着眼睛都有些潮润了。“我并不象有些人那样,真的认为英国已经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是会闪现怎样忍受德**人和街上换了招牌的画面的。这是一种一阵阵地变得真实得可怕的噩梦。”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自然,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刻。你这可怜虫,气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显然对你更合适。你象年轻了十岁。我希望你老这样年轻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
“哦,我也尽量散步,打网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样。”
“自然不。”
他问起又得到台德·伽拉德的什么消息没有,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们随随便便地说了声再见就分手了。这一天其余的时间里维克多·亨利整理着堆积成山的文件,感到畅快多了。
家里,罗达穿了件鲜红的衣裳,把饮料加上冰,干酪和脆饼干已准备好了,在等着他。她的神态和言谈使他感到有些异样。她唠唠叨叨地谈着房子的事。她急于谈,又是那么滔滔不绝,一开头他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告诉她白宫请客的事。那天刚过中午,她一看见帕格在梳妆台上给她留的纸条,就同一个房产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来的犯罪感都集中在这个房子问题上,好象只要让帕格相信她在不辞劳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盖住了。这其实是说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给他。她是凭着神经性的本能来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写的那个简短便条,就立即得到了信号:“他回来了,要把住关。”
关于一所从未见过的房子的缺点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帕格当然不感到兴趣,但他还是勉强听了下去。然后,罗达又谈起那个痛心的问题——最近的升迁:那个糊涂虫、色魔、酒鬼奇波·潘宁顿把“赫勒纳号”弄到手了;还有,帕格可知道连皮尔·福莱都在珍珠港指挥上一个驱逐舰中队了?帕格在罗达说个不停的时候插进一句话——这是晚饭桌上吃着肉的时候——告诉她关于总统的邀请。她惊奇得张大了嘴:“帕格!真的吗?”她问了许多问题,大声嚷着她在发愁穿什么衣裳好,并且带着恶意的满足说着当安妮特·潘宁顿和苔米·福莱听到了这件事的时候,她们会怎样感觉。
她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坏的方面——比她最坏的表现还要坏,因为她的品德从来还没这么低下过,尽管她仍然长得很漂亮,她的肌肤也还象以前那样细嫩光滑。帕格发现他自己正在冷眼观察他的妻子,就象在判断职业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过四十的妻子经得起这么仔细观察。
那晚上,维克多·亨利从他所熟悉的迹象看出,罗达暂时还不欢迎他进她的寝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认为罗达有权利不时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发作这么一下,尽管对于在海上漂荡了六个星期的帕格,这是太难堪了。他好久都没睡着。他不断地思考着在首都所发现的那种对战争漠不关心、得乐且乐的情绪,想到《租借法案》通过之后,美国总算对铲除纳粹主义也作了一点贡献。似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实际上究竟生产了、并且用船运走了多少物资。作战计划处那边的数字叫他大吃一惊。互相冲突的委员会和办事处,互相矛盾的指令,陆军航空兵团、海军和陆军互相重复的要求,而英国方面的需要压倒了整个计划。在一系列乱糟糟的惊人的会议、会谈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于瘫痪了。
他也不断地在心里琢磨着他的妻子和那个英国姑娘有多么不同。最后,他爬了起来,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药丸那么喝了下去。
那个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个黑眉毛的狂热的鲁道夫·赫斯忽然独自飞到苏格兰,跳降落伞着陆,要求会见温斯顿·丘吉尔。听到发生这样的事,帕格象大多数人一样,也高兴起来。有那么一两天,德国好象要分裂。可是纳粹立即宣布,赫斯是由于为国操劳过度,以致神经失常。英国人公开没作什么表示。帕格从帕米拉那里听说(她又是从大使馆听到的)赫斯事实上已经疯极了,他被关在疗养院里,胡乱说着他的和平计划。
从战争消息看,德国确实没有削弱的迹象。在希腊,他们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国俘虏,夺取了堆积如山的军火。在大西洋上,他们炸沉了大量的船只。他们从伦敦和利物浦上空丢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闪击战中还要多的燃烧弹。他们包围了托布鲁克,还从英国地中海舰队的头上飞过,在克里特岛发动了令人吃惊的空降入侵。在战区的各个方面,他们都在这样倾泻着军事活力,这种熔岩般泛滥着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对着这一切,维希的法国畏缩起来,正和纳粹谈判着一项把北非拱手交给他们的交易,说不定连法国的强大舰队也要一并奉送呢。对那些尽力想使法国保守中立、不让德国染指非洲的法属达喀尔(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着整个大西洋)的美国外交官来说,真是碰了个鼻青脸肿。
看来没有力量能使纳粹停下来。在克里特岛上筑下深沟高垒、装备精良的英军宣称在大量杀伤从天空来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伞背带跳下来的是死是活,或者随着滑翔机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队还是来了。原来很富于自信的英国公报语气变得越来越含糊。他们似乎已承认德国人以难以置信的代价终于夺取了一个飞机场,后来又夺取了另一个。不久才明白,原来希特勒在克里特岛干着一件崭新的事:完全不凭海军力量,光从空中名副其实地从英国海军的虎口中夺取一个防御坚固的海岛。这个消息对英国的威胁大极了。除了这个严重败绩本身之外,克里特岛越发象是战局收场的一次演习。
可是美国仍旧无所作为。在作战计划处内部,陆军和海军的分歧开始变得越来越大。维克多·亨利这一派主张立即在北非采取强有力的行动,以拯救英国:护航,占领冰岛,尽一切力量输送军火。可是陆军方面估计英国只有三个月就得垮台,主张在巴西和亚速尔群岛方面采取行动,预防纳粹以达喀尔为据点侵入南大西洋。总统在这两种计划之间摇摆,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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