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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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思绪轻轻地在记忆的小路旁,坐下来小歇,王玉的深情之手,又将它轻柔地搀扶起来,继续朝着思绪要赶往的前方,迈步而去。
他又抽出郦丽丽以前写的另一封来信,看着。
玉:你好!
有许久时间没跟你写信了。你的两封信都已收到,悉知来信所叙。你现在一○四分厂做临时工,而我现在也可以说是下乡务农的知识青年了。
我们是于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去的,本厂这次下了四十二人。大部分是本届毕业生,其他就是社会青年。分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在一个公社。我和文菊莉分在山溪。从我家门口,走出几步远,就可以看见我们下放住的房子和村庄。只有一里多路。本来我是和哥哥在一起的。后来文菊莉的父亲去和领导讲,把我搞到和她在一起了。这事我本不太愿意,但又不好说,也就算了。我哥哥在另一个地方,当知青班长。李慧和其他同学在知青队。我爸爸也在那个地方带队。
厂里这次赠送了一些东西给我们,有脸盆、饭盒、热水瓶、水壶、雨衣、笔记本、《**选集》,县里送了一本《**五篇哲学著作》,合影的照片每人发了一张。
自从下放以后,我们这个知情点的人都呆在家,因为房子没盖好,加上生产队没事,我们三个本厂的还去劳动了几天,其他三个家都不在附近就没来。这些天我都是和文菊莉在一起鬼混,没事到处走,电影院一有新片子就去看,要不呆在家里真没趣。
到农村去,劳动关对我来说是不易闯过的,现在我主要担心的就是这个,事实也是这样。我没有一点力气。在家我是很少做事的,缺乏劳动锻练,恐怕以后就要吃不少苦。你现在干临时搬运工,这一行是很辛苦的。我相信你是能够吃苦的。你不知比我要强多少倍。我也下决心到农村后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干。
关于你问我是否搞得到唐宋诗词,要等到过几天我哥的朋友回来,我去问一下他们抄了没有。如果是他们有人抄了,我就借来帮你抄,抄好了从信里寄。我对古诗从来不感兴趣,也根本看不懂,要说喜欢的话,只是喜欢一些散文诗和抒情诗。记得在高二的时候,你抄了唐诗三百首。以前我也抄过十几首古诗,后来都给我弄丢了。
你的学习自觉性是很强的,很会利用时间,也看了不少书,并能够动脑筋写一些东西。在这方面,我远不及你。我是无所作为的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在很多方面都得向你学习。
这些天我的心情不好,就暂时谈到此吧。

工作顺利!

74.12.21.
同学们基本上都去一○二分厂劳动了,那儿交通方便,离家近些,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相对要好一些。
王玉独自去了一○四分厂劳动。他去的时候,他父亲正好伤病复发,就是在他到厂的那一天上午,送省城住院治疗去了。他本来就和父亲商量好了的,他的事情,由他自己做主不要父亲插手,让他有锻练自己独立生活的机会。父亲理解他,全力支持他。父亲这一走,王玉除了为他的健康耽心之外,反而觉得轻松自在,省去了“泄密”他身份的顾虑。因为和他一起参加劳动的所有人中,除了那个长得很象张春桥的工程师老头而外,没人认得他,更没人知道,他是分厂一把手,总厂党委常委,第二书记,第四把手的儿子。王玉吃住和临时工在一起,对谁也从不提他父亲,谁也没有把他看做是高级干部的儿子。他也朴实得没有一点**的派头。这点和他父亲一样,没有一点架子。当时他做的工作,活很累,况且是个临时工,别人都把王玉当牛使唤。王玉毫无怨言,心里还有点高兴,认为有了锻练自己能吃苦耐劳的机会。那时,王玉遇事和处理事情,总往有利的方面去思维,化消极一面为积极一面。
王玉也认为,郦丽丽信上写的话,是对的:“练臂力和手劲,这样到农村去劳动就会好一点。”
这父子俩,生性都有爱自找苦吃的怪僻。象王玉父亲,转业时,放着省里安排的专员不做,到这个大军工厂子来当政委。身体不好,组织上照顾,改让他做总厂副政委、第二书记兼组织部长,总厂党委领导班子上,他排第四把手,说是想让他少管点事,多休息休息。结果见一○四分厂长期缺政委,条件艰苦,工作效率不佳,许多人都不乐意去那儿工作,他又带职下一○四分厂当政委去了。大干一年多,厂子搞好了许多,他的身体更弱了。要不是这次病发,老伤痛得厉害,总厂派专车专人将他送走,他对他自己的身体上的伤病,还会马马虎虎不在意。
这父子俩的怪僻兴许有遗传。
不管活多苦,王玉都挺住了。不管多累,休息的时间,王玉仍是喝一口水,喘喘气,又从挎包里拿出书本和笔来学习。他从不放松学习。是学习让王玉忘却了苦和累。为了保证劳动的体力和学习的精力,王玉把他的睡眠时间放宽到四个半小时。每天一个半小时的锻练身体时间,不论天气季节变化,雷打不动。除了学习,王玉不让大脑闲下来开小差想别的。
王玉总是用“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来处理事情。不过,王玉对郦丽丽还有点特别,自觉和不自觉地对她有一定的要求。这种要求尺度,掌握在比他对自己的高要求上低一些,比他对别人没要求上高一些的限量上。
王玉对郦丽丽有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投入的,那份深沉、真诚而且专注的感情。尽管他不做明确的文字表达,可从他对郦丽丽一个人表示出的注目和关切以及独有要求上,都可以得以体现。
王玉对郦丽丽的要求,也只有一点:尽可能的抓紧时间,争取多学点知识,以备将来有用。因为“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点,王玉封封信上提醒她。他是这么做的,也就这么想着关心他爱关心的人了。他没有考虑后果。他如此下去,别人不理解他,视他是一个怪人,可他没有想过。郦丽丽以后也会因此越来越难理解他。后来的事实证明,王玉对他追求的事业挚着热爱的情感,只有他的父亲能理解并一直支持。父亲一直按王玉的个人意思办王玉自己的事,从不干涉、指责和代替他干什么。这一点,是王玉最理解、敬佩和欣慰的。

不管多困难,多苦多愁的事情,摆在王玉的面前,他都乐观的、积极的、主动的去努力设法做好。
二十年后的今天,读到郦丽丽的这封信,她的消沉情绪和无奈的苦闷,是摆在纸上的东西,一目了然。可当时读到这封信,王玉决不会品味这些。王玉那时读信的主要意义在于,了解一下他要关心的人,现在在干什么,身体健康不健康,其他的,好象不多想。
也许是生活将一个下乡当知青的命运,变作一个思想上的包袱,无情地甩给郦丽丽,让她沉默地关上了话匣子,使她有四十来天没有给王玉写信。这个时候,她多需要王玉的抚慰和理解啊!可是那个傻王玉,一点也不懂得这些,还是只顾他的学习。况且郦丽丽的信尾上,还明明白白地写了“这些天我的心情不好”哩!可见当时,王玉的书呆子气味有多呆,连这明明是直言相告而不是隐晦的暗示的意思,都没有给过细,都没有明白过来,难怪在后来的来信中,郦丽丽的信上,会出现那么些有脾气的话。
郦丽丽说得对:她回信常常拖拉。
当时,王玉的身边,有一个上海人,结婚几年了,生有个满周岁的女孩。他和王玉熟了之后,就开始凑上前来,找王玉说说话。有一次,见王玉看信,就要过信封看看。
“哟!女孩子的字哪!”他逗着说,“谁来的?看得那么认真。一定是你的那个来的吧!”
王玉以笑作答,没有回话,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看信。
王玉读完信,收好。上海人亲近地问:“唉,好长时间一封信?”
“没准。有时个把月,有时勤点。”
“那是什么谈恋爱!扯蛋!怎么跟一般关系差不多。”
“嘿嘿。”
“唉。告诉你啊!我和老婆谈恋爱那会啊!我们有写不完的信,一天两封,碰到四封。”他用胳膊肘碰碰王玉,有种蛮得意的样子,“到底老婆叫我追到手了!天哪!那时候,追我老婆的人多哇!不得了呵!我松口气都不行呵!松一口气,哇!就是人家的老婆啦!老婆要追!追,追,追!穷追,猛追,一口气追到底!(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尔后才慢慢地说)追到手——,才算、数!”他说一个追字,就胳膊肘捅一下王玉,节奏和力度,也在追字的发挥动作上不断地加强,弄得王玉的身体,跟打鼓一样的受击。
上海人脸上那夸张的表情,把五官都挪了位:“我老婆那个肤色啊!白得棉花一样好看,身材跟唱越剧的名角一样美,走路轻飘飘,就象一朵云。”
王玉不想他的老婆有多美,只觉得他讲话的声调和手舞足蹈的动作好笑,就咯咯地笑了。
上海人以为是他讲得好,更是来劲,坐不住了,就站起来,又讲又做动作。大概他讲得够意思了,又坐回到王玉身旁,用手拍拍王玉的腿,又得意又带些骄傲的说:“这你是看见的,我们俩每天一封信,星期天不送信来,第二天就是两封。”他做出一个剪刀手势,在王玉和他的面前有力的一翘。
王玉羡慕上海佬的夫妻感情和通信联系的勤快频繁,但对他说的追老婆那一套做法与理论,不以为然。
嘴上不说,王玉的心里,还是把郦丽丽放在他的未婚妻的位置上的。不过,这是藏在王玉心底的秘密。不到时候,他不会讲。
王玉想:“马克思和燕妮多好。马克思一心一意的做学问,燕妮却一直等着他。燕妮的家庭条件那么优越,那么多的人,包括高官厚禄之辈,追求她,燕妮又生得那么美,可她始终爱的是马克思。假如郦丽丽象燕妮那样,我就愿做马克思,专心致志地搞学问。”
幼稚的心灵,总向美好的方面去设想。王玉太天真,太纯情。思维习性似乎还没有完全脱离童真。他的心,别人琢磨不透。他又不去琢磨别人的心。自己单纯,把别人也认作单纯。王玉读书真有点越读越呆了。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认为王玉变得怪了,而且怪得怕人。他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的时间,家里人,个个走路全是小心翼翼的,轻手轻脚的,还生怕重了。弟弟、妹妹索性溜出家,不在屋里。王玉从来没有对他(她)们发过火,家里的人,自然而然地怪怕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人完全理解王玉。
父亲说他学习起来太玩命:“你不要命了!学习是长远的事情。这么干,你能干多久?象我这样,把身体拼垮了,想干什么也枉然。”王玉父亲的身体,原来多好!
王玉不和父亲争,还是我行我素。王玉有他的道理:“你打仗负过伤,我又没有伤过哪里。我每天坚持锻练身体。你从不搞什么体育活动,顶多也只是散散步。以前在总厂当一把手,机关大院的干部每天早晨都做广播体操,唯独你不做,早晨起来,只上河边去散散步。在部队的时候,你叫我跟警卫员学拳术锻练身体,你也会,你却很少运动。尤其是转业之后,几乎再没有见你比划过。”
父亲说是说,还是支持儿子搞学习,还算理解王玉的。
王玉不知道郦丽丽怎么理解他。王玉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个。可王玉知道,郦丽丽是肯支持帮助他的。他想:“她有这个心,目前就够了。”
王玉明白:世界上,象燕妮和恩格斯那样,理解、支持、帮助马克思搞事业的人,好象是绝无仅有的。王玉做梦也不会去想,他也有那样伟大而无私的理解和帮助来伴随自己的一生。目下,有郦丽丽的支持,已经不错了。
人们对伟大事业的理解,是在它成功的时候。王玉在心中说:“总有一天,人们会理解我的。因此,我不用多说什么,只有努力的干,才有让人们理解的时候。”
王玉只有十八圈年轮,能把事业上的一些事情计划得如此稳重、详实、长远,已经大大地超出于他的同龄人,况且是在那种抓革命的年代。
拿今天人的眼光,来看待那种年代里的的人的言行表现,一定犯糊涂。好比近视眼望远处一样,尽管自己的各种经验、想象、理解,会尽力帮忙你去弄清楚视线上的东西,可还是基本搞错。因为脑子里的,不是实际中的。别的不说,单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语言,过来人可以听出,是不是那么回事,但要他说说,就难说有原汁原味了。
王玉今天读这封信,心里的感觉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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