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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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一九七六年。
过完年,王玉就回分厂上班去了。
这天,王玉的家里,母亲正在把烧好的开水,往热水瓶里灌着。
总厂政治处的一名干部,带着两个都戴眼镜的人,全是一身干部着装。他们推开半掩的门页,进到房间里。
总厂政治处的干部对王玉的母亲介绍说:“王嫂,县里来了两位同志,要见见你儿子王玉,想和他谈谈。”
“哦哦。”王玉妈妈心里不明白,一脸的猜疑神色。她把三人让在桌前坐下,就要沏茶。
“哎,王嫂,别别别!我们不喝茶,别客气。”一个戴眼镜的县干部说,“你坐,你坐。”
王玉妈只好陪着坐下。
“是这样的。王玉在我们县双峰林场当过知识青年。他是不是挺爱写写的?”另一位戴眼镜的县干部凑近王玉妈妈一点,很和气的说。
“整天就是写,不知忙什么,觉也很少睡。”王玉妈妈半是赞叹,半是埋怨加疼爱的说,“他爸爸说是在写一本什么书,叫我们别去打他的岔,随他去学习。”
“对对。我们就是特地为这事情来的。这是县革委宣传部副部长,我是县革委政治部副主任。”
“王玉给我们两个部门都写了一封信。年前开会和忙些慰问的事情,信给压下了。过完年上班,这才发现这封信。我们都研究过,县革委会主任也知道这事,他很重视,叫我们立即下来了解情况,见见王玉。所以,我们来了,想见见你儿子王玉。他在吗?”县革委宣传部副部长说。
“哎呀!王玉上班去了,前天走的。”
“那,他写的东西,在家吗?我们能不能看看?”县革委政治部副主任说。
“他的东西,连他爸爸也不让碰一下,我们就更不知道了。肯定不在家。没听说过。他要我保管的什么东西,都会对我说清楚。这一点,和他爸爸一个脾气。”
“那……。”副主任和副部长对视一下,又一齐把目光投向总厂政治处的干部。总厂政治处干部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到我们那儿坐坐吧。”
三人在总厂政治处的小会议室里商议了好一会,双方都明确表示:“我们需用这样的人,我们要用他。”
县革委宣传部要王玉,县革委政治部也想要,总厂政治处也肯定地说要。
总厂政治处的干部说:“我们总厂有份内刊,政治处主管,宣传部主办,正缺这样的骨干力量。王玉已经是我们的在编职工了,理当由我们来安排他的工作。如果他还是知识青年,那你们就可以调他。”
“你们单位那么大,各方面的人员很多,还会缺少一个王玉吗!”县革委政治部副主任说。
“象王玉这样能写长篇小说的人,我们全厂还是第一人。”
“这部小说写的是知识青年题材,而且是在当知识青年的时间完成的。全县解放以来,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所以,我们的心情,你是不难理解的吧!”县革委宣传部副部长寻找理解,特别强调地说。
“他既然能写出知识青年题材的小说,也就一定能写出军工生产方面的东西,以后他有可能会写出以我们厂子为题材的小说。这样看,我们就更没有理由放他走。算了,不要再磨牙了。只怪你们晚了一步,不然既是我们知道了,也不可能和你们争王玉。说实话,他这样能写的人,哪个地方都用得上。我们都是搞这一行多年的人,你们说,对吧?”
“只能怪这个王玉!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嘞!”副主任爱才心切地说,“我们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呃。”
“你们比我们知道得早。不是你们来找我们,我们还不知道嘞!”总厂政治处干部这回捡了个便宜,心里格外高兴。
上面这事情,就是后来该政治处干部和母亲,告诉王玉知道的。
很快,一纸调令下达。王玉从车间钳工的岗位上,一家伙调到总厂宣传部当干事,主编厂刊《朝晖》。王玉一到任,经他主编采稿的这一期《朝晖》,就以政治性强、思想性高、教育性好、鼓动性大等鲜明的特色,受到了上自总厂革委会一班人,下至车间工人的极大好评。不几天,王玉就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独立主编厂刊。不久,在众人的赞誉声中,王玉又成了政治处副主任,仍兼宣传部副部长。当时的宣传部部长是位老字号干部,因身体多病,常年在家休养。他十分赏识王玉的才干,多次地赞扬王玉政治觉悟高,方向路线正确,思想敏锐,头脑清醒,工作作风顽强,一身充满朝气和斗争精神,放手地让王玉带领宣传部去干。实际上,王玉就成了当时总厂的宣传部长。那年,他十八岁,参加工作才三个多月,是总厂最年轻有为的高层领导干部。
那时,为王玉捧场叫好的人不少。年轻美貌的青年女工,想着各种法子,与王玉接近,想和他交往。王玉的头脑异常清醒、冷静,仍是和从前一样地按照学习计划看书、工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这当然激起了热烈的人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的强烈不满。
“什么了不起的!骄傲得不得了,谁也不理!”
“好像别人都欠了他的债似的,一天到晚总板着副脸。”
“人虽不大,官架子不小。不理人,好像别人硬要理他似的。”
“这样的人啊!以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爬得快跌得快;爬得高跌得惨。你看**,比他爬得高吧,最后跌得惨吧!这是历史教训,他不懂!他还嫩得很嘞!”
“听说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跟一个女同学乱搞搞上了,到现在还勾勾搭搭的。”
“这早就不是新闻了,早就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我听说他还不止跟一个女同学搞上了嘞!在学校那还是蛮惹女孩子爱的。看看他那脸蛋,就是风流人物的样子。”
“表面上还装着一本正经的。这号人,最可耻了!哼!可恨极了!”吃不着葡萄而大放厥词,说葡萄酸的真人真事,总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得很精彩。
“大作家!以后你就是大作家了!到那个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小不拉子喔!”
“真了不起,只十几岁就会写书,写小说,不简单!”
“是天才嘞!没有天才写得出来书!你写本我看看?”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伙子会有大出息的!小的时候,他就和人不一样,玩都玩出和人不同的名堂来!”
“脑瓜子聪明。你看他,天门开得好高,头发往上冲。这种人的样子,十个就十个聪明。”
“他以后的前途不得了,会做大干部。跟他父亲一样,起码是高干。”

“他们父子俩都是这么年轻,就是这么大的官。真是有本事。”
“是啊!看他父亲,才来我们这里当一把手的时候,那顶多也就是个三十上下的样子吧。”
“现在王政委年纪也不大啊!看上去,还不是三十多岁?”
“那是,那是。王玉也是这样——他还不到二十岁吧?真是佩服这样的人。”
“真的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佩服吧?”
“佩服佩服,当然佩服。难道你不佩服啊?”
“当然喽。你说,象这样的人我不佩服,我佩服谁去?笑话。”
“这叫做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熊包儿笨蛋!”
“哎,你是熊包呢还是笨蛋?”
“哈哈哈哈。”
“扯他就扯他,干嘛拿我开心。瞎扯蛋。你……,这……。真是的!”
“别逗了!还是扯王玉吧。扯你们这些一般般,有什么意思。”
“就是……啊!就是!”
“你看他,好会写,好会讲噢!又有文才,又有口才,有几个角色有他这两下子。要么会讲不会写,要么会写不会讲。你看那副相貌,就是一副大干部的气派。”
“你们说,上天干嘛和我们过不去?什么好的,都让王玉一人占上。干嘛也不按需分配点给我,是不是?瞧,瞧瞧,瞧瞧,猴里瓜机,和王玉一样瘦,可就是没他那个相貌。不然啊!我的**后边,也准是甩着一条条长辫子!”
“你这死猴子!”这是个长辫子姑娘,难为情的样子,说。
“看,看,又来了!又来了!”
“别理他!我们扯我们的。看他兴风作浪!”才被“猴子”开过心的那位“长辫子”,对他仍有反感地说。
“上次在大礼堂,你没听他做形势分析报告?几千人坐在台下,他一个人,没带一张纸,一讲就是一上午,台下鸦雀无声,大家跟听故事似的,听起来有滋有味,连上厕所的人,都是跑着去跑着回的。心里只想多听点。好些人不想漏听,尿憋得要死了,才起身跑厕所,差点尿湿了裤裆闹出笑话。”
“就是!听过这么多报告,就他的报告好听,不打瞌睡。”
“那报告作得……,水平!”说的人,撇着嘴,大拇指硬硬的一翘,很来劲,好过瘾似的,还跟是夸自己一般的自豪,荣耀。
“又长得漂亮,又会写,又会讲,他好齐全咧!以后哪个女的跟了他,那会有福享。听说他有对象了,长得也漂亮。”
“据说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那个时候就互相有意了。她真有福气,有个这么优秀的对象,她一辈子就幸福了。”
……
前些日子,捧场王玉的人,是这么说的,同样有声有色,还有乐子。乐在其中哩。
我行我素,不骄不躁,王玉还是王玉。该上班的时间全心全意上班,不做别的;该下班的时间,他准时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闭门不出,拒绝会客,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学习。他严格地执行着他的学习计划。这其间,王玉的内心依然如前的平静、充实,头脑中只是有这种意识:“我参加工作了。我上班的时间要努力地好好工作,业余时间,决不能放松计划中的学习。”在给郦丽丽的去信中,王玉告诉过她,自己已经参加了工作,工种是钳工。工作岗位变动后,王玉只字不提不谈,只说他调到了大院上班,他不想在郦丽丽的来信中,出现他痛恶的庸俗字眼。
工作耗去了王玉不少的精力,为了干好工作,业余时间常常也不得不还要考虑工作上的事情,王玉为此经常苦恼:工作耗散他的精力太多。他心里装的,仍是十年计划的事情。他认为,还是当工人好些,干完活了,一身轻松,业余时间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学习中去,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自在地属于自己,很少浪费。王玉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决定:“我还是去当工人。”
王玉终于又当上工人了。为此,他受到严重警告处分。说他目无组织,目无领导,不顾大局,资产阶级的个人名利思想严重,骄傲自满,沾染了无政府主义思想,不服从工作安排,不听从组织调动。受了处分,王玉的心情很沉重。人们对王玉的看法,也一下子发生了改变,从最好到几乎最坏。别人对他的评价,王玉直接听到的不是很多。王玉的心上老记着,在他的档案里,有一个受到纪律处分的污点。本来王玉已经是突击入党的第一对象。
按照王玉的强烈要求,他到了一个别人都不愿去的,去了都千方百计托关系,找门路要求调离的,很偏僻的深山沟里,当战备仓库武装警卫。这里的环境,比当知识青年呆过的地方,还要清静,艰苦。艰苦,王玉不怕,他图得就是眼下这用很高的代价求得的清静。
到了这里,消息闭塞,除了单位的汽车偶尔来送点大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和工资,方圆几十里,绝无其他人烟。不过,在距离他这儿二十里的大山肚子里,有王玉他们单位的一个分厂。王玉的同学石卫兵、南晓林,就分配在那里工作。他们是从知青点第一批上来的。那里倒是天天有单位的大车小车与外地来往。那里建设得象个小城市,有生活里的各种设施。
这个时候,郦丽丽给王玉的来信,都得由分厂这里代收代转。王玉写给郦丽丽的信,也得上这儿来发。要么就是托来车的司机代收代发,不过,绝大多数是王玉自己跑出来发信的时间,再看有没有信带回。
这次,王玉也只告诉了郦丽丽,他又调动了工作和他的新的通信地址,其他的,同上次调动工作一样,只字未提。可这次的心境,大不如上次调动。上次是意外地高升,起初,总还是高兴的。这次总高兴不起来。尽管到这儿来当警卫,是自己竭力争取到的,明明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十分庆幸自己能够争取到这份工作,可心里头,总是闷闷的,这和以前一个人被留在知青点上不来的心情味道差不多,好像还要沉重苦闷一些,背上死死的落着一个包袱,受到纪律处分的包袱。受了处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当时的人,都会这么想,十分看重自己的历史名誉。再说了,这次的处分可不轻,光那措词,就叫人知道分量,感到沉重。王玉虽然冤,可又能说什么呢?谁听你的?谁信你的?谁理解你?谁又乐意来理解你呢!别说是那个充满阶级斗争的年代啦,就是在今天,这个遍布竞争的岁月,你真要有点什么不幸,谁管你的破事?各人忙自己的还顾不上嘞!你是他们家的老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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