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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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父亲本来就不爱写信,成天忙他工作,几乎不操心王玉和家里的事情。王玉也极少和父亲写信。
各级领导们忙于他们的各种斗争:思想斗争、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派性斗争等等,谁还把一个没年纪的王玉当一回事情挂在心坎上。
王玉一直没有买个收音机,没有听广播,看报纸的习惯。再说也没人给他订送报纸。到了这儿,眼下,收发信件,还多是自己跑腿,要远行到别处去办哩。没心思听什么收音机,嫌它分心,吵,耽搁工夫。在政治处搞宣传那会,天天看报纸文件,依然没有形成坐办公室的习惯。现在到这,看守战备仓库,省去那一套,心理上别提多轻松。要不是受处分那事情,他还会很愉快的生活在这个自由、安谧得象是与世隔绝了的小天地中。
实际上,郦丽丽的来信,就是王玉和外头的世界唯一的联系。可是,郦丽丽的信,仍然来得很少。
尽管王玉盼望郦丽丽来信,但他一天也没有放松学习。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除了看看书,王玉重点是在对他的那部小说稿作细心的修改。他把许多地方都改动了。
这个时候,王玉很希望郦丽丽就在他的身边,很想把稿子拿给郦丽丽看看。在学校上高中一年级那会,郦丽丽的作文评分,曾经得过一回班上的最高分。郦丽丽也喜爱看小说,对作品,有一定的欣赏能力。能够得到郦丽丽的帮助,王玉的心头,会有说不出的愉快和欣慰。
实在是空闲下来了,或是坐得太疲乏,王玉就扛着枪,到山林里打打猎。父亲为了调节儿子的生活,主要是有意思让王玉活动活动筋骨,不要老坐着,他买了一支双管猎枪给王玉。父子俩都爱打猎。
这天,王玉给郦丽丽写好信后,到二十里外的分厂把信发了。临近黄昏,王玉踏着归途,心上闷闷的,正低头走着,突然,道旁的灌木丛中,一阵倒柴般的乱响,灌木摇摆得厉害,叶儿和小枝,如巨蟒扭动一般。这种带响声的滚扭,似风掠过水面,迅速扑王玉身前而来。王玉全身一紧,站定两脚,眼睛高度警惕地注视着动向的变化。声音响处,一条麂子钻了出来。它上路之后,飞快地朝王玉迎面奔来,在王玉身体的一侧,擦身而过,箭一般的,斜身射下路去,进了灌木之中。王玉刚放松一点心情,耳后仍然传来了响声。他疾速回首。一声好响!
好家伙!跟着好响的一声,串出一头毛色麻麻的动物,象军犬一样高大、雄壮,两耳耸着,长长的尾巴,粗粗的,毛硬得刷子似的。见到王玉,它双目瞪着,死死的瞪着,一点没有畏惧的样子。
狼!一只好大的狼!
王玉的头皮一紧,浑身发毛,一身高度的紧张,手脚硬起来,做出随时自卫的架势。
狼一点也不理睬他,好象根本没把王玉放在眼里的模样。双方对峙了数分钟,王玉心里发急,想着怎么对付眼前这条狼的方法。
王玉壮着胆子,奋力一跺脚,弄出猛烈地响声,身子往下一蹲,双手一摆,上身往前扑着,做出一个发威的样子,同时口里雄壮、威风的大吼一声,试探地往狼攻去,发现狼有了动摇的神态,立即把双手护卫到胸前,身态更猛烈、刚劲、迅速地一动一抖,又是一声怒吼,毫不畏惧地直冲狼扑去。
狼起先退一步,定了定神,伏下脑袋,盯着王玉,想看个究竟。突然一见王玉这象是要和它玩命的架势,看威力是不可轻视的,不容它多想,王玉已然逼近它跟前,狼后腿一怯,纵起前脚,往来时的灌木丛里一跳,躲了进去。
王玉勇敢地冲过狼刚才站过的地方,飞快地走了一段路,往后看看,没有狼跟着,方放慢脚步,浑身松下来。出气的时刻,这才意觉到衣服早汗湿了,贴在身上紧紧的,不舒服。王玉一边赶紧走,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还不时地回头,看看后边有没有狼跟着。太紧张了!路边几只山鼠追逐,横路而过,碰到王玉的脚上,又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王玉笑自己神经过敏,身子就自然放松许多。这时候,他突然记起了学生时代念过的课文,陡然记忆大增,即自生情趣地背诵出声来:“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我是一狼’,王玉说),缀行甚远(王玉转过头面,再次看看身后,又回过头去,继续边走边诵)。屠惧,投以骨。……”
王玉一边背着,一边想象出课文中描述出的屠夫和狼斗智斗勇的场景,觉得那不是危险,是一种情趣,而且那情趣就在眼前。他想着想着,就看见了前面的住屋。登时心头一宽,舒服奔上了全身。王玉心想:“当时老师要求我们背这篇蒲松龄的《狼》,我就觉得有种情趣,不想今天有机会,我倒是体验了一下,这真是……。”王玉一时没有现成的形容词,脸上却是笑的。他忘记了今天去发信又没有收到郦丽丽来信的苦闷,他快活地一蹦,将身体腾空旋转一周落地。这时,他心里一寒,身上又冒汗了。原来刚才旋跳到半圈的时刻,王玉看见了狼。
那只狼,原来一直跟着他来了。离他不很远,这会只有四五十步。狼见王玉发现了它,便停住脚,头往跟来的方向望望,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好像它跟着来,和王玉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王玉哑然呆立着,突然一阵异常的兴奋,掏开门钥匙的手,都在颤抖。现在,他不是怕狼来,而是怕狼跑掉。
王玉故意在房前的空场上站站,走走,显得悠闲的样子。
那狼也就在一处灌木枝的暗荫里坐了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好!”王玉心里一声叫好,高兴得要跳起来。王玉已经看出,狼着实是奔他而来的。看样子,狼不会走。
王玉一高兴,就吹起了口哨,不慌不忙地去开门。开门的时候,耳朵还是十分警惕地听着,防备那狼突然串上来袭击他。
王玉开门进屋,把门关上。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双管猎枪,拉开抽屉,取出一盒子弹,放在桌上。他上好子弹,把猎枪伸出窗口,王玉就成半坐一样的姿势,站在窗口前,摆好了瞄准的姿势。他的枪法是不错的。因为他从小就常跟父亲外出打猎,父亲很早就教会了他射击的要领和本领。
好一会了,狼还没出现。
王玉想:“会来的,再等等。打猎以来,还没碰见过狼嘞。今天弄条狼,剥了皮……。”
王玉正想着,又听见了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每一点异常的声音,都会被警惕的放大。尤其是现在,心弦绷得正紧嘞!耳朵更灵!声音好像是在住屋的后面。后面是山。森林茂盛的大山。
这可不是一间普通的体格的房屋。房屋的身体十分结实:钢为骨,坚石为肉——山石垒壁,钢筋水泥盖顶,顽石筑地,钢窗铁护门。非但头顶滴水不漏,门窗一闭,四面也丝风不透。
真是非常的坚固。房屋前后的墙上,各有一个钢质窗户。后面的,在两米来高的位置,米把见方,是个气窗;前边的,窗户很大,三片窗页,光窗户的高度,就达两米。前后的窗户,全有玻璃,而且是双层的,象火车的车窗似的(这是为了让冬天值夜班的人保温)。两层玻璃之间,即从外边打开一层玻璃窗,从里边打开一层玻璃窗,中间就是钢筋窗格和严严实实地蒙在上面的,一层细格钢丝网。有了这层钢丝网,打开两层窗玻璃,除了蚊子和小虫,小蛇也别想爬进来。不过,在前面的大窗户的钢丝网上,有一处可开可关的小洞眼。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射击孔。这会,王玉就把它打开了,架上他的双管猎枪,透过大窗户,前头的外边,包括房前的一块篮球场大小的草坪,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间屋子的采光和视野很好。窗户的左边,是门和厨房,右边是一张床铺,窗前是一张普通的办公桌。王玉站在桌前,持枪做好了瞄准的姿势,等待狼出现在场坪的草地上。听见从身后的气窗口传来了异常的声响,便转过身看看。只见在那一人多高的墙壁上,气窗开着,有一条竹叶青,爬在钢丝护网外。这条蛇,王玉早上起床的时间就看见了,没有去理它。目下,竹叶青突然又动了一下,弄得钢丝网生响。除了这种声音,王玉还听出另一种令人一想就毛骨悚然的声音。王玉断定:“可能是,狼!狼上后边去了,惊动了蛇。”

后边有一条水泥台阶梯道,挨近气窗。这是上这间屋顶用的走道。屋顶是个大平台,修成亭子式的,有水泥桌凳,可以供人在上面玩乐和看书休闲。
“难道狼上屋顶了?”王玉转动着眼睛珠子,细听着屋顶上的动静。
王玉又是紧张,又是高兴。他想了想,把双管猎枪放在桌面上,转身走向床铺一端的另一头的墙角,打开摆放在墙角上的一只铁柜的保险锁。柜里有三件武器,一支半自动步枪,一支五四式冲锋枪和一支五四式手枪。这里本来是三个人守的。自王玉来后,就他一个人守了。可武器仍是原数留着。枪械的保养状态很好,随时可用。王玉伸手取了半自动步枪,又改变了主意,换取冲锋枪。他检查弹夹,换上一个压满子弹的弹夹,打开枪保险,一拉枪栓,子弹上膛。王玉没有恐惧。他慢慢轻轻的打开房门,生怕把狼惊吓跑了。在门口,他把冲锋枪的刺刀也上上了。他端着枪,先到场坪前面看看,看狼不在原来那儿呆着,也没有在屋顶上。王玉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折回住屋,谨慎而大胆地绕着屋外的墙根,走了一圈,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王玉又站到房子的场坪上,想想,看看四周,一片悄静。
王玉有点失意地回身进屋,他刚刚进屋,立刻敏锐地嗅到一种异味。王玉一转眼就看见,在他的床铺下边,有两只发绿的眼睛,发着凶狠的毒光。
刹时间,狼意识到了它的危险,立即不顾一切地冲出床底,照王玉胸前直扑过来。
说时迟,这时快!冲锋枪响了,同时刺刀刺了出去。狼的后腿,被冲锋枪子弹打烂了一条,胸脯被刺刀扎了个对穿眼。狼仍在作垂死的挣扎,张牙舞爪的。
王玉的左手前臂,被狼爪子抓破一道口子,冒着鲜红的血。王玉的胸前、脸上、手上和冲锋枪上,热热的、粘粘的,喷溅了腥艳的狼血。
王玉用枪挑着狼,把它扎着,放倒在地上,心里一阵发虚,顺手摸起桌上的双管猎枪,顶着狼的脑门子,补了一枪。猎枪的子弹头,穿过狼的脑门,从喉部出去,射穿门板,击在门后坚硬的山石墙上,再反弹把门板带动,并又一次击穿门板,斜着在门框上划下一道檫痕,飞出门外去。
狼的脑门迸裂,带血的脑浆淌着,所有的伤口,出着暗红的血,嘶牙裂齿的一副凶相,口里流出涎液和带血的泡沫。它挣扎了好一阵子,到底不行了,一声哀叹,似乎是说:“唉,本来还怪这个人没有一身好肉,只有几根排骨,勉强也算凑合我一顿。现在倒好,被‘排骨’把我给收拾成他的美餐了。”狼到死,眼睛还没闭上,真有点死不瞑目的意味。
床铺被从冲锋枪枪膛里飞射出来打狼的子弹,打了好些弹孔,蚊帐也不可幸免的受到了连累。
王玉把气灯加满油,打足气,点上。屋子里,顿时明亮了。他脱下溅有狼血的衣服,这才注意到,前臂上,被狼爪子划了一下的伤口有点痛。他在水桶里浇水洗净手上的血迹,看看伤口,只是一道小口子,也不深,就没往心里去。
王玉坐下檫枪的时间,心里很快活,望着死狼,心想:“今天本来好苦闷的,也险些遭这家伙暗算。现在反倒有了意外的收获。美餐自不必说,弄张毛皮,真正的野兽毛皮,也是现成的。要是张冬皮就好了。”
王玉一边檫枪,一边想着如何把狼皮剥下来,还真后悔:“要是刺刀不把狼背捅穿就好了。幸亏子弹打的是后腿,打在身上,那就打烂了。”
马上他又想:“嗨!当时那么危险,若不是我反应快,那就遭它的殃了。它全力以赴的向我飞一样的扑上来,还亏是刺刀刺中了。当时能够把它搞死就不错了,还顾得上别的。”
王玉装配着檫好的枪械部件,在心上说:“有些事情是没法子想好了再做的。想好了的事情做不成,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不仅发生了,也做完了。上午想好了去分厂发信,应该会有郦丽丽的来信却没有信取;回来的路上,从来没有想到过狼,快到家了,却十分惊险地遇见了一只狼。打猎以来,也没有碰到过狼,今天却就在床铺跟前,捕杀了一只大活狼。谁想得到?生活真是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是怎么变化的。”
过了半夜,王玉才吃上烤狼肉。
王玉把狼皮剥下来,用竹片撑开绷好,心想:“今晚就挂在屋里吧,明天再挂到屋顶的亭子上去,那儿干得快。”
躺在床上歇下来了,王玉望着狼皮,满意地微笑着,心想:“今天我要是被狼咬死,吃掉,连个收尸、报信、作证的人都没有,恐怕还以为我潜逃到台湾当特务去了嘞!嘿嘿……。”
王玉好像做了恶作剧一样,一个人发笑。
月光从窗口跳进来,钢丝网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让月光带着它们的影子,跳进屋里。平时它们贴在窗户上,是没本事进到屋里来的。月光站在地上,睁开散漫的目光,把屋里十分简单的摆设,看得还算清楚:除了桌椅、床铺和武器铁柜,就只有两个大木箱子,一只小木箱和两个水桶,一只铁的,一只木的,木的大,铁的小。中间还有个冬天用的取暖炉。它这会闲着没用。
王玉趴在床上,脸贴着枕头,望着那张象一把大扇子似的狼皮,心想:“要是我今天这种场景,被郦丽丽看见了,她会是个什么样子?”
王玉的头脑想象着郦丽丽可能出现的各种惊恐模样,不禁孩子似的笑起来,笑得好天真,好纯情,好陶醉,也笑得好舒心。
“要是我把这事情写信告诉郦丽丽,她会怎么讲?还是不告诉她。她并不知道我眼下的处境。”想到这,一阵说不清楚的情绪使王玉烦恼起来。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王玉想起了,读小学的时候,读过的一篇课文:叫装死的狐狸吧——说的是,一只冬天饿极了的狐狸,一日见一老汉拉一车鱼,在大道上走着,便跑到老汉途经的前面,倒在路旁装死,被老汉当便宜捡了,丢在车上。老汉打算把“死”狐狸带回去,给老伴做一条围脖儿的,不料,却被装死的狐狸,悄悄的在半道上,把老汉的一车鱼,都偷跑了。
王玉想着,又笑了。他侧转身,嘴角挂着微笑,望着狼皮,心里说:“狼皮,你总不会装死吧。要是把你硝了,将来制成围脖儿,围在郦丽丽的白白胖胖的脖子上,你不会给我捣鬼吧。”
王玉想象着郦丽丽一身冬装,脖子上围着这张狼皮制成的护脖,一副丰腴、富贵、俏丽的模样,嘴上的笑,更生动了。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天的郦丽丽一样。
“要是我被这条狼吃了,郦丽丽她又会怎么样,会悲痛欲绝吗?”王玉望着悬挂的狼皮,好象要从那儿看见答案似的。想着想着,就迷糊过去了。他着实太累,困倦奔来,把他拉进了梦乡,连蚊帐都忘了放下。他被山里的毒蚊子咬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才知道,他的脸和眼睛,还有手足及全身,多处都被蚊子叮肿了。他硬挺了两天,到底还是病了。发烧,头痛,喉咙痛得说不出话,一身痛,没一点气力,整天躺着,没吃没喝。有腌狼肉,有咸菜,有米,有柴有水,就是没人做。第二天,王玉饿极了,自己爬起来,在水池子里舀了一大碗凉水,一口气喝尽,又吃了一把咸菜,再次躺下,睡着了。
这期间,他做过两个梦。一个是郦丽丽变成了一条大灰狼,追他。追得他无路可走的时候,猛地一下,朝他扑上来,把他吓醒了。另一个梦是,王玉和郦丽丽一块生活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天地里。王玉一心一意搞学习,郦丽丽除照顾他生活而外,也在认真地学习,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俩吵起来了。郦丽丽一个劲儿地说:“你这样的学习我是不赞成的。”王玉却十分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都愿意这么静心静意地搞学习。”两人争执不休,各持己见。后来,两人又稀里糊涂地哭作一团。王玉就哭醒了,醒了还是不明白。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这两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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