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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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很快就来了,这是枕春最倦怠的季节。整日劳神在在,神魂凝固,巴不得冬眠起来才好。偏偏是天越冷,越有的人才得空精心筹谋设计,使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过了些日子倒等来了家中的回信,家中却没提及安画棠的亲事了。枕春来不及觉得奇怪,却在信中见得,母亲反而报了件喜事,说长嫂李氏又有了身孕。
枕春自然是欢喜的,忙不迭寻出箱底的宝贝托人捎回去贺喜。那些精美的长命锁、如意扣儿、与作响的小镯子,用红布包着送了出去。倒是心中想着长嫂的福气,又想着自己小产时的落寞,心中不免有些思念家中。
夜里便有些辗转反侧,想着如今一味避让已来不及了,既已决定争宠上位,便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这一条路,必定是荆棘遍布,风霜雪雨的又冷又痛。只求心想如意,他日封作一宫主位,也好求个恩典回家省亲,或请母亲入宫相见,一解思念之苦。
天气渐冷扫过秋风,这日竟开始飘雪沫了。
枕春坐在窗前呆呆望着,见玉兰在门口朝她道:“小主,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玉兰的脸已经好全。如今看来,脸上一半儿是水灵灵的清秀佳人,一半却是坑坑洼洼的疤痕。按规矩,玉兰毁了容貌是不能伺候主子的,应撵去膳房或浣衣做苦力才是。枕春特意向慕北易求了恩典,这才将玉兰保在了栖云轩,只是再也不能近天子侧侍奉了。偏偏玉兰很高兴如此。
“是冷的快,越快越有人心慌罢。”枕春歪了歪头,靠在窗边的小案上,吃了一口奶味的果干酥饼。那果干酥饼很甜,腻腻的,就让枕春心里稍许安定了一些。
玉兰若有所思,对枕春颔首:“小主心中明镜儿似的。”她将那些枯枝叶扫得整整齐齐,又寻了簸箕要去清扫。
枕春倦怠地转了个身,淡道:“搁着罢,你去玩会儿。”
窗外簌簌落下了枯黄的花叶,远远只见樱桃穿着件桃红色的小袄,配着深粉幻色的褶裙,正抱着一个背篓,在院子的干燥处晒花茶。樱桃身量长得极快,几月便又显得添了几分婀娜。枕春一壁笑着,一壁感叹,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樱桃哪怕穿着宫女的衣裳也衬托出娇艳柔软来。
便是血脉之亲也如此惊艳。倘若能一窥前朝少师贵妃的姿容,该是怎么样的勾魂摄魄?
樱桃一抬头,见枕春吃着酥饼瞧着她笑,好奇问道:“小主缘何笑我?”
“我见你生得倒是周周正正。”枕春玩笑道,“想是以后给你配个侍卫好,还是许个书生好。或是若你喜欢,便放你出宫去。”
樱桃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奴婢……奴婢不曾想过这些。”
“你还小。你的身份不好办,可若得机缘,我也愿意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可以找个疼惜你的男子,绣花酿酒,恩恩爱爱的。”枕春莞尔,将手中的酥饼剥开一截给她,“尝尝?”
樱桃忙将扫帚丢在落叶堆里,小跑着到了窗边。她的手冻得有些发红,忙在裙边儿擦了擦,接过酥饼就啃。这一啃,就见她殷红的嘴唇边儿黏上点点的碎末儿,十分可爱。
枕春看她爱吃,索性将一整盘都赏给了她。挪了挪身子凑近看。樱桃吃得很香,手上满是酥渣,见枕春看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主莫要取笑我。”
由此便想起小喜子也喜欢吃糕点。大抵是吃糕点方便又管饱,味道甜甜的心里便不苦,故而人人都喜欢。想着是渐冬的时辰,可惜了那些凋落的花儿瓣儿,若是摘洗之后配上枸杞,再和琼脂冰糖,也能做成味美的甜冻。
枕春想着则觉怀念,这是幼时在家爱尝的味道。便抖落衣裙,叫上苏白,一路寻去御花园,总想寻上些鲜的野的回来解馋。
这时候的万物,已渐渐枯槁。四下望去颜色惨淡,近了花园才生出几分翠艳来。模模糊糊能从出挑的颜色上辨出那些山茶、早梅,却都不是极艳的颜色。如此也很好,那甜冻里枸杞红红的,正是要配上素色的花朵。
枕春敛上六幅蓝色绣苍兰的下裙,一手拨开肩上披的白底青宝相花兔绒斗篷,另一只手想要去摘从中的花。那花儿颤动着带着露水,将冬日的暖意映衬得熠熠生辉,特别好看。
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明贵仪没有婢女使唤了吗?可要本宫禀了皇上,给你多拨两个?”
枕春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见来人从黯淡无光的层叠枯叶里转出来,一身妃色锦绣的华服,领上一只满碧如冰的名贵翡翠坠着十八颗浑圆金珠。她头上密如鸦云的长发梳作了精致的灵蛇髻,两只赤金的八宝簪中间饰着衔红宝的金孔雀。
珠光宝气,英气桀骜。
“荣昭仪……”枕春一愣,旋即矮身福下去,脸上带了笑,又添道“娘娘。”
扶风郡主的脸色便有了几分满意,扬起小巧的下颌扫了扫枕春:“明贵仪如今是得宠的,规矩却没忘记。”说着似想起甚么不满的事情,撇嘴轻嗤一声,“好过那起子不知身份的,托称有孕便躲起来。”
枕春见她说话毫不顾忌,也算是明目张胆地不满薛楚铃,却不接话只道:“嫔妾不敢以宠妃自居,要知道如今阖宫第一圣宠是您才对。后头嘛,还有静昭容连氏、珍婕妤小薛氏,哪儿有嫔妾甚么位置。”
“她们也配!”扶风郡主毫不犹豫,直抒胸怀,“一个洗脚婢女,一个庶出门楣。若是在咱们温家,这样的出身,也不过是开脸的丫头,或偏门抬进来的妾室。”
正说着,扶风郡主身边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宫娥低声劝道:“娘娘,此处人多口杂……”
那丫头枕春倒觉眼熟,似是从前伺候在庄懿太后身边儿的。庄懿太后爱重扶风郡主,视她为温家的救命稻草、最后的羽翼。
谁知扶风郡主却侧身而去,利落的一个巴掌,狠狠落在那宫娥面上:“闭嘴!本宫想说谁就说谁!连你也敢来管我吗?!”

那一巴掌倒是熟练,一看便是平日里没少发脾气的。这便让枕春想起来扶风郡主初入宫那日,便一个耳刮子将身旁的侍女打得嘴角崩裂。如今这么些日子的后宫沉浮,她也被设计得栽过跟头,人是聪明些了……本性却难易的。
如此枕春便只得温言劝道:“昭仪娘娘稍安勿躁。主子教训婢女自然是千该万该,只是此处来往的确纷杂,不若回宫慢慢调教便是了。”
扶风郡主便停下了手,定定看枕春:“本宫见你平日还算乖觉,也知道谦逊。不过是听闻你小产时,身旁得用的宫女被烧成了丑八怪,怕是带不出门。如今复宠了……”说罢略扫一眼苏白,“平日里随身的却是个姑姑。你若没下人使唤,本宫倒不吝啬替你求个恩典。”
这倒让枕春颇为意外。扶风郡主平日里素来横着走,连祺淑妃的帐都不买的。眼下扶风郡主说的这几句话儿虽是强傲了些,意思到底还是好的。枕春也不露喜怒,只试探回道:“多谢荣昭仪的好意,如今人手倒不缺,不过图个清静而少带些人出门罢了。”说着只以袖略略掩了嘴,“倒是昭仪肯问嫔妾一句,嫔妾颇感惊讶,觉得受宠若惊了。”
扶风郡主轻轻撇头,头上的衔宝孔雀随之摇动:“本宫不过是看不得薛氏那般得意罢了。大薛氏瞧你碍眼,想要拿你开刀子。你落魄了她便得意;你若体面些,也好教她们心中膈应!她们膈应了,我便心里痛快。”
枕春莞尔,倒觉扶风郡主的心性未免太过单纯,提点道:“体面不体面是瞧一个人的德行而非排场。您瞧雅贵嫔平日着装素雅,但资历深厚又慧雅平和,自然人人都觉得她体面的。像是教坊的歌姬平日献唱,总有盛装艳抹珠玉加身的,却不过是歌姬而已。荣昭仪您是郡主出身,本便尊贵,若德行娴雅便更是体面尊贵至极了。”
扶风郡主闻言,脸上高傲之色略减,看枕春的表情也有些不同了。她踱了几步,直勾勾望着枕春的眼睛,却淡淡道:“你意思说本宫猖狂惹人厌弃。你们都当本宫是个蠢鲁的。”
听见这话,枕春倒出乎意料,回道:“嫔妾不敢。”
“当我什么都不明白,一个劲儿逞能。你心中定说着,这愚蠢的女人耀武扬威,活该做靶子。没人当她是个人物,没人将她放在眼里。”扶风郡主面上一片冷漠。
枕春竟然感到眼前人如此陌生,惊愕问道:“荣昭仪这是何意?”
扶风郡主脸上的漠然一瞬即逝,立刻又被那傲气与自负遮盖。她旋即却不理会枕春,自径道:“你们都是一个样子,说起话来客客气气,背地里恨不得咒死别人,这样弯弯绕绕的有甚么意思!”她眼中便露出不屑来,“你们当是鲁直那便是罢!本宫是温氏嫡女,见得你们这些卑微之人,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图个痛快罢了。”
“痛快自然是好。”枕春若有所思,低头回道。
“……本宫是温氏嫡女,是皇帝表哥圣旨加封的扶风郡主。”她眼神一动,“那‘玉树榜’上的孙三公子、钟大公子、苏十二郎、何二公子都上本宫家门提过亲的。那些名动乐京的王孙、文人、将军,都来提过亲的。”
枕春知道这话的厉害,是犯了嫔御的忌讳,轻易说不得的。她甚至不敢接话,心中却生出异样的感慨。
扶风郡主,果然什么都敢。
扶风郡主却不止于此,自顾自道,“乐京的男子随我温氏拣选。命妇们见得本宫要行礼数,发落几个婢女从来无关紧要。便是要星星日月,自有满乐京的人献来!本宫大可嫁一位贵人做宗妇正妻,受妾室们的侍奉。或低嫁给门楣穷酸些的,他身边一个人也不许有,此生此世唯独只能爱我一个!可是本宫心中想着……”扶风郡主脸上常年挂着的矜贵此刻那么淡,“为了皇帝表哥,若是敬茶给那大薛氏向她下跪请安……我也是能忍的。”
枕春那一瞬间,便能分辨扶风郡主的一二跋扈。平日的那些不可一世里,大抵是有许多酸味的。她再看扶风郡主,似乎也讨厌不起来了,只踟蹰了一息,淡淡道:“您痛快便好。”
“翻来覆去只是这句,让本宫与你费这几句口舌。”扶风郡主髻边的孔雀又动了动,她脸上再度浮上些高傲,“好生无趣。”
枕春心中还在思量,便没开口。
“木鱼疙瘩。”扶风郡主轻嘲一句,“本宫还要亲自去花房选最名贵的新梅苞饰瓶。这十一月的海棠极其罕见,还是表哥特意为本宫嘱咐上贡的。没工夫与你闲说!”说罢果然便要走。
枕春矮了矮身,应道:“嫔妾与荣昭仪一席话,倒是想明白许多事情。您自然觉得我是木鱼疙瘩,我却觉得您很是有趣了。这或许就叫,别人都是镜子……”
扶风郡主便不理她,一壁要走。她走路不像其他嫔御一般要人扶着。有人扶着走起来婀娜娇弱,平添娉婷姿态。也有人走路时一步三扭,为求女子羸弱娇媚的风骨。反是扶风郡主素来一人走在前头,连随侍宫女近上一步也不许的。她走起来干干脆脆,昂首阔步,倒是英姿飒爽,格外的傲气。她满身的红衣在秋风中上下翻动,卷动之间好似一朵孤独的红云。
枕春临着寒冷的东风而立,看着扶风郡主的背影,忽生感慨。她信口吟来两句:“巧物最堪歆羡,能窥白相纷纭。照花照水照流云。恰斜晖正好,映照脸微醺。消受佳人凝望,女儿心事听闻。痴情不语是郎君。可能相望久……”
扶风郡主骤然在风中转过头来。
枕春远远福了福,轻轻道了句:“一世对红裙。”
只看见扶风郡主那艳丽夺目的身姿,终于消失在一片荒芜的冬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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