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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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薛氏瘦弱,仲夏日里穿得轻薄,好在她骨子轻小,是不显怀的。直到重九月里,金菊遍开,才终于藏不住了。此时小薛氏的身子已有五月,坐实了养稳了,坐在椅子上略略撑着身子,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
“珍贵嫔可让咱们好猜,原来是怀璋抱瓦,私下里高兴呢。”玉贵仪孟氏话中带了几分不悦,一双眼睛斜斜睨着小薛氏。小薛氏的三公主如君诞生后,玉贵仪的大公主晏怡便不似往前受宠,于玉贵仪而言,何尝不是膈应。可眼见着才不过数月,小薛氏恩宠不绝,又得了身孕。
“倒不是故意藏着。”小薛氏温温柔柔,淡道,“本宫也与陛下说了的。只是年初才诞了三公主,身子尚未将息好,到底是不稳的。故而太医说,先调理着,身子好些再与诸位姐姐妹妹们说也不迟。”
玉贵仪轻哼一声,撇过头去:“缘是先说给陛下欢喜了。”
扶风郡主闻声,眼眶蓦然便红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开口却不似往前尖锐刻薄,只道:“你倒是个好运势的。”
这话说起来,众人不免触及心中的那根弦。
如今宫中除了连月阳得了大皇子与二皇子,便没有别的皇子了。可连月阳身为元皇后的婢女,庶民出身实在不足,又没有家族能在前朝说话,便是大皇子与二皇子再肯读书骑射,怕是也无缘大宝。何况连月阳并没有争嫡的野心,只盼着二子一女快些长大。往后若是命短,便给孩子换个平安;若是命长就求个恩典,倘若能随子就藩,那便是如意如意了。
但凡是有出身的,谁都能还能更进一步,谁都有可能得子争嫡。
大薛氏今日得了小薛氏怀孕已五月的消息,早便是满脸疲惫之态,她端坐在朝华殿皇贵妃的主位上,保养得宜的食指轻轻按捻着额角:“既是喜事,也应该早些说才好。”
小薛氏神色略略一变,端端正正起身,又行了十全十的大礼:“臣妾谨记嫡姐姐教诲。”
“罢了。”大薛氏拨手。她大薛氏算不得多么貌美,但是举手投足皆有贵态,说话端柔行事缜密,全然豪门嫡女作态,故觉得依旧是美的。可她侍奉慕北易十余载,与元皇后斗、与施氏斗、与太后斗,如今还要与庶出妹妹斗。她思虑太重显出疲惫之态,似乎不那么年轻了。她静静按着额角的纤细手指慢慢转动,使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皇贵妃大薛氏不可避免地有些显老了,天子慕北易却还意气风发英俊无俦的样子。众人的心思难免有些活络起来。
扶风郡主丝毫不觉,只眼睛望着小薛氏略显的肚子,或是还在伤心。她郡主之尊,初初入宫便是娘娘,如今位列妃位恩宠不少,偏偏没有好消息。平日里也偷偷吃了药或请了太医来瞧,总是时候未到。她打心底里瞧不上大薛氏的做派,眼红一个庶女肚子里的孩子叫什么能耐,有本事自己怀一个才是尊贵无比。不过任谁的尊贵无比,也比不上她温氏言歌的尊贵……
“……荣妃觉得呢?”大薛氏偏头一问。
“……嗯?”扶风郡主回过神来,“什么?”
玉贵仪噗嗤一声笑得出来:“荣妃娘娘可当真是个仔细的,上位者说话儿呢,偏偏是没听清。”
“又有什么要紧不成?”扶风郡主素来是不怕大薛氏,她鄙夷地看了一眼玉贵仪,“也不过是个贵仪,何故拿着上位者来说话?”
“好了好了。”大薛氏自知小薛氏又有了身孕便精神不大好,“小小一桩事情,也要争论起来不成?如今入秋见了凉,太后娘娘身子不如以前,本宫想着还是得着人勤勉侍奉着。荣妃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便也替本宫参详参详。”说着拿了名册来看,“抛去那些宫娥抬举起来的选侍、更衣,如今在册嫔御十六人,一宫主位者六人,分别是本宫、荣妃你、静昭容连氏、雅贵嫔姜氏与珍贵嫔……”她眼神凌厉地一扫,“妹妹,还有熙婕妤柳氏。咱们应当是各宫轮流侍疾,还是各位妹妹们索性排个轮次侍奉。”
扶风郡主听得一惊:“姑母病了?”
“并非是甚么严重的病,不过是个风寒倦怠。”大薛氏声音温和端庄,神色却淡淡的,“本宫也是前日才知晓的。眼下,陛下已拣选了最珍贵的补品供太后娘娘享用。太后娘娘尊贵,陛下又如此孝心,咱们才应当更仔细些才行。本宫已然安排太医诊治,想来过些日子便能大安了。”
“那……”扶风郡主下颌一扬,“本宫姑母是千岁之尊,自然应当阖宫皆去侍奉,才能以表尊贵。”
“自然是好。”大薛氏便将名称一合,放在桌案上,“那便除却怀孕的珍贵嫔、要照顾一双皇子公主的静昭容,其余人等皆排上轮次给太后侍疾,每人三日。为彰表率,由本宫先行开始。”
既是如此说了,众人便起身称“听皇贵妃娘娘吩咐”。枕春扶着小案站起来,只见扶风郡主一脸忧思,反衬得大薛氏尤其冷静。或坐在那个位置上,人人都会如此罢。枕春如是想。
轮到枕春侍疾的那日,天气已经转凉,瑟瑟秋风拍打着窗棂。今次立在凤仪宫外,便觉这座宫室威风大不如前了。太后的温氏一族心心念念想着立出一位皇后来,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大小薛氏渐渐势盛。凤仪宫前茂盛如盖的树冠瞧着稀稀疏疏,已是萧瑟之感。
端木若穿着一件浅蓝色绣碧枝桃花的交领上襦,披着灰绒缠枝青缎子的披风,正从凤仪宫出来,脸上一派静默的神态。
“太后身子可好了些吗?”枕春兜了兜手,上前两步。
端木若轻轻矮了矮身:“三日前还听了太后娘娘训斥,今日她老人家却不怎么说话的。说是偶尔腹痛干呕,想来是病势有些缠绵,又吃着药脾胃难受,故而不适。”说着眼下看着四下,“姐姐侍奉仔细些,若当真是风热风寒,也要仔细自个儿病倒。”
“知道了。”枕春颔首,提裙进了凤仪宫。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蒙蒙的光团在大殿之中,只照见殿中的砖瓦漆黑油光。太后身侧的掌事女官素念朝枕春略行一礼:“劳请明贵仪小主随奴婢来。”
“有劳姑姑。”枕春随着她亦步亦趋往着暖阁走,嗅见空气中淡淡的有一股药味。那味道若有若无的,使人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素念打起了鲜红的珠帘,再慢慢拨开了一层厚重的帷幔,朝着雕花清漆高榻上的人回道:“娘娘,明贵仪前来侍疾了。”
榻上那个雍容的女人有些阴沉,慢抹了抹额边的青丝,略略扫了枕春一眼,却咳嗽起来。素念连忙落了帘子过去抚太后:“您快休息。”
“太后娘娘今日瞧着起色倒是好,闻前头出去的端木贵人说,您身子好了许多了。”枕春施施然拜了下去,略藏微蹙的眉头。
庄懿太后素来不喜枕春自以聪明的模样,嫌色看了一眼,却没有力气责备。她轻轻喘息,无声无息地又卧了下去。这便是病得有些缠绵了,或许是因为时节转圜,或是如今温氏不如薛氏势盛,她熬尽心血。枕春心里却不曾小看庄懿太后的,眼前这位熬过了前朝诡谲风波,斗过了倾城绝代的少师贵妃,还去母夺子将慕北易拱上了帝王之位的女人。
如今身患病痛,老态尽显,这病势倒是来得很急的。枕春心下计量,低眉顺眼地立在一边。
“娘娘,药好了。”宫娥进来悄悄道。
枕春接过药碗,一壁敛裙,坐在了床榻边。她先是轻轻尝了一口,直觉得那汤药苦涩不堪,便吹得温热:“娘娘请。”
庄懿太后抿得两口,便别过身子,
素念劝道:“娘娘到底饮完这药吧,荣妃娘娘心中还挂记着娘娘呢。”
庄懿太后听得扶风郡主的事情,怕她如今被大小薛氏欺负,强打精神又将那药碗吃完。枕春净了手,又温温顺顺上前,伺候太后吃了一碗厨房特意供上的筒骨红枣的高汤。
凤仪宫昏昏沉沉阴阴暗暗的,枕春侍奉得小心谨慎,只觉得十分压抑。平日里说话的也就两个近身的大宫女与素念姑姑,早上天不亮便得过来立规矩,凤仪宫落匙前才能走。这几日侍奉下来,枕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身上十分难受。
好不容易挨过三日,出了那凤仪宫的门口,才觉得气通顺了些。
扶着苏白走在宫道上,萧瑟的秋风吹得枕春脑仁儿有些疼。
“小主这些日子倒是辛苦,待回去好好休养几日也莫要劳心劳力了。”苏白见枕春这几日下来脸色略有些发青,自然是心疼。
枕春轻轻拍了拍胸口,觉得心中憋闷,道:“无事无事,传辇吧。”
这一路摇摇行行,无端惹得心下血气涌动,近了永宁宫当头的风一吹。好在小喜子激灵,在门口便候着了,迎着枕春往栖云轩去,玉兰又忙不迭给枕春披上了一件金绣梅花披风,才挨着内厅坐了。枕春手握着几案,直觉头晕目眩,袖口里抽出一张素月白色的轻纱帕子,捂着口上,不察便呕出一口血来。
“小主!”苏白颇是惊骇,轻呼一声。脸上虽是那般可怕颜色,手上却连忙将门窗关了起来。
玉兰见得枕春嘴角滑落的血痕,眼眶顿时红了:“小主不过侍了几日疾,怎便吐血了。可是那太后娘娘患的可是甚么疫病会传染人的?”
枕春这一口血呕得出来,眼花缭乱,直能听见自个儿心口砰砰跳着的声音。她轻喘了一声,嘶哑道:“甚么疫病,旁人都好好的。快去请……”
“请高太医。”小喜子接口,“奴才知道了,小主您可快去榻上歇着,省得又冷着热着。”
枕春眼前颠旋,十分难捱,勉力点头由着苏白抚在榻上,昏昏沉沉眠了一会儿。待醒来时,高乐已在外头候着了。
“高太医……”
“太后凤体欠安,小主侍疾上心,偶感风寒也是常事。眼下小主传了微臣前来诊脉,微臣自当尽力。”
这话一说,枕春便放下心来。高乐不说她呕血之事,只说偶感风寒,也算是识时务。
苏白在旁为高乐奉了茶饮,才露出忧虑的神情:“方才小主昏睡时候,高太医已为小主诊了脉。说是……”
枕春略撑了撑身,隔着朦胧的帷幔凝视外头的高乐。
高乐穿着一身讲究的太医服制,掀盏饮了一口茶水:“小主脉象轻按不得,重按乃得,应是阳虚气弱,气血阻滞之症。便是常说的劳损过度、虚寒畏冷。又因小主几日侍奉太后娘娘辛苦,故而现出了表症。”
枕春攒眉,不解问道:“女子虚寒畏冷也算是寻常病,怎会骤然呕血?”
高乐正色回道:“小主这阳虚气弱的病根,应是去年小产时落下。女子小产本便伤身,或将息不足便有些畏寒。只是小主自个儿不知,又不曾忌口调养,此病便一直蛰伏。如今天气骤降又劳心劳神,才有了表症。至于呕血……”他剑眉一皱,看着自个儿鞋面,低声道,“乃是近日食毒的缘故。应是用了分量极轻的毒,轻易不得察觉。但小主身子已是十分气弱,故而毒物一冲,反而气血涌动,才呕得出来。”
“有人给咱们小主下毒?”苏白手指轻轻颤抖。
高乐略一思忖,轻轻摇头:“以微臣所见,倒不似给咱们小主下的毒。”他解释道,“此毒分量极轻不易察觉,单是探脉也不容易得知。若非小主年前小产,身子特殊,这口血呕不出来便也不会知道此事。可见这下毒之人医术超群,自然不会给咱们小主下此容易呕血察觉的毒药。微臣看来……倒似小主误食了旁人的东西。”
苏白摇头:“咱们小主如今贵仪之位,平日里怎会误食别人的东西。何况小主这几日都在凤仪宫侍奉太后,哪里有时间……”
“苏白!”枕春略一睁眼,手按着床榻前的栏杆,身子微微前倾,“苏白,我知道了。太后……庄懿太后的药。”
苏白与高乐听闻,均是露出十分惊骇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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