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郡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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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嘴角一弯,绽出温柔的笑容,脸颊泛红起来:“好的。孟郎他从不曾与奴婢脸红的,也不曾纳过妾室,便是连个通房都没有的。老夫人往前待奴婢很好,她醉心书法与佛法,倒不怎么常常要奴婢立规矩。只是……如今老侯爷与夫兄战死南疆,老夫人伤心得病倒了。如今孟郎便让奴婢学着主持家务,奴婢只按着小姐您往前说的那些做。府里的下人们都以为奴婢是女官出身,是宫中明婕妤家中出来的贵女,还算尊敬也无大事。”说罢抬起头,看着枕春,“您……您还好吗?”
枕春的嘴角一松,却亦是温柔笑起来:“我也很好,吃穿不愁。你莫要一口奴婢奴婢的,你如今是应国公的正妻,是郡夫人,没得让人闲话。”
“奴婢……我……”桃花眼神闪了闪,终是露出几分忧心的神色,“我听说,十四小姐也入宫了?”说着便有些着急,“十四小姐的性子深沉,可不是个难缠的。她可有尊卑不分,可有使三姨娘那些腌臜的手段,可有僭越您?”
“没有没有……”枕春拍拍她的手,“可放心罢。画棠她住在柳姐姐的歧阳宫,与我反倒来往得少的。咱们到底是一姓姊妹,总是要客气照应。”
桃花才安心地点点头,又想着一事,开口道:“十一小姐,今日入宫之前,您母亲来找过我了。”
“母亲?”枕春拿帕子点了点眼角,“母亲说甚么?”
“夫人也没说旁的,说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给您带了些好耍的玩意儿,本想着要让我捎带给您。由着走的时候却又说不带了,免得路上麻烦。只说大夫人第二胎产下了一个小少爷,您又有了一个小侄儿。这下子,大少爷与二少爷都有了嫡长子了。”
枕春眼神略淡了淡,有些落寞,道:“母亲让你催我早日得皇子?”
“不不不……”桃花连忙摆摆手,“夫人说,既是您的兄弟都有了嫡子,往后文功武略的,自能去打拼,或得了勋爵也能继承。您小产了一回,总归是伤了身子的,便要您好好保重。往后倘若得公主得皇子,都是福分不必强求熬心。夫人说,您自幼好强自尊,不肯伏低做小,可既作嫔御便不要勉强。倘若不得子嗣也莫介怀,往后还有您父亲兄弟们扶持您,再往后还有您的嫡亲侄儿们帮助您。十一小姐,夫人说,她此生愿望是要您活得自在痛快,长乐无忧。”
枕春按在眼角的帕子湿润,只抹了抹脸颊,笑起来:“本便已经万事无忧了。平白的说这些……”眼睛却看向了桃花,忽问,“倒是你……”
桃花的脸便突然一下绯红,低头小声道:“已有……两月了……”
“真的?”这惊喜来得突然,让枕春心中一下甜蜜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桃花的小腹,赞道:“好福气。”
“夫君说,我与他的缘分是小姐您的宽仁,想请您赐个名字呢。”
枕春打趣儿她,“夫君夫君的,当真是羡煞旁人。”说着指尖儿点了点下颌,“我倒是个不学无术的,不知道甚么厉害的名字,便给这孩子取个乳名可好?便叫……歧儿,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用。”
“可有甚么深意?”桃花不懂。
“这孩子的祖父、长伯都是战死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虽不明白……”桃花笑起来,“听着顺口便是了。”
“娘娘、应国公夫人。”苏白低声道,“是时辰了。”
枕春略扫了一眼桌上的滴漏,紧紧攥了攥桃花的手。
每日请安俱有时间,午膳晚膳都看着滴漏布菜。用膳的时辰、出行的时辰俱要记录。便是侍寝、会面、说话、睡觉都有例子可循,都不可以多不可以少。不像个人儿,像个玩意儿。
枕春第一次对这帝城的每一砖每一瓦,都产生了深深恶意。
奉先耷拉着胖嘟嘟的小脑袋,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儿,看见里头的桃花要出去,追在桃花的背后跟了几步。见桃花出了绛河殿,奉先便不追了,在门口嘀嗒了两圈,又去挠地上的八重黑龙的花絮。它这几日在绛河殿前的院子里玩得畅快,吃得饱,日日还有小豆子看着它追着它,哪里不舒适呢。
便专心致志地追着那八重黑龙上还未落地的花瓣,一壁跑着一壁跳,头上一声碰,撞在了一双赭石色的龙鳞金线六合靴上头。
“甚么畜生?”慕北易抓着奉先的脖颈,将它抬起来,眯神端详一阵。
“陛下怎么来了。”枕春提着一边裙边儿,一壁出了绛河点,见奉先在慕北易手上扑腾着小爪子凌空乱捣,惊呼一声,“奉先儿!”
“奉先?”慕北易皱眉。
“是珍兽房进献的小獒犬。”枕春解释道,“缘不是柳姐姐说的,阖宫都要做些打发时间的事儿,生得只知奢靡饮宴或是赌钱打牌的。”眉眼弯弯便要去接,“这小犬胖嘟嘟的倒挺可爱。”
慕北易却不给她,一手将奉先提起来,一手拨着它的爪子,嫌道:“脏兮兮的东西,莫放入殿来。”便丢给冯唐抱着,又说,“取个这个名字。”
“噢……”枕春眼神望着奉先委屈巴巴的模样,讪讪迎慕北易进殿,“陛下这时候来,可有甚么事情指教?”
“应国公夫人来了?”慕北易落座,随意问着。
枕春先奉糕点,再奉茶水:“来了,方才走呢。”
慕北易颔首,道:“她素来敬重你。应国公孟氏一族都敬重你,你应教他们忠直知天恩,朕必少不了他们一家的功勋。”说着,脸上也有几分肃色,“可怜老广平侯与世子,在南疆山涧之下,尸骨都敛不全。”
“是了。”枕春垂下头去,“如陛下说的,应国公府都知晓……五内铭感。陛下……”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应国公的爵位,可是世袭?”
慕北易斜睨她一眼。
“臣妾是想着,应国公夫人……桃花她是庶民出身,还签过卖身契的。”

“既是朕赐婚,便不计这些。”慕北易轻哂,“你何以想这些琐事。孟家于国祚有功,自然是世袭。”
枕春心中想着这世袭的爵位又有何意,不过是无兵无权唯有富贵。唯有富贵……那便很好了。这样想着便心中定了定,只轻轻起身,给慕被易添茶。她敛着对襟的上衣,将广袖抖了抖,不着痕迹地用袖尾扫落小案上的书堆,哗啦一声。“陛下恕罪……”枕春埋头便去捡。
“慢着。”慕北易一手端盏,六合靴踏住枕春手下的那本书,“这是甚么?”
枕春眼睛落在《乐京花月图鉴》上,满脸通红,连忙伏在地上道:“陛下恕罪!这是……”
慕北易的六合靴挪了挪,将枕春的手踢开,弯身亲自捡起那本秘戏图。
枕春将头埋下,眼睛只看着地上,肩膀颤抖,哽咽着:“陛下可别看这物事,原不是臣妾要留的。先前应国公夫人来叙话,说着乐京之中流传的污秽之书,十分气愤便拿来给臣妾说理……这才……”
慕北易漫不经心翻得两页,撑额道:“朕素知乐京坊间有传此等图鉴,不曾见过。今日倒是开眼了。”
“陛下……”枕春扬起头来,面上已是怕得泪水盈盈。
“起来罢,与你无关。”慕北易淡道,“你说是应国公夫人带进来的?”
枕春忙不迭抹掉脸上的泪水,既是委屈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起身回道:“是的,就在方才呢。”
慕北易又翻得两页,手落在了凤台卷上头。
枕春心头一跳,眼睛索性阖上了。
“画得……倒还形似。”慕北易评道,“却无神似。想必是不曾见过你几个真容的。”
“陛下?”枕春吃惊抬首。
慕北易拍了拍榻示意她坐,边道:“此类图鉴,作画之人多以勾栏平日景致描绘,再冠以旁人容貌,便称是秘戏了。这一卷叫凤台,绘有前朝太真贵妃、先帝的少师贵妃,亦有珍妃、你与娇嫔。”说着略饮一口茶水,“太真贵妃的高祖父曾是国柱,家中世代簪缨。少师贵妃系少师氏宗族嫡女,乃高门显贵,才得先帝无上宠爱。珍妃自不用说,虽是庶出,却乃薛氏女,系出名门。你外祖父家乃军侯,父亲又是国之栋梁,家中辈出人才。至于娇嫔,虽不是高门显贵,却也曾是梢下宴魁首,官宦闺秀中的翘楚。”便略勾嘴角,“可此凤台卷中,帝妃虽衣着华美,簪花戴金,却眉眼之中皆带一丝谄媚,又有两分卑怯,可见并非是照本人所画。名门嫡女……行走坐卧应有姿仪,你素长于官宦世家而不自知。这秘戏图么……左不过寻着一个略似的歌妓摆弄着样子描摹罢了。”
“陛下如此英明。”枕春便松了松肩膀,“可是臣妾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东西流于坊间,父母若见了得多伤心。何况此卷之中还收录许多未出阁的女子。乐京如今虽然开化,却有的高门大户十分讲究名节的。因名声不好而被逼死的女子,历年来也不是没有的。”
慕北易便又正色看枕春:“你以为呢?”
枕春略一思忖,道:“臣妾说句心里话,此卷流于坊间,臣妾心中本是不生气的。”
慕北易神色未变,语气中透出一丝凉意:“朕是生气的。”
枕春软和说着:“陛下是君是夫自然生气的,臣妾斗胆问句,倘若十余年后,晏怡公主、如君公主与韫昭公主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儿家。倘若那时,陛下见坊间流传她们的画像,任人评头论足或当街亵玩,陛下那时为人父,又作何?”
慕北易略一沉吟:“朕自不杀他们。朕便斩了画匠的食指,剜了阅看者的眼睛。”
枕春莞尔,细细说道:“只是偏偏这样的画集子是男子看的,想要如何描绘如何传看,却不问画中女子。”说着软了声音,“凡人间行走,自有七情六欲,此等画集历来便有。譬如《退食闲宴》、《风月机关》、《花营锦阵》,应是雅俗共赏的,是大俗既雅的。”
“雅俗共赏?”
枕春偏头,笑说,“所谓雅俗共赏,本便是行人间有情之事。应是男子与女子,俱顺心中所愿。倘若不问女子的意愿,不问父母的意愿,便随意摹了图鉴肆意传看亵渎,这才是不讲道理。”说着便笑,“要臣妾说呢,既要恣意画女子们的图,那便也要画男子们的图,这样就算公平了。”
慕北易朗笑一声,戏谑道:“男子的图画来有甚么用?那些地痞流氓的画像,哪有甚么看事。”
“那总不能任凭欺负?”枕春嘴上说着,眉头略略皱起,脸上的笑收敛了些,斟酌回道:“闻应国公夫人说,坊间也有的侠义之人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出面阻止,反被那些地痞流氓斥责打骂。这样一来,人人心中无所畏惧,作贱起画中女子更是肆无忌惮。陛下并非迂腐之人,是位开化广博的明君,故而才开通四方商路,有如此开化民风。”
“嗯。”慕北易似在思考。
“……但此事素来多有纠纷,倘若有发生斗殴的,收押的却是阻止劝告之人。反而那些个传看画卷肆意流传的人却无罪可治。”
慕北易问道:“你的意思是立法纠察?”
枕春看着慕北易,诚挚道:“此事乃人伦所需,朝廷不必灭人欲,自然不纠阅画者的罪。有罪的是平日当街传看,败坏画中女子名声,或口出污蔑之话的,应以法论罪。若坊间有人愿出面阻止或劝告,应赏。如此所有需的人各取索取,女子们有自个儿的尊严与地位,光天化日之下又是青白乾坤。大抵是……陛下的女儿与官宦家的女儿,与百姓们的女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慕北易凝神看着手上的画册,撑额在想。只稍息片刻,便敛了那卷画册入了袖,撩袍起来。
枕春连忙拜下:“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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