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良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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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春便不再追问了,淡淡一颔首,眼睛锁在端木若的脖颈上,道:“此处空旷,临风而立,当心迷眼睛。”
端木若犹自在回想什么,倒不注意枕春的眼神,只笑着点头,眸光含着恬淡如烟的开阔与温柔。
枕春见她心思不在这处,便扶上小喜子往回走。
瑶庭湖被填得平了,没有了潮潮的湖风,空气安静如同凝固。
枕春回头看了两眼,自是明白了,兀自对端木若生了两分羡慕。她柔软静默的皮囊下,竟然是这样放肆,这样痛快,这样敢做。端端的,便想起来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这样想着心中冷冷,四肢百骸便窜起寒意。她避过阴霾的地方,磊落光明一路,回了绛河殿。苏白来迎她,她说:“去取那把斩春风。”
苏白应了,从偏殿里挪来了那把腥红的琴,放在八重黑龙下的阴影里。
枕春学的曲子少,今日特意想起幼时学的第一曲《秋风词》。她本来不喜欢这样的曲子,一壁弹一壁唱,期期艾艾,浑个伤心。所唱之词俱是寒鸦、秋月、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
去他妈的相思之苦。
起手是一曲《良宵引》,敬岁月静和,日煦风畅,生者赶路,死者归人。
苏白双手交叠立于一旁,闻声且点头,赞道:“小主的曲子清净温柔。”
枕春蹙眉,“故因为此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一块儿肉,所以清净。”
苏白摇头:“这样的话儿,您可不能多说。这时这刻,此时此刻,要记得您是谁,您要去哪里,您想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枕春偃旗息鼓般伏在琴上,葱白的指尖儿轻轻滑过每一根弦,讪讪笑道:“我少时以为聪明。旁人写文章,我看过便能融汇续篇。旁人考状元,我猜着也八八九九。旁人弹琴,我学着模样也有声音。旁人画画,我依葫芦画瓢沾了丹青一个意思。我自以为聪明。”说着竟惹来了伤心,“我自以为聪明,却是最蠢钝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爱情,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我想要广厦裘袍吗,还是想要明珠千斛?是想要柴扉篱笆,还是相濡以沫?苏白你说……这世上的欲求,怎么那么难那么让人伤心啊!”
苏白见她竟然难受了,不知是怎么触了伤心,便赶忙来劝慰。一时间静默,委委屈屈的,好似世间只有这一刻可以容她自恼。
这一难受便成了默默的落泪,恼着恼着累了,伏在小案上头睡了会儿。
后头几日内宫所说的事情,也不过是刺客而已。那刺客逃得蹊跷,没被抓着行踪,使慕北易震怒不已。几日下来不仅填了湖泊,还封了两三处宫室,更摧毁了几处风景极好的回廊。后宫之中人人自威,害怕触了天子的霉头。
只有柳安然不同,她想了个法子。
她谏言,可以将后宫的部分内侍们编作缉事处,专门巡查监督安全事宜。缉事处又与御前侍卫或禁军不同,因内侍可以直接搜查宫娥监督嫔御,着手后宫安危更加方便。
本着刺客自内宫脱逃无影无踪,慕北易便疑心了女子身上,如今柳安然如此说,便觉得尚可,自然交给柳安然全权负责。
三日后,囊括百名内侍的缉事处便正式成立。缉事处平日掌管内侍们的出行巡查,事出紧要的时候,亦可拿人或执事甚至审问。此缉事处缉的是一切危害慕北易的事,凡事勿枉,也不可纵容。柳安然选出一位典刑处司拷罚的颇有资历的内侍做缉事处的缉事首领,名叫魏能。
魏能是一个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太监了,他很能把准柳安然的脉。柳安然要的是六宫之中所有人都对天子忠心耿耿,不可有任何威胁天子之事。魏能办事便雷厉风行,不消五日,便将六宫各处宫娥住所盘查了个遍。缉拿厌胜者三人、私通者四人、夹带受贿者三人,更有前朝余孽二人。
皆处以极刑。
柳安然坐在主位上静静翻动着魏能奉上来的书陈,眼睛缓缓从在座的嫔御们脸上扫过。
枕春坐在柳安然左侧一列,一边吃茶,一边静静观察着魏能此人。
他头发花白,眉尾入鬓,唇口含了半抹樱桃色的口脂,脸上施了粉却遮不住岁月如裂的痕迹。他穿着缉事首领特制的暗红色衣裳,手上挽着尘拂,毕恭毕敬地等候柳安然读完。
安静的气氛使人有些难受。
扶风郡主心直口快,忍耐不得,率先说话了。她与柳安然平起平坐,扬起英气的眉,对上柳安然的面:“熙妃管理后宫颇有几分新手段,本宫是望尘莫及的。只是这缉事处整日搜查宫娥下人们的房间,闹得鸡犬不宁,好生压抑。”说着语带不满,冷笑着,“知道的呢,说这事熙妃的本事。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什么鸡毛做了令箭,存心给大伙儿找不痛快!”
柳安然眉头一皱,轻轻将书陈合上。
魏能侧身看了一眼扶风郡主,弯眉眯眼地笑起来:“哎哟,荣妃娘娘息怒。千不好的万不好,都是奴才的不好。到底是奴才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不中用的玩意儿,惹了您的不快。这缉拿大逆之人也就这几日,如今都将那些忘恩负义的贱皮子拿住了…往后便太平了。”
“魏首领这话儿可说得服帖。”安画棠坐在末位,婉转声音传来,“到底是熙妃娘娘也是为了咱们嫔御们与圣上的安危。咱们便还罢了,陛下是真龙天子,哪里受得一丝马虎。故而,一万个小心也是应当的。”
柳安然对着安画棠轻轻颔首:“也就这几日折腾,如今罪人们都已正法,往后都好了。”
扶风郡主不肯买账,撒子轻轻一攥,冷哼道:“安御女,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本宫答话?不过是个庶出,你嫡姐见了本宫也要行礼问安的,如今你还是个御女便在这逞威风了?”说着,漂亮的眸子扫了一眼晗芳殿,“如今阖宫都要到你们岐阳宫请安了,你们便一条心地要坐稳。这不,呵呵…月贵人都怀上了。”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话上骂的是安画棠与月牙,话里却指桑骂槐地说柳安然为固权而在歧阳宫结党。

月牙再不肯说,听了这话,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回道:“荣妃娘娘息怒,嫔妾自得身孕,多亏熙妃娘娘照拂不假。但熙妃娘娘如今摄理六宫,是为着陛下与国祚,绝无半分私心。”
自柳安然得了权,月牙又有了身孕,她二人的关系便有了微妙的转变。月牙是和极聪明的,当年爬了柳安然得床惹了她厌恶,才依附大施氏以求苟延残喘。
可大施氏不好依附,她的求权之心几近癫狂。大施氏的倒台,月牙在背地里,并非能摘干净的。所以如今既是柳安然得权,她的性子又比祺淑妃柔和端正许多。月牙寄人篱下,索性卑微到底,全心全意依附柳安然,好求一条生路。
扶风郡主看不得月牙这低声下气墙头草的卑微模样,又见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之上,更是来气,唾道:“果然是其乐融融歧阳宫,同气连枝呢。偏偏是你聪明,如今又靠着熙妃这棵树,如此会做人,本宫是学不来的。”
“荣妃娘娘。”月牙眼神看着扶风郡主,又看柳安然。心中想着,表不表忠心也是这一回,攥紧手掌道:“主位的娘娘仁厚,自然福泽下边的。熙妃娘娘照拂嫔妾们,她自然也是有福的。荣妃娘娘宫中没有喜事,或是该多多放宽心。”
“放肆!”扶风郡主难以置信,卑微怯懦的月牙竟敢回嘴,顺手拿了案上的花枝便要投打。
“荣妃娘娘!”安画棠只量着柳安然的脸色,上前几步,出声阻拦,“晗芳殿是熙妃娘娘的主位,您也要打歧阳宫的人吗?今时……恐怕不同往日了!”
“今时…”扶风郡主闻声一愣,看向四周陌生的侍卫宫女,端坐威严的柳安然。她看着晗芳殿满堂金碧辉煌,看着月牙与安画棠唯柳安然之命是从的模样,眼眶骤然红了。
太后死了,温氏一族早已不同往日。
她的郡主之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分量。想当年她入宫以一宫主位婕妤之尊,有着“荣”字这样尊贵的封号,人人敬着她怕着她,月牙这起子见了她腿都站不直的。如今何来这样的局面?
安画棠更进一步,切切说道:“您既是妃子之尊,合该以身作则才是!陛下既选了熙妃娘娘摄理后宫,自然是赞这公允贤惠的好。”
月牙固然还是害怕,可柳安然既能庇护她,她又有了身孕,便梗着脖子红着脸,朗声道:“荣妃娘娘自然可以打嫔妾,可嫔妾的肚子里是陛下的皇嗣。”
“你们……”扶风郡主眼眶红得盈盈,讪笑一声,“你们都是有理的,仗势欺人罢了!本宫今时不同往日,何处不是风水轮流转呢?!好……”她冷冷笑了两声,不屑地看着柳安然,“本宫走便是了!”说着手上帕子一甩,不由婢女扶着,阔步直径出了殿去。
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哗然。
扶风郡主素来跋扈,也是喊打喊杀得厉害,却不知如今这股子无名火气由何而来。众人心想,大抵是看着柳安然得势不满,又厌恶月牙那唯权是从的模样。
枕春用帕子缓缓遮了脸颊,掩盖一丝惊愕。柳安然得势是应当的,安画棠与月牙在她宫中以她马首是瞻也是应当。是如今……歧阳宫如此上下一心,是让枕春十分意外的。她心中本觉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却念着,到底柳安然与安画棠都是她自个儿熟稔之人……那也算得好事了。
便听柳安然望着扶风郡主出去的地方,淡淡道:“荣妃娘娘性子直爽,过两日便好了。自然是这几日魏公公缉事扰了诸位的清净。尤甚是,珍妃娘娘与静昭容那儿都是有稚子幼女的,可有觉得不适?”
连月阳是最好说话的,浅浅一笑:“嫔妾殿里那几个崽儿嘛,是最好养活的,万事都好。”
薛楚铃亦颔首:“纠察罪人事大,并无不妥。”
如此柳安然便将那书陈还给了魏能,莞尔说道:“这样最好不过。诸位姊妹们若有不方便不妥帖的,都告知晗芳殿便好,如此才能六宫和睦。”
诸人便依依起身应是。
待请安散了,枕春刻意留了一会儿,想与柳安然说话。
柳安然待她依旧温柔的,叫煮酒奉了果子茶水给她吃。旋即四处的领事前来拜竭,柳安然忙着清点账目核算用度,无暇分身。枕春吃了个糯米团子,被魏能盯得浑身鸡皮疙瘩,不得趣味,便走了。
出了晗芳殿过御花园,经过一片梧桐叶子林,远处正见扶风郡主靠着一片漆朱的栏杆啜泣。她一身裁剪合度的朱红色八破裙,整个人挺拔俏美,枕春依稀只见得扶风郡主婀娜的背影。
扶风郡主素来要强又要面子的,倘若被人撞见偷偷在御花园哭泣,不知道要闹多大的脾气。枕春忙不迭躲进花荫里,唯恐被扶风郡主看见。此时便透过斑斑驳驳的花影空隙,见扶风郡主独自伤心,倒也是颇有一番美态的。
扶风郡主的美与其他女子不同,有种蛮横英气的气质。这会儿子落着眼泪,嘤嘤啜泣,枕春见了亦觉怜。
便见扶风郡主身边伺候的贴身宫女巴巴递过去了帕子,小声宽慰着:“郡主,您与那月贵人和安御女置什么气呢。您是尊贵无上的妃子,她们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小嫔御罢了。”
只听扶风郡主一声抽噎,却楚楚可怜的声音,道:“哪里是要与她们置气,她们本便不配的。只是她们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是当年那个郡主了。”
那宫女心疼,眼睛也润了:“郡主您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您便是不计较这些个,你的妃位您的尊荣也不会变的呀。”
扶风郡主凄然一笑:“人人都当我痴傻刁蛮,我如若不作此等任性愚钝的模样,她们哪里肯放过我?太后姑母已经去了,这深宫之中如此尔虞我诈,没有人庇护,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恨不得墙倒众人推呢!”说着伤心之处,垂下眼睛来,“何况我是知道的,皇帝表哥心里……本就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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