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玳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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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慕北易也听珍兽房上表了此事,便过来看个新鲜。见贺业浑身拴着铁链从仆役们住的耳房里出来,兜头兜脸地撞在了门框上头,砰地一声。
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因着当前的朝政繁忙起来,他实在无心理会这些猫儿狗儿的小事。
一来,是如今社稷稳定,温氏失势、薛氏也被削减了枝叶,朝中重臣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他们上书,请求立后。
如今子嗣俱有了,是该立后的时候了。但立后不是依照慕北易的心思便能左右的,如今的朝廷,大约分作三派。
迂腐的孤臣拿着祖宗家法,有的想立长的。立长便得推静昭容连月阳。但连月阳宫女出身,没有家族支持,始终是难成气候。
以子息为重或与薛氏交好的,大多支持儿女双全的薛楚铃。只因为薛氏一族有大薛氏戴罪在先,慕北易已有忌惮,何况庶女之身,名声上面也不万全。
南方士族出身的老臣们,则认为,六宫如今应以柳安然为尊。柳家的功勋、权柄、成绩都是再好不过的,柳安然嫡女的出身也尊贵。便说柳安然的品行、样貌与德行,都是阖宫一等一的。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好消息。
慕北易烦的不行,只有先安抚一番,再拖延下去。
二来,南疆洞民之战后,受伤就藩的蜀王慕永钺很老实,每月都上请安的书陈。书陈写得大多十分亲热,一家人般的寒暄,开头便是“恭请圣安,见信如唔”。慕北易一看“见信如唔”便膈应得慌,心中想着晤个鸟蛋,朱批却要写“至以为念”。
书信事小,静默无闻的慕永钺,便是最大的事情了。
三来,尚书令吴大人举荐了安青山任左仆射。
安青山的绩考很好,接任尚书省的左仆射,也算当得起。慕北易最看重的是前郑老尚书令在世的识人之慧,新尚书令吴大人的乖觉,与安青山恰到好处的清廉正直。尚书省这样的地方,从不少清廉正直的人,太如今的局势……恰到好处的清廉正直更为重要。
而且安青山的女儿明婕妤……素来是很乖觉的。
总的来说慕北易此人确实有些凉心冷意,从做夫君上来说,枕春觉得太过凉薄了些。但从做君王做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慕北易实在也算难得的明君。
有多公正圣明不好说,但百姓吃得更好,战乱死得更少,已是很不错了。
……至少算不得昏庸。
做皇帝,枕春给他打九分。做一个相守的人,大抵只有一分。这一分仅仅是看在样貌俊美上头给的友情分。不过后宫么,得过且过罢。
仲夏的时候,枕春的父亲安青山荣升从二品服朱紫的左仆射。
这是一件大事儿了。这表示着乐京最显贵的贵族圈子里,加上了“安家”的名号;这表示着朝廷上的三品以上大员里,也有了安青山的一席之地。郑老尚书令位同首辅,他亲自举荐的安青山为其左仆射,可见安家的前途是真真的不可限量。
枕春是有些紧张的。往前自个儿只是名门闺秀,如今算得上是豪门嫡女了。头一次做豪门的嫡女,是很陌生的。是不是应该表现的倨傲一点,头上的金簪要不要从一两的换成半斤的……等等。
但当她发现,除了请安的时候,扶风郡主酸上两句,旁的便没有人可以提起了。
她在晗芳殿隔着两方几案,观察着对面安画棠的表情。
安画棠近日是得了宠的,是不是因为晚香玉的手段,枕春不想猜测。她见安画棠今日穿得依旧是见软嫩的浅粉色暗桃花纹的轻纱长裙,腰间的络子坠着一枚白玉佩,饰物也寻常朴素,紧饰银簪绢花,便知道她也是懂得避锋芒的。安画棠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喜悦,只规规矩矩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沉默。枕春好没意思的回过神来,便觉得好似也不是那么一件儿值得为父亲高兴的事儿了。
父亲么,是有野心的,但并不是钻着牛角尖非权柄不可。父亲的为官之道,素来可进必不退,可清必不浑,算得很忠直的,在坊间也素有美名。但父亲同时也是很聪明的,他有为臣的“正直”,也能看懂天子的“将就”。
好歹二品大员啊,出门可以摆仪仗了!
枕春想着还是替父亲高兴的,手上心不在焉地拨弄一枚玳瑁嵌翡翠的戒指,低头抿嘴笑了笑。
扶风郡主本便见了枕春便是一肚子气,此刻见她还笑,更是不满,将手上的茶盏搁下,出声道:“到底是鲜花着锦容易,如今谁管他人瓦上霜雪。明婕妤父亲高升,满脸的喜色,殊不知有的人呢没有出身,连得了长子都上不了台面。”
这便又挖苦了连月阳卑微,又讥讽了枕春虚伪。
连月阳如今有三个孩子,万事满足。她听得这样的话,便只欠了欠身,却不说话。
枕春手上的玳瑁戒指拨弄得烦了,便取下来放在案上闲顽,应付道:“荣妃娘娘真会说笑,阖宫皆是姊妹,哪有好的坏的之分?”
“你们一个个儿的……”扶风郡主一声冷哼。她知道如今与往昔不同了。扶风郡主心里不好受,一个个出身卑贱的都得势了。眼睛便落在月牙的肚子上。
月牙是被扶风郡主收拾怕了的,她迎着扶风郡主的眼神一个瑟缩,低下头去。
柳安然瞥见了,缓缓摇头,柔声道:“只要有了皇嗣都是于国祚有功劳,哪里有不好的。”
“熙妃说的轻松。”扶风郡主不以为意,“按说熙妃进宫比珍妃都要早,如今却没有好消息。想来有皇嗣虽好,却不是人人都能赶着,也要看有的人呢,有没有那个福气。熙妃,你说是吧?”
柳安然因着前朝的事情已极为敏感,她久不得身孕也是一件熬心的难受事情。此刻听着这话不免皱了眉头:“月贵人正是因为话少谦卑,才有这样的福气。”
能说这样的话,已说明柳安然很是生气了。
扶风郡主见柳安然红着脸,却只说出这样不软不硬的话,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便懒得再斗嘴,看着月牙轻嗤。

这样请安的情景,这些日子里,也是常常见的。
枕春倒有些习惯起扶风郡主来。倘若有一日,扶风郡主不再这么四处得罪人了,那日日请安说着客套违心的话儿,日子该有多无聊多憋屈呢。
出了晗芳殿,扶了苏白,见外头骄阳烈烈,宫墙红处被照得发亮,怪刺眼睛。贵女们是经不得晒的,嫔御们位份高的传了软轿,低些的便沿着阴凉的墙根儿往回走。
枕春是个有些懒的。若去传辇,又要在这热热的日头下面等上一会儿。倘若是走回去,又要晒上好长的一段儿路。如此痴愣愣的想了会儿,还没拿定主意。
苏白道:“娘娘的性子倒也奇怪,便是想的这一会儿,早传辇来,怕是已经到了。”
“唔……”枕春摆摆手,“那还是走回去罢。”
这一走,才觉得密密的阳光照在身上好似针扎一般又热又痒。枕春怪不耐烦,没走得几步,便觉汗水湿了脸上傅的粉。这又懒怠了下来,非要去宫道折角处的阴凉树荫后头歇一歇。
苏白本说着,今日的事情今日毕,现在走的路现在走,怕等一会儿还要更热。但却执拗不过枕春的脾气,只得侍奉她到一棵红墙下头的梧桐树下歇歇气儿。那梧桐树生得茂密,一旁影影绰绰的一段儿香樟林子,影影绰绰遮着日光,阴凉偏僻。
枕春袖中拿出一把薄纱绣花的团扇,轻轻避着太阳,嘟囔道:“每回请安,路上都要折腾小半个时辰,也不嫌弃累的。”
苏白却说:“各位小主娘娘们平日里若无这些事情,还有哪些事情可以消磨时辰呢?”
枕春这样一听,有些伤感:“这后宫好似个……幼时出乐京城,在城郊见的马场。一匹汗血的种马养得膘肥体壮,旁的配马轮番儿候着,侯不过的时候还要抽号儿。”
“娘娘!”苏白顾不得那些,连忙捂住枕春嘴巴。
枕春热得烦了,多开苏白的手,道:“知道了知道了,说不得。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
“娘娘您是主位是婕妤,总要讲究身份的。”苏白给枕春擦了擦汗,笑道,“您回去慢慢儿抱怨也成。”
“身份算甚么东西。”枕春不屑,轻轻用扇子挡住嘴,“你瞧月贵人什么身份,如今不也得皇嗣了。”
苏白蹙眉,淡淡问:“娘娘是瞧不起月贵人的出身?”
枕春见苏白多想,轻轻摇头,小声道:“我哪儿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呢。”她轻轻唏嘘,“我失去过孩子的,知道此事讲究缘法。天赐珍宝,与身份地位,都是没有干系的。月贵人这个女子,很厉害,是不简单的。当年我查到她是渔女出身,又有个赌钱吃酒、视财如命的哥哥,便想到了。她能在依附了大薛氏之后立刻转投柳姐姐,让柳姐姐对她不计前嫌……恐怕当年那个吊死在梅园的宫女阿云,便是她……”
“娘娘……”苏白看向枕春的眼睛,连连摇头。
枕春颔首,一双睡凤的眼睛暗暗藏在扇子后头,眸光中闪动思绪。她启唇答道::“恩,我自有轻重的。如今我仍闭口不言,便是我与她月贵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缘故。此事若追究起来,多少无辜之人要人头落地。可惜了阿云,一条无辜香魂。”
“娘娘说的可惜,自然是可惜,但并不是无辜的。”苏白静静替枕春整理了一下脖颈间的璎珞,说道,“她心中不是问心无愧,是有所求的,也想做那枝头凤凰的人上人。后宫的人事,各自为战,能有几人无辜?娘娘你是聪明的,就是心性……太过桀骜了。”
枕春莞尔,握着苏白的手,“我又不盼着做皇后,何须那些迂回婉转。我只要护住永宁宫这一处安定就是了。往后不能让人害了我,害了我身边儿的人。”便道,“是了。宫女阿云不无辜,月贵人也不。她纪月牙连杀人都不怕,岂会怕扶风郡主那样色厉内荏的性子。柳姐姐如今容得下她,不外乎因为她卑微胆怯的样子。可月贵人这个人——若给她一点点出身,或一点点家世,再多一点点的美貌和运气,她纪月牙青云通途,岂会没有?”说着竟然也替月牙唏嘘,“她是后宫里的一个,真真的擅用心计的人了。”
苏白知道她明白,便不多说,只静静地整理好枕春的衣裳,问道:“外头闷着热热的,娘娘可要回去了?这些时日里,永宁宫的小厨房总做了娘娘爱吃的冰渣,里头放了汤圆、山楂、红糖水与盐津梅子的那种。”
说得枕春怪馋,咽了咽口水,颔首:“那……还是紧赶着回去才好。”
苏白毕恭毕敬地服侍枕春从树荫里出来,低头说着:“您知道便好,小喜子这几日忙着安排夏日的份例,忙得不可开交,就盼着日日晚膳在您这儿讨一口糕点赏赐呢。”
枕春笑起来:“主仆之间这么些年,他倒还记得吃我这口糕点。他如今是绛河殿的掌事内侍,那儿有他吃不着的糕点……”
二人说着,一路走远,声音与笑,渐行渐远。
梧桐窸窸窣窣落下两片叶子来。
一旁茂密深邃的香樟林子里,传出低低说话的声音。
“小主……您……可让奴婢找到您了。您追到十一小姐了吗?”
“没有。”
“那……十一小姐落在晗芳殿的玳瑁扳指,可要让奴婢这会儿还过去?”
“不必还了。倒是你……你总唤我小主,偏偏肯唤她十一小姐,可是没将你打够?!”
“小主冤枉,奴婢没有那个意思!奴婢是向着您的,唯您一人!”
“算你识趣儿。你过来可有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没……没有。奴婢见您捡了案上的玳瑁扳指要还,便跟过来了。您脚程快没跟上,奴婢饶了两圈,没见着人。过来的时候,只见您在这树荫后头。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走罢。”
“回咱们汀兰阁吗?”
“……不,去看看怀着身孕的月贵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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