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端木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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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桃花与木棉两人都是伴着枕春许久的,木棉心思缜密谨慎又能认字,桃花虽有些鲁直,可心中却是实实地向着枕春。
确是枕春心中到底倾向木棉些。桃花心思单纯,少不了胡来,若说了错话自个儿不忍管教,偌大的天子内宫总有人会给她吃苦。便抱了这般心思,枕春欲叫二人前来说话,却一个都没寻见,只拿了门口洒扫的丫头问话。
那丫头一听,讨好回道:“十一小姐……不不不,小主有所不知。桃花姐姐陪着夫人出门给小姐采办头面了;木棉姐姐在后院子里,倒不晓得做什么……只神神秘秘的呢。”
“神神秘秘?”枕春心有疑虑,索性摒退诸人,独自前去看。
刚到后苑子,便看见了木棉穿着一身霜色素衣裳,瞧着几分纤细美态,此时正在和一高个子男子在篱笆后头躲着悄悄说话。枕春挡在竹丛后头,兜头兜脑地看。
只听见那男子声音急切:“你若去了那内宫,皇家庭院深深,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这男子枕春是知道的,可是见得少,正是前院族学里陪二哥哥读书的小厮阿立。阿立父亲是个管事,得了个儿子聪明肯读书。大哥哥见了阿立,便叫他陪着二哥哥读,若争气考个秀才,也能为他谋一份好差。
木棉听了低低声带着哭腔,答道:“可那样的地方日子难熬,总不能叫小姐自个儿去。”
“你不是说桃花心中很是想陪着小姐入宫吗,便让她去便可好?你母亲在府中做事,你若去了,你母亲谁来孝敬?那桃花是夫人家来的,她在安府无父母照顾,素日又心直口快,便是留下了也没有亲人庇护,少不得要受府中管事教训。”
木棉摇头,一壁抹泪:“正是桃花无父母照顾,她便想着同小姐一道入宫,也不必嫁人,索性伺候小姐到老!她虽未读过甚么书,性子也不妥帖,可却有这份心思忠心小姐,我便更不能躲在府里了。”
阿立一听便急了:“那你母亲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我已托了父亲去请少夫人帮忙说合,你母亲若同意了,我便向你提亲!我马上便要考功名了,若得了秀才,便谋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每月的工钱我拿九成给你……不不不,全部给你。你想要胭脂首饰尽管去买,你也不必浆洗衣裳做菜烧饭,我全都会学!”
木棉听着破涕笑了:“你这呆子,我不做菜烧饭你来不成。”说完又伤心起来,“你不必劝我,我定会跟着小姐进宫,我实在舍不得她一人在那深宫,这漫长日子如何度过……”于是便伏在阿立怀中哭泣起来。
待到入宫那一日,枕春是带着桃花走的。
她上马车前将自己头上一只成色最好的滴翠宝碧玉花簪贯在木棉发髻上,只轻轻拍着她的手说,这是给她嫁妆添箱的。
随后便上了马车。
木棉哭得没有声音,只对着马车走的方向跪下来,不断磕头。
枕春最后掀起帘子回看,只看到安府在晨曦下渐远,木棉额头撞在石板街上的声音愈发听不见了。
到了右银台门的时候,已有掖庭司的内侍在候着了。户部迎礼的大臣念了名字,枕春由桃花扶着下马车,在宫门前站定,抬头正看见一片云彩舒开,如此三月,春暖花开。
“给宝林小主请安。”那内侍倒也恭恭敬敬,“这会儿正到了吉时,请吧。”
长街上与采选那日的熙攘不同,如今只有接枕春的一辆马车,显得孤零零的。桃花张嘴就想问,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让周嬷嬷说了:“宝林位份的小主就咱们一位,如此也是清净的。”言下之意,高位的新秀已经进去了。
枕春颔首:“多谢周嬷嬷数日教导。”
桃花纵是单纯,也能明白枕春的意思,忙将装着银锭的香囊递给周桂。
枕春住在西六宫里永宁宫的栖云轩,从右银台门走过去,走了好长一段时辰。一路所见红墙金瓦无不显贵,来往宫娥罗裙飘飘身姿窈窕。正是三月的暖光倾泻,薄薄落在宫道上,犹如沁了蜜,说不出的温柔。索性,也是盛世宫景。
进了永宁宫大门,从回廊进去一折,绕过主殿,便到了栖云轩。领路的内侍指着红漆填的牌匾道:“宝林小主,便是这里了,您请罢。奴才还有差事,便告退了。”
桃花赏了他银子,同枕春说道:“虽说是远了些,可名字好听。栖云轩,栖云正是住在云上的意思。咱们小主是仙女儿,可不住在云上。”
枕春环看四周,点头道:“你说得对。”
栖云轩不大,在永宁宫正殿绛河殿的后头,有着四五丈见方的小园,青灰的石板,一张白石桌子。里头种着一株繁盛的八重黑龙,如今见不着花,只看见翠翠的一面绿枝垂下,钓在人头上,光影绰绰。院子右边便是正堂,一旁连着两间偏房,左边儿是一截漆碧的游廊。
于是便有三人从院里迎了出来,俯身便向枕春磕头:“宝林小主万安。”
便略略一扫,枕春嘴角含笑:“赏罢。”
眼前有两个宫女,只得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也算端正。左边儿一个丰腴一些,右边那个细眼弯弯眉。便还有个内侍,瞧着年纪也不大,倒是手脚快得很,往前一扑,额头直磕到枕春的鞋边儿了。
左边丰腴的那个道:“多谢安小主,奴婢名字犯了小主的讳,还请小主赐名儿。”
枕春疑声:“你叫甚么?”
那宫女很是机灵,膝行着上前一步:“奴婢本名春兰,曾在膳房掌火,会做些点心。”又向一旁介绍道,“这是招娣,原来在浆洗司做过活儿,很是勤快。”又指那内侍,“这是小喜子,曾是花房上土的。院里这棵八重黑龙这几日便是小喜子在照料,待开花便如烟紫色的巨大滚云,远看房顶花浓如墨,庭院如栖在云中,十分好看,这才叫栖云轩。”
“你很机灵。”枕春淡淡道。这三人皆是从掖庭拨过来的,听这话说起来,是一个烧火婢,一个洗衣奴,还有个做苦力的末等宫监。三人年纪都不大,又低微得很,自然是宝林之位无足轻重,掖庭司故意敷衍罢了。可虽是如此,却叫这宫女说出来听着很是喜气,可见她是个机敏的,“我便给你赐名玉兰,束素亭亭玉殿春,是春天的花,我很喜欢。”继而,枕春又同右边那个道,“招娣本是好的,如你今伺候嫔御,若叫还招娣,听着便要教人闲话。你以后便叫杏花,与我的贴身侍女桃花作伴儿,也有桃杏东风的美意。至于小喜子……”

那小喜子一听,连连磕头,几要抱住枕春的腿般:“安小主大恩大德,若喜子不好,便不计给奴才取个甚么名儿,肠子肚子都行!只求往后奴才若伺候不周,小主别撵了奴才回花房便是。”
枕春这才明白,何以这小喜子如此殷勤了。花房说的上土,其实是重劳力的末等太监,大多是贫穷人家的孩子,使废了还有许多,故而总是将人往死里折腾。栖云轩虽住的只是宝林,但对小喜子来说就是活命的地方。她轻言细语:“喜子听着吉利,不必再改。你若衷心伺候我,我自然留得你。”
小喜子一听,连连伏地行大礼。
枕春见他手上全是血口子,怪是可怜,唤:“好了,都起来吧。桃花去将我带入宫的愈痕膏拿一瓶儿给小喜子。”说着便敛裙进了堂屋,在正位上坐定,“我还记得还有一对儿花穗鎏金钗,便赏给玉兰与杏花一人一支。”
眼下宝林的份额虽只有四人伺候,春日里倒还好,无非膳食换洗的活儿,也能安排过去。入宫的箱笼是母亲准备的,里头黄白之物大抵足够,新衣也裁了几身。加之桃花女工不错,或许短时内也不缺甚么。
少顷玉兰烹了茶奉上,恭敬道:“这会儿可要将小主的箱笼收捡了?”
“便让桃花去罢,让杏花带着,也认认各处箱柜。”枕春呷来一口,是南普洱,生生的。
玉兰观察着枕春的神色,恭敬道:“如今新贵入宫,掖庭司的各处份例也用得急。知道小主今天要来,一早上小喜子便去排队领茶了,只是人太多,到底没合小主心意。请小主责罚。”
“不怪你们。”枕春心中早有准备,也知会有这等冷遇,“这生生的普洱能使人身形消减,若喝得恰当,更能添惊鸿姿态。”她撇了撇沫,嘴角含笑,“倒是不知道如今新贵旧人如此之多,可有人也住咱们永宁宫?”
玉兰眼神略有踟蹰,还是回道:“如今永宁宫主位无人。出角门过游廊,隔着的是寻鹿堂,里面进了新的御女小主端木氏。”
枕春茶盖一阖:“以前主殿可有住过人?”
“回小主,未曾住过。曾有一位……”玉兰头一低,声若蚊蝇,“奴婢才入宫时,知道一位典衣局的宫女得了陛下抬举,封为从八品更衣住在永宁宫。后来听说是冒犯了宓妃娘娘,便挨了打,冬天的时候没了。”
“果然如此。”枕春未恼,却有些不虞。若说位份低微,缺短物件儿倒也罢了。这永宁宫如此偏僻,曾是用来安置末流更衣的地方。大多低微宫女得了一夜之幸,陛下封从八品更衣以示抬举,若伺候的久,累进个正八品选侍也是有的。但到底宫女儿封的小主,算不得尊贵的小主。
如今永宁宫进的两人虽是最低位份,却也是殿选陛下亲自点的,何况枕春父亲乃是尚书左丞,真真的正四品上堂大臣。安排到这永宁宫来,掖庭司岂不是将她们做宫女打发。
便正想着,小喜子进来道:“小主,同宫的端木御女前来请小主大安。”
枕春失笑。一个从七品御女给正七品宝林请大安,到底是宫里规矩厉害。又转念想起听桂嬷嬷说那端木御女家是流外的,又有些微寒,便将自个儿头上两只垂珠金簪去了,换了朵浅色绢花。
少顷端木御女便被小喜子请了进来,规规矩矩向枕春叩首:“请宝林金安。”
“快快起来。”枕春素来待人有礼,便请她坐了下首,掌了茶水。两人面面相觑到底尴尬,枕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话儿来问:“御女这姓氏倒是稀奇。听说端木氏缘起古卫国,想来端木御女祖上也是古卫国人了。”
端木御女接了茶盏却未喝,低低回道:“想来是如此的。”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谨慎答道,“父亲说是祖上迁来的。”
枕春打量她,见她果然素净。只见一身鹅卵青色的素罗裙,罩着件儿淡绿色的短春衫。头发倒梳得灵动,精巧的垂挂髻颇有两分小女儿柔嫩神态。倒可惜发髻精巧,饰物只得一只莹白的茉莉珠花。但凡只略略一瞧,枕春心中便知那珠花不是海珍珠,连河珠都算不上,而是有瑕的砗磲。那砗磲珠子打磨得不大光滑,略略暗淡。便是沉吟,婉婉道:“你倒不必和我谨慎,你既来见我,我应赠你礼物。可说到礼物,我一时倒还未收拾妥帖,没有甚么准备。”
端木御女霎时惶恐起来,手上茶盏微微颤抖:“嫔妾哪里敢收姐姐的礼物,姐姐不嫌嫔妾聒噪,便足矣了。”
“你说话也少,人又安静,倒是内敛得很,何来聒噪?”枕春只想,着按规矩她来请安是要赏的。若赏头面首饰,入宫大多带的些精细体面的。如此便是赏给端木御女,她一时也没有衣裳来配,怕还要多想了去。若直接赏银子,又未免让人觉得小瞧了别人。故而继道:“我想着入宫带了两匹料子,一匹是玉色软烟罗,上头有茉莉的花纹儿。今日见你带着茉莉珠花,想来你是喜欢这样的花,正好裁一身新春衫。还有一匹是水色的蜀锦绣梨花,只是这颜色挑人儿,要如你这般清秀的穿着才好看。如此便也赠给你,你万万不要推辞。”
首饰头面或是银子,都不如这衣服料子来得好。若是端木御女当真捉襟见肘,领了回去裁上新衣,正解这燃眉之急。枕春这话说得舒展,让端木御女也无从拒绝,起身含笑谢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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