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王眼中神光夺人，显是已全部恢复。它看看地下四个大汉，冷哼道：“无用的奴才，竟敢慢怠客人，给我滚了出去。”四人头也不敢抬，倒着身子挪出洞外。
易行心觉不忍，正要说话，那鹿王却跳下石座，在石几前卧下，招呼道：“你二人近前来说话。”
两人依言也走到几前席地而坐，鹿王抬起前腿把几上的水果推到易行面前，示意他受用。易行捡起一枚小果放入口中，酸甜可口，齿颊生凉，是上好鲜果。
呼延雷好奇地盯着鹿王的嘴看来看去，鹿王知他心意，高傲地昂起头道：“万物有灵，并非人类独享。我鹿类生性温驯，以花草为食，与世无争，却也知万类霜天竞自由之理。人有人言，鹿有鹿语，我能吐人言，也是你们人类所迫。人自诩为万物之灵，不知体恤苍生，乃与万物为敌，将羽类归之为禽，将四足类归之为兽，箭射之，网罗之。丛林之中为求生存，弱肉强食原属正常，然而人类杀戮不止，贪心不歇，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又自类相残，指骂对方曰‘禽兽’，其实他们连禽兽尚不如。”
说到激愤处，鹿角竖立，目中又现寒光。易行暗叹此鹿心魔太盛，致如此偏激。
呼延雷虽听得不顺耳，然而寻思一下，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父亲惨死，是心中大痛，对东溟魔人恨之入骨，然而自己与族人每日里捕猎杀生，又哪里想到禽兽是什么感受了。这也是呼延雷天性醇厚，能如此想，换个心志坚硬冰冷的人，早就嗤之以鼻了。
易行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人群亦有善恶之分。虽是物以类聚，然而性情是不分物类的，兽通人性，人性中也有兽性，若都能诸善奉行，诸恶不做，人兽并无分别；若都嗜血杀戮，非我必诛，那人与禽兽更无分别。况修道者智慧开解，悟虚踏实，一念之误，则不能合道，鹿王本已修至仙体，若此俗念不除，于大道有碍啊。”
鹿王嘿嘿冷笑道：“小朋友说得不错，我只问你可听说过‘天生天杀，万物刍狗’这话没有？”
易行听得心里一震。只这一问便让他对自己方才的话产生了动摇。《劫经》里那八个血红的大字一下子浮现在眼前，他突然发现鹿王的悲愤与与世师那字里的情绪何其相似。同时他又忆起心底那股强烈的倦怠之意。而此时，那寄居的本体似乎也在易行的心底发出一阵共鸣般的动荡。
鹿王接着说道：“你之所言没有错，这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可是你我适才定中所见之灵皆智慧高绝，他们尚且不能解我心魔，可见这‘大道‘并非如此易得。你我境界相似，能与你论道也是乐事。我便为你讲讲我的故事。”
呼延雷早听烦了，见鹿王要说故事，一下子又精神起来，竖起耳朵，瞧着鹿王。
鹿王道：“白鹿是鹿类中极稀有的一类，几乎是百世才能出现一代，每一代皆是雌雄双胎，待得双鹿长成，再育下代。我如今岁齿已过九百。记得当年我的父母在此洞中产下我们兄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那时山清水明，丛林中便是我们的乐园，动物都是我们的朋友。父母有时会带我们到赤焰王宫中玩耍，那赤焰王身材极高，却是慈眉善目，总要把我俩搂在怀中，揪着我们的胡须玩笑。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赤焰王站在栏干旁仰天凝视，我悄悄走到他身后，谁知他已察觉，轻声地问我：‘你看这天是不是很黑呢？’我回答说：‘有月亮呢，月亮好亮啊！’王又问：‘那月亮被乌云遮住怎么办？’
他问得很奇怪，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转过身来，弯下腰摸着我的背叹道：‘天生天杀，万物刍狗； 黑暗当然可怕，你把月亮放在心里，就不怕了。’我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也不害怕了。
我们离开王宫不久，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王离开我们了。’我还不明白离开是什么意思，父亲并没有解释，只是跟母亲叹气。又过了不久，突然洪水从天上扑下来，整个丛林被淹没，山洞也被淹，只是洞口有父亲设的结界，水进不来，洞里有这颗明珠，还不觉得黑暗。父亲不让我们出去，自己却出去探看，回来后心神不定，好像在做什么决定。
后来，他把我们叫过来，说道：‘孩子们，这是天劫，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神要我们受黑暗之苦。可是我身为鹿王，不管神是什么意愿，却不愿你们活在黑暗的世界里。这次天劫的发动者是一只魔龙，它的法力非常强大，只要消灭了它，我们就能重见天日了。我和你母亲一起去诛魔，你兄妹俩在这里好生守着，如果我们回不来，你们就好好修炼，让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再过五百年，你们生儿育女，为我白鹿延续后代。’
说完这些，父母又重新布置了结界，父亲道：‘我白鹿一族是仙脉，先代鹿王皆双**升到另一个世界，我与你母亲此次纵然不能诛杀魔龙，灵魂亦不会烟灭，但也不能回到这个世界，这悬挂的明珠便是我们的归宿，到你们百年后神念成长起来，我们便能再见，这百年里你们俩要相互扶持，修身保命。’
说完这话后，双亲便离开我们，从此再没有相见。
我兄妹俩听父母话，老老实实在洞中呆着，不敢出去。渴了喝点泉水，饿了就在洞中摘野果吃。这样又过了二十几年。我和妹妹先后结成内丹，也领悟了一些法术。我们开始大着胆子走出洞门，那洪水已经退了好多，树林变成沼泽，天上乌云遮得大地一片昏暗。刚一出结界，我们便被一种黑暗气息包围，四周鸟叫声凄厉悲惨，地上的动物都变得怪模怪样，凶狠地拿眼睛瞪着我们，有一头狼已经向妹妹扑了上来，幸好我们此时已能自保，我用口中火焰将饿狼吓走，妹妹的腿却已被撕了道口子。我们都害怕起来，连忙又回到洞中。
这次又修炼了三十年，我们耐不住寂寞，又出来了。所有的动物还是凶狠的样子，那山和树丛也黑呼呼地似要吃了我们。我记着上次的仇恨，专门和妹妹到狼群里找茬，把一群饿狼烧得焦头烂额，却没有杀死它们，只是赶出了丛林，追了十多日，一直追出两千多里。
谁知狼群出了丛林，进入了人们居住的村子，狼性凶残，将村人咬死好多，我本来是想戏耍一下，谁知惹下大祸，无奈之下，施展重手将狼群消灭。村人过来感谢我们，我却觉得惭愧，为了补偿自己的过错，我施展法术为他们建造房屋，催生谷物，村人欢喜非常。我们俩在这里住了下来。
有一天，几个农人扛着几坛酒，说是刚打出的新米酿出来的，让我们品尝。我和妹妹见好意难却，便收下来，那些人拿出碗来，挨个劝酒，我们连喝了三四碗，两人晕晕呼呼睡了过去，朦朦胧胧感觉有人拖动我，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弄到柔软处睡舒服点，心里感激，哪知突然听到妹妹惨叫一声，接着我的肚子一阵刺痛，一惊之下我清醒过来，见有个人正握着一把刀子，刺入我的腹中，旁边还围着几人，都拿着武器，见我醒来，都加紧动手，我还未及反应，身上已经被**七八柄尖刃，还有一个干脆向我眼睛刺来，匆忙之下我一声吼叫，那些人被震得停了下来，我也顾不上头晕，用尽所余力气站了起来，回头寻找妹妹，只见……”
鹿王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眼泪从鹿眼中滚落下来。
“只见妹妹肚腹已被破开，脖胫已断，有个人把她的头拿在手里欢叫着。我的怒火烧遍了全身，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将全身的力量用一个突然领悟从未修习过的法门施展出来，然后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只见四周一片焦黑，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甚至是周围数十里内的花草树木都不见了踪影。我的妹妹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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