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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5月11日是母亲节。
四川省绵阳市一个21岁的女孩小陈专门跑到一家礼品店给妈妈购买礼物。她记得第一次在母亲节给妈妈送的礼物,是一张自己做的小贺卡。她说:“妈妈接到礼物的时候居然开心得哭了,我才知道,孩子的一份小心意对妈妈来说是多么重要。”
什邡市龙居中心小学向倩老师像小陈一样,也是21岁。这个去年才参加工作的姑娘,长得花朵一般,活泼可人,爱唱歌,也很爱美。母亲节前两天,她又新做了个发型。调皮的她懂得母亲的心思,母亲在家务农,很少到外面去,而向倩的学校离家有10公里远,平常都住在学校里,与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少。所以她一有见到母亲的机会,就要想办法让母亲开心些,高兴些。
汶川映秀小学的尹琼老师,怀着8个月的身孕。虽然快做母亲了,但她带着毕业班,放心不下学生,一直也没有休假。她要趁这个周末好好休息一下,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多做些准备。再过一年,母亲节的时候,说不定小家伙会张口喊妈妈了呢。
在天府之国四川,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大家总是很看重。自古以来,四川盆地因为艰险蜀道的阻隔,与外界往来少,因而当地人格外珍惜相互之间的情感纽带。但恰恰因为太注重生活,有人还批评这种悠闲的生活节奏不适应现代的发展。
四川人对这种说法不屑一辩。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让悠闲而重人情的自己自豪:成都是杜甫的隐居之地,江油是李白的故乡……
就拿原来很少听说过的北川来说吧,在那段时间因为学者争论“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让更多人知道了大禹故里原来在巴山蜀水的一隅。
但更不为人知的是,北川还有一个美称:东方达沃斯。达沃斯是瑞士的一个小城,因环境绝佳,引来全球商界精英参加达沃斯年会而闻名世界。
其实,咱们的北川一点都不比达沃斯差。神奇的北纬31度造就了一切:年平均气温在20摄氏度左右的天数有200天以上;夏季的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达11万至23万,比周边城市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进入北川就如同进入一个天然“氧吧”。
这一天,北川人一如往日,悠闲地走在这个天然“氧吧”沿河的街上,不时碰到熟人,就摆上几句。然后分头各做各的事——或是去买挂腊肉,或是捎点时鲜蔬菜。这座小城对他们来说太熟悉,路上遇着不用说太多,没过一会儿说不准又能碰到,又可以摆些新鲜事儿。
这一天,北川中学高三年级举行了一场趣味篮球比赛:老师和学生分成几组,每人两腋夹两个篮球,双脚也夹一个,蹦着往前跑,到达终点后下一个同学接过来再往回跑。
因为篮球圆不溜秋的,不好夹,经常有球掉下来,这名学生就赶紧去逮那只不听话的篮球,但每每会撞上另一条道上的“选手”。于是,五六只篮球四处乱滚,引得在场的师生笑得前仰后合。
离高考不到一个月时间,高三年级组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来给同学们减压。北川中学是这个羌族自治县唯一的完中,17万百姓把孩子考大学这件大事完全托给了她。因而这个活动得到刘亚春校长的大力支持,平日不苟言笑的他,此刻乐得双眼眯成了一条小缝。
太阳落山了,5月11日,普通的一天平平静静地过去。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公历纪元指向了2008年5月12日。
第一章 凝固的雕像
1.一柱擎天
5月12日,星期一。清晨,太阳早早地爬起来,照在北川中学宁静的校园里。
2006年通过民主推荐当上校长的刘亚春,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了:400米、8跑道的标准运动场5月11日画了线,还没有正式启用;学校有不少桂花树,还有樱花树、泡桐树;校门外的一条公路连接平武、北川……
刘亚春虽然年纪不算大,只有43岁,但学生们背地里总爱叫他“老刘”。当校长以来,“老刘”做了一件大事:收购食堂。学校的食堂是十几年前由一位老板投资修建的,已经经营了16年。但饭菜质量太差,每次刘亚春到食堂一看学生的饭碗,就忍不住想落泪,还发生过食物中毒,学生们也忍无可忍。
这让刘亚春下了决心把食堂收回来。但阻力很大,不时有人威胁他,说要卸他条腿什么的,他也没有退缩。
刘亚春追着食堂的经营者谈,反复谈,食堂老板一直躲着他。他在电话里向对方下了“最后通牒”:“这个事情你不谈也得谈,2000多名学生、4000多名家长都盯着这件事儿!”
后来食堂老板再也撑不住了,到去年12月17日前双方谈拢,由县里出200万元,教育局出100万元,学校准备100万元,将食堂收回。直到协议签了之后,老师们才晓得这回事情。
一切都按刘亚春的思路在向前运转。他开始为上任之初提出的理念而努力:善待学生,善待家长,善待教职工。
这天下午2点,刘亚春又召集了各年级的负责人和食堂工人,正在食堂召开后勤工作会议,讨论怎样进一步改善师生生活。
2:15是北川中学下午上课的时间。如往常一样,课准时开始。全校学生90%住校,宿舍离教室也就几分钟的路,所以基本没有迟到的,除了几位请假看病的以外,学生提前几分钟都到齐了。
物理教师张家春当时正在实验室给初二(1)班上实验课。别看他来学校才3年时间,却已深得学生爱戴。教学技艺精湛自不必说,几年之内他就为学校拿了绵阳市的两个奖。单凭他上课喜欢摆一些笑谈,惹得大家开怀一乐,学生们就喜欢上了这位身材魁梧、十分精神的“帅哥”。当初给这个班上第一节物理课时,张家春扭动着身子和双手,嘴里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模仿水沸腾时的样子,把大家一下子逗乐了。不过,学生们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写字的姿势,总是喜欢吊着一只手,让人觉得“非常搞笑”。
这天,穿着一件紫色衬衫的张家春,正在上《磁》这节课,拿了一个指南针给大家讲解。
但学生们看到指针一时指向南,一时指向北,或者干脆哪里都不指,就在那里乱摆起来。同学们以为这又是张老师在玩什么新“把戏”,于是大家噼里啪啦地把掌声给了这位乐呵呵的物理老师。
一阵笑过后,突然,地面晃了起来。教师在台上站不稳,学生在台下也坐不稳。
紧接着,轰隆隆的闷响从地底下传来,像一只咆哮的怪兽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悸。教室开始剧烈摇摆,没有规则,时而上下,时而左右,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纷纷掉落,发狠似的往下砸。
孩子们吓呆了,一片惊叫!
张家春一看这情况,赶紧冲学生喊:“地震了,快跑!”没容多想,他赶紧把教室门拉开,又迅速退到讲台上,指挥学生向外撤。有些学生身子发软,迈不开腿,张家春就跑过去,连拖带拽往外推。
实验室在一楼的第一间。很快,上面楼层被撕裂,石头和水泥块泼水般往下倒,边上的墙体不断往下压,教室门框吱吱嘎嘎着开始变形,很快就要垮下来。学生逃生的通道眼看就要堵上了,张家春一个箭步冲过去。这位年轻的羌族汉子,使出全部力量,用自己的身躯顶起门框。
这是通向生命的大门!
学生一个接一个从他的双臂下穿过。
40多个孩子很快逃出摇摇欲坠的教学楼,跑到不远的操场上。
而这时,为孩子们扛起“生命通道”的张家春却被裹在滚滚灰尘中,掉下来的砖石不断地砸在他身上。
看着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张家春发疯似的大喊:“快!快!再快些!”
和张家春一样,在山崩地裂般的塌陷中,正在初二(4)班上课的李佳萍老师,第一个动作也是打开门,然后跑回来,朝门的方向挥着手,大声冲着惊慌失措的学生喊:“快跑!”
突然,大地又开始猛烈地颤抖,李佳萍一下子被抛起来,跌倒在地。她慌忙爬起来,一片混乱中,每抓住一个学生就拼命往门外推。
“轰”——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教室坍塌了。
楼在往下塌的那一瞬间,张家春一脚又蹬出去4个学生。
五层的楼一下子垮下来。
废墟吞没了张家春。
李佳萍和几个没来得及逃出的学生,也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中。幸好先倒下来的墙体撑起了塌下来的天花板,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给他们留下一点宝贵的栖身之地。
李佳萍被压在一根粗大的水泥横梁下面,腰和腿已失去知觉。头发被水泥块压住,头上鲜血不停地流,一点儿都动弹不了,半张脸从水泥碎片中露出来,全是血和尘土。
与李佳萍压在一起的几名学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大哭起来。李佳萍忍着身体的疼痛,跟学生拉家常、讲故事,说没事的,还能听到头顶上有人的声音,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大家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学生渐渐平静下来。有的学生没声音了,李佳萍就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唤醒他,让他别睡过去,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家呼吸越来越困难。李佳萍告诉还能活动的学生,用大石头去砸另一块小石头,砸碎之后再把它掏开,让空气能进来一点是一点。
30多个小时过去了,李佳萍的体力快耗尽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
几位同学互相鼓励,说:“加油,我们要一起出去!李老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出去!”
李佳萍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叫还能挪动的学生邹红爬过来,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摘下爱人送给她的戒指和手镯,交给了邹红,断断续续地说:“我看来出不去了,请你们把这个戒指、手镯,带给我爱人刘全老师……告诉他和我女儿,我很想他们,很爱他们……”
能不爱女儿吗?在黑暗的废墟里,李佳萍总是不断地说自己的女儿很乖。但也在北川中学读初二的女儿,有段时间还对她有误解,说她不爱自己,总是把自己喜欢的衣服送给贫困的同学。能不爱丈夫吗?这两枚戒指是李佳萍和刘全十几年爱情的证明:一枚是婚戒,带着心形饰物;一枚是结婚10周年纪念戒指,金灿灿的。
由于失血过多,李佳萍的呼吸越来越弱,她艰难地对孩子们说:“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要坚强地活下去……老师会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们!”
她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份临终嘱托,是她留给学生们的最后一道“作业”。
14日晚上8时,邹红等4名学生被救出来。
当戒指、手镯送到丈夫刘全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刘全看着带血的戒指和手镯,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一样,然后是针扎般的痛,当着在场师生的面,大哭了一场。
刘全的手机里存着一张照片:碧水边,蓝天下,李佳萍微笑着依偎在他身边。刘全说,这是在九寨沟拍的,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他要把这张照片当作手机屏幕,永不更改。
一周之后,在绵阳市的应急避难帐篷里,被张家春救出来的学生给他写信说:“我们非常想念你,听说你受重伤了,我们希望你早日养好伤,回到我们身边来,我们一定要给你争取2008年的感动中国人物。”
他们以为张老师只是受伤住院,并不知道他当时就牺牲了。
如今,在垮塌的旧教学楼右侧,原来的操场边上,两棵桂花树依然郁郁葱葱。过不了多久,这两株桂花又该吐出沁人的清香了。
2.虎踞龙盘
12日一早,德阳东汽中学政治课教师谭千秋跟平常一样,6点多就起床了。他给小女儿谭仙子洗漱穿戴好,还带着宝贝女儿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就早早地赶到学校上班。
这学期谭千秋负责教高二的政治课。他的课上得绘声绘色,学生们都喜欢听。他不仅妙语连珠,而且很有幽默感。有一次,他伸出一根手指头问学生:“贝多芬为什么不用这根指头弹钢琴?”
大家都摇摇头,他却得意地说:“因为这是我的指头。”
谭千秋喜欢在课堂上讲笑话,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上班的路上遇见一只老鼠,它瞪我,我赶紧还它一眼,也瞪着它……学生们不信,说哪能偏巧你就遇见这么多的趣事。他就呵呵笑着,也不辩解,接着继续讲课。
还有一次,他突然问大家:“为什么说A型血的人很好?”学生都在底下摇头。谭千秋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我是A型血!”学生们哄堂大笑。
他的普通话很“普通”,有浓重的湖南味——湖南衡阳是他的老家。他在课堂上习惯眼睛望着窗外,他的大女儿谭君子“揭露”:“那是因为他喜欢‘臭美’,哪里是望窗外啊,其实是就着窗玻璃照镜子呢,怕自己思考问题时,蹙眉眨眼的,影响形象。”
谭千秋遇到难题时,常会一只手使劲挠头,而另一只手做着手势,手心上翻,再用力向下。
12日下午2点这堂课的命题很严肃。他给高二(1)班上的政治课,主题是“人生的价值”。“人生的价值是什么?是大公无私,不要以个人为中心;是为他人着想,为集体着想,为国家着想。”谭千秋在课上让他的学生牢牢记住这些话。
在这堂课上到28分钟的时候,地震发生了。
东汽中学所在的汉旺镇,离震中汶川的直线距离只有约30公里。在短短的十几秒内,东汽中学教学楼轰然坍塌!
正在阶梯教室给学生上化学课的罗晓明老师,带领4名学生冲出教室后,又冲进教学楼,救出16个学生,自己却被垮下的教学楼埋没。
在一楼上课的政治教师罗秀芳,离门口只有一两米远,跑出去也只要几秒钟,这是生死相隔的几秒钟。但她这时依然守在讲台上,对学生喊:“不要慌!按顺序跑出去!”
在抢救的时候,老师们在废墟上喊着罗秀芳的名字,开始还能听到她应答的声音,后来便再也听不到了。
地震中谭千秋所带的高二(1)班的幸存者周超,听到谭千秋对学生们大喊:“大家快跑,什么也不要拿!快……”周超说,这是谭老师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通信中断!电力中断!但老师们在校长周德祥的组织下,很快展开自救。东汽厂拉来了发电机,发电机没油了,有人骑来自己的摩托车,赶紧把油箱里的油用管子抽到发电机里。
东汽中学的灾情出人意料的复杂,虽然楼塌了,可后墙却没倒,走廊没了,可栏杆还在,在一阵阵接连不断的余震里,那面墙和栏杆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闻讯赶来救援的只有3辆铲车,为防止再次发生灾情,无奈只能用其中的两辆,一前一后把那面墙夹住!
13日午夜11点50分,救援人员发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一位教师虎踞龙盘般趴在课桌上,双手张开强有力地撑着桌面,在课桌下面,竟然躲着几名学生,几个孩子得救了。然而,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为他们撑起生命空间的老师,却永远地离去了。
在场救援的所有人都哭了,为了一个生命的离去,为了一个教师在灾难发生时刻的壮举。
这位教师就是谭千秋。张开双臂护住学生,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姿势!
他妻子张关蓉也是东汽中学教师,一见到谭千秋的遗体,就抓起他的手摩挲起来,扑到他身上恸哭:“昨天晚上听说有个老师救了几个学生,没想到就是你……你昨天走的时候还热乎乎的,现在怎么就变凉了……”
一位老师说,如果要快速逃生,老师是最有条件的,他们离门口最近,跑出来只要几秒钟。但在生死攸关的一刻,老师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
谭千秋不知道带过东汽多少届学生。1982年他从湖南大学毕业时,学校准备让他留校任教,但他得知四川东方汽轮机厂职工大学急需教师时,便立即申请到那里去。当时他只有一句话:“我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一呆就是27年,谭千秋也从一个年轻毛小伙儿成长为一名特级教师。在学校改组,许多优秀教师纷纷外流时,他和校长周德祥等教学骨干毅然留了下来。老家的朋友准备把他调回衡阳,待遇从优,但他说:“湖南养育了我,四川培养了我,还是在四川多干几年再说吧。”
在同事的眼中,谭千秋给人的感觉很“老抠”:似乎永远都穿着东汽的厂服,长年也难得见他添置一件新衣。妻子张关蓉瞒着他给买了一身新衣服,他都要冲妻子凶半天。他的烟瘾不小,常抽的牌子叫“天下秀”,两块五一包,谭老师图的是它便宜。
女儿谭君子回忆说,爸妈离婚的时候她只有4岁,是爸爸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学校组织出去旅游,8毛钱一碗的米线,从来都是只要一份,她吃剩下爸爸才吃,剩多少爸爸就吃多少。“可爸爸却写信告诉奶奶,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怜惜钱,钱没有了我再寄。”
他绝对是个孝顺的人,那些从牙缝里省下的钱全寄往老家了。君子在北大就读,爸爸是没事绝对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即便有事也是匆匆讲几句就挂上。君子取笑他“老抠”,他却说:“长途呢!”
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是个严肃、古板甚至有些迂腐的人,其实谭千秋恰恰是个很有情调的人。小女儿出生之前,他给办公室的同事开玩笑,说既然大女儿叫君子,那这个总也得挂上个“子”吧,我可想好了,是男孩就叫他“天子”,女孩就叫“仙子”。
小家伙生下来了,是个女孩,自然就是仙子了,谭千秋很幸福,他说每天抱着个小仙女,哪还会不幸福?全办公室的人都呵呵大笑。
谭千秋自己“抠”,但对学生,他又不“抠”了。有个学生家里比较穷,还老是逃课,跑到网吧去玩耍。谭千秋无奈之下,只得把家长请到办公室。家长来了,一边恳请学校多管教孩子,一边哭着诉说家庭的情况。谭千秋听着听着,眼圈不由得红了。送家长走时,他从兜里翻出200元钱,悄悄塞给家长。因他这样与人为善,连续多年都被评为东汽厂的劳模。
他严肃,因为他是教导主任,负责的恰恰是“发”处分。他的一位学生在网络论坛上回忆说,每次要宣布处分决定的时候,他都会站在国旗下拿着话筒说:“下面,我宣布一个决定……”十年如一日,永远是一贯的口气和风格,慢条斯理,带着湖南口音。
在东汽中学,有好多学生开玩笑,会突然喊“谭千秋来了”,一堆小调皮一准儿会撒腿跑得精光。他是个蛮细心的人,平时走在校园里,他总会弯腰捡起一些石块,说怕学生摔倒会磕着。
谭千秋和妻子张关蓉感情笃深,妻子平时叫他“老谭”,而谭千秋叫她“蓉蓉”。谭千秋牺牲后,有单位想请张关蓉去作报告,她婉言谢绝了。她说:“他是个平凡人,做了一个教师该做的事,没啥子好讲的。我是他的妻子,我应该好好活着,把孩子养大,让老谭放心。”
谭千秋牺牲后,张关蓉亲手铰下来一缕老谭的花发,缝在一个特制的红包包里,又用白线做带子贴身挂着。她说这样就留住老谭了,想他的时候摸摸包包,仿佛就听见了老谭的笑声。
她指着包包给仙子说:“宝宝,这是爸爸。”只有一岁半的宝宝,懵懂地跟着妈妈学:“爸,啊,爸……”可宝宝压根儿不懂得,妈妈的心,沥着痛,碎了,一片片的。
3.展翼天使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一种说法,映秀小学教师张米亚是折翼的天使。
因为张米亚生前非常喜欢唱一首歌,“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而且,有人说,他抱住的孩子活了下来,而雄鹰的“双翼”已然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将其锯掉,才把孩子救出。
其实张米亚的翅膀没有折掉。
13日下午,校长谭国强带着一帮人用10多个千斤顶撑着,打通两米到一个废墟里。一位家长钻进洞里,哭着出来说:“有个老师像母鸡抱小鸡儿那样,护着3个孩子。”
那位老师是张米亚。他仆跪在地,身体前俯,双臂已经僵硬,像雄鹰展翅般张开,紧紧搂着3个孩子,吴金怡、郭雯还活着。抢救的老师和当地百姓试图掰开张米亚护卫孩子的双手,救出还活着的孩子,却怎么也掰不开。
有人含泪建议锯掉,但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坚决不同意。他说,老师用生命保护了我们的孩子,一定要给他留个全尸!“要不是他护着我娃儿,我儿子早就死了。”后来,老师和家长还是想办法保全了张老师的双臂,救出了孩子。
映秀小学教导主任苏成刚老师脑海中永远记得映秀小学教学楼倒塌的最后一幕。
这天下午2点过了没多久,苏成刚走进综合楼一楼,刚进门将门关上,突然感到地动山摇,急忙去拉门,跑出来没两步,一股气浪将他推倒在了场边的花台上,回头一看,宿舍楼已坍塌。
透过腾空而起的尘埃,苏成刚隐约看见发生在教学楼的最后一个场景:走廊上都是学生,老师们走在最后,不停地把孩子们往楼梯方向推。
转眼间,教学楼、综合楼、食堂全部坍塌,整个校园一片狼藉。大地被撕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裂缝,肆意地吼叫着、抖动着,操场上上体育课和跑出来的师生不断摔倒。
谭国强带着哭腔痛苦地呼喊:“我的孩子们啊!我的孩子们啊!”他抱出一个腿已经断了的学生,血染红了他的臂膀。
此时的张米亚正在紧邻楼梯口的二楼教室上课,讲台离楼梯仅几步之遥。
他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依然守在讲台上,大声喊:“不要慌,都趴在课桌下面!”
许多学生听到后,立马钻到桌底下。前排有人趴得不够低,张米亚跑上前去按他们的头。有几个同学不知所措,张米亚就一手抱住一个,拼命压在讲台下面。
这时候,房子垮了。在楼房倒塌的一刹那,他紧紧抱住了他的学生——像后来人们看到的那样,张米亚的最后姿势恰如一只展翅雄鹰。
如果说,张米亚遇难时是一只英勇悲壮的雄鹰,那么,在平时,他则是一只阳光快乐的雄鹰。张米亚身高1米74,体力好,在同事眼中,他是活泼、随和的代名词。张米亚喜欢足球、篮球、上网、唱歌,写得一手好字,人缘好,工作兢兢业业。一个男老师当低年级班主任,娃娃都很喜欢他,这实属不易。
往日,在映秀小学,教师们文体生活很丰富。女教师自发组织了20多人的舞蹈队,跳民族舞、现代舞、交谊舞,还自编舞蹈。男教师则有一支11人的篮球队,自己交会费,学校提供条件支持。篮球队运行了5年,一般每周都有两场篮球赛,还经常拉出去比赛,这次篮球队有6人遇难。映秀小学是全镇文化生活的中心,带动了全镇文体活动,5月的全镇篮球赛事和文艺演出就是他们承办的。
爱热闹的张米亚自然是这些活动的热心分子。张米亚歌唱得好,学校组织教师搞演讲比赛,张米亚的题目是《我爱五星红旗》,讲到结尾突然唱了起来:“五星红旗,你是我的骄傲……”地震前半个多月,他还入围了全县歌咏比赛。
在参加县歌咏比赛前一天,他打篮球时眼睛被撞了一下,一只眼睛青肿青肿的,成了“熊猫眼”。苏成刚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打架了?”张米亚连忙说:“鬼扯!”然后说明天的比赛可怎么办嘛?于是苏成刚找来一副墨镜给他戴上,歪着头看了看,说:“你这副样子还真有点酷,明天就这样比赛去!”
“张米亚夫妻,我们夫妻俩,还有冯静莎,我们5个人1998年毕业于威州民族师范学校,来到映秀教书,现在只剩我一个了……”苏成刚说,张米亚两口子毕业后先在映秀镇白石村小、百花村小教书,2006年一起调到映秀小学。
地震来临时,28岁的连蓉老师正在六(2)班上美术课。在危急关头,她对惊呆了的学生喊道:“是地震,不要慌,大家快下楼!”并立即指挥学生撤离。
当她再次返回教室救学生时,教学楼坍塌,她被淹没在一片废墟里。人们发现连蓉时,她两手各抱一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活着。
这个班在她的紧急疏散下,13个孩子幸存,但她却永远撇下了一岁半的女儿。
连蓉是映秀人。地震时她妈妈被压在下面,受了重伤,交警队救她时,她说:“我不行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赶紧去救有希望的人。”但救援人员还在努力抢救。为不给救援人员添麻烦,她妈妈吞戒指、割腕而死。救援人员含着热泪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她,去抢救其他的人。连蓉的爸爸也在地震中遇难。
连蓉1999年从威州师范学校毕业,到映秀小学担任美术教师,当过学校综合教研组组长,2007年大学本科毕业。学校走廊墙壁上有很多画,是她指导学生画的,她很多个晚上都义务到学校指导住校生画画,有时坚持到晚上10点,学生睡了才回家。在她的“打磨”下,20多名学生的美术作品在各级艺术大赛中获奖,她也被评为省级优秀指导教师。
语文老师尹琼刚满25岁,有8个月的身孕,她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遇难;
董雪峰的妻子——映秀小学四年级班主任汤朝香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也被无情的地震夺去了生命;
连芳和学前班的儿子一起遇难……
4.生如夏花
在什邡市这个被称为“川西明珠”的地方,一江四河纵流全境,蓥华山巍峨秀丽。
21岁的向倩就生活在这里。远古地壳的剧烈运动,给什邡留下了一系列独特的地质奇观:飞来峰从数十公里以外飘来,大峡谷深逾千米。穿行其中,群山陡如刀削,山林郁郁葱葱,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象。
当然,从学术角度讲,这个地方正属于龙门山断裂带,是一条特大“裂缝”:它绵延长约500公里,宽达70公里,沿着四川盆地西北缘底部切过。
在一亿年前开始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过程中,印度洋板块向北运动,挤压欧亚板块、造成青藏高原的隆升。高原在隆升的同时,也同时向东运动,挤压四川盆地。其交接处就形成了龙门山断裂带。
但不管如何,从地表上看,天地灵气仿佛集中在这里,向倩就像是这世外桃源中活跃的精灵。她刚参加工作8个月,在龙居小学还只是个见习老师。21岁的她喜欢唱英文歌,特别是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
记得所有的感动,
星光下我们紧紧相拥。
无论是否能重逢,
我的心永远守候,
只盼来生与共……
尽管唱着爱情歌曲,可小姑娘还未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儿;尽管工资只有区区700元,然而她尤其爱美。5月12日早晨升旗仪式,徐开波副校长记得特别清楚,小向老师就站在他前面,那天她一定是新烫了卷发,上身穿了件白T恤,下穿七分式的牛仔裤,脚穿旅游鞋,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像个可爱的小精灵。徐开波说,她喜欢“臭美”,中午还换了双新鞋子。
也是在这一天,造就了什邡奇秀景观、以百万年为计时单位的地质运动,突然又活跃起来。
而且,这次活动太不同寻常,整个断裂带又被撕裂,地底下积攒千万年的能量,把山峰颠散,又把谷地填平。
这时候,向倩正在三楼的六(2)班里教孩子们唱歌。她的好多学生都会学着她唱“哪里有你,哪里就是天堂”。
同在什邡市的师古镇民主中心小学26岁的女教师袁文婷,在上课铃还没响的时候,就已经进了教室,带孩子们唱课前歌曲《国旗,国旗,真美丽》。
该市另一所学校——红白中心学校的汤鸿,也像袁文婷一样,是一位26岁的姑娘。她当时正在给五年级学生排练一支迎奥运的舞蹈《喝彩北京》。“六一”节快到了,学校将举行一次文艺汇演。汤鸿是学校公认的音乐天才,只要是搞文艺活动,各个班的学生都会争先恐后地请她指导排练。
突然间,教学楼开始晃起来,地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滚。房屋开始噼里啪啦地裂开,人被晃动的楼体甩来甩去。
歌声戛然而止,排练的学生也一下子停住。
这时,向倩的教室离楼梯口很近,她离教室门很近,其实她只需要跨一步、再走一步,耗时两秒,就能轻易越过那条“界线”。但她奋力一次次地飞跑,把学生拽着往楼梯口推!
她的学生肖雪和向芹跑到走廊的时候,从教室的第二扇窗子里,又看见小向老师从教室的门口扑向教室后面,刹那间,楼轰然倒了。
而十来公里外的民主中心小学,校园里到处是孩子惊吓的尖叫。袁文婷读书的时候就是体育爱好者,个高身轻。此刻她一边喊着学生快跑,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抱住一年级的孩子往外冲,把他们送到稍微安全一点的操场上,又立即冲上他们教室所在的三楼,再次抱着一个吓呆了的六七岁的孩子,带着其他孩子往下冲。
当她第二次把一些孩子安置在操场上时,快要垮塌的教室里传出孩子的呼喊:“袁老师,我好怕……”
袁文婷再次冲上三楼,教学楼已经发出垮塌的声音。她又抱起两个孩子往外跑,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一声巨响,教学楼北面所有教室倒了下来。袁文婷当场被埋在废墟中,再也没有起来。
红白中心小学五(1)班教室,汤鸿一边喊着“不要慌”,一边组织学生往楼下跑。不幸的是,刚跑到二楼的楼道,坍塌的砖块就砸倒了她。一天以后,一个场景让救援队员震惊了:汤鸿老师弓着腰,张开双臂,像母鸡护住小鸡那样,怀里拥着3名学生。汤鸿被上面砸下来的砖块击中遇难,而她怀中的3名学生有两名得救!
5月13日深夜11点,龙居中心小学救援现场,天下着瓢泼大雨。救援官兵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叠压在一起的水泥断梁,发现了一双粉红色的高跟凉鞋,小向老师的脚露出来了,当最后一块断壁被搬开时,官兵们惊呆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师弓趴在地上,她的身子已经断成了两截,只有脚上那双漂亮的粉红色凉鞋,透露着青春的气息。而她的双臂呈大环抱状,双手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她的胸前,护着另一个孩子!
生死刹那间的过程,一下子展现在救援官兵们的眼前:在教学楼即将倒塌的那一瞬间,向倩突然发现教室后面还有3个学生,她立刻以百米冲刺速度冲过去,抓住3个孩子想冲回来,然而楼倒了,在断梁砸下来的那一刻,她把3个孩子一把揽进了怀抱里……
地面还在不停地震颤,没倒的墙体还在不时地掉水泥块,死亡的惊悚如同地底升起的浓烟,一下子攥住每个人的心。
“啊!……”不知是谁悲怆地号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强忍不住的闷声呜咽,救援现场的很多人一下拥上去。没有任何指令,官兵们突然一个个手拉起手,将外围其他人员隔离开,这个自发的动作,不仅是为了给这个一向爱美的小姑娘留下一点美丽的尊严。
“敬礼!”这些年轻的战士,大雨里集体齐刷刷举起右手,对一个可敬的教师表达军人最崇高的敬意!
再也听不到这一声“敬礼”的小向老师,生前最爱吃苹果,人长得恬静,圆圆的脸,笑起来也像苹果一样甜。同事们都喜欢她,把她当个小妹妹一般逗她玩,她总是笑吟吟的。学校就她一个女孩子没结婚,有时候办公室里几个大姐取笑她,她就红着脸悄悄跑开。
她有一副好脾气,可偶尔也喜欢耍个小脾气,却是耍过了一转身就忘了。有一次,她找徐校长请假想去城里参加本科函授考试,徐开波没准她假,气得她嘴巴撅了好半天。后来徐开波想起来给她“赔不是”,“借”她的英语发了个“sorry”短信,没想到人家回复说“我忘了”。等徐开波真的快忘了时,她却又没头没脑地发给他两个字“快乐”,搞得他哭笑不得。
向倩的家在离学校10公里外。平时她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才回父母身边。徐开波家也在校外,每个星期五两个人常一起坐公交车离校,星期一又常会在一辆公交车上遇到。
慢慢熟稔了,徐开波也逗她,有一次两个人坐在回家的汽车里,他说听说咱校园以前可是个坟地,你夜晚在校怕不怕鬼?笑吟吟的向倩说:“咱可是百米冠军,什么‘鬼’能追得上我?再说咱可是党员呢,信仰唯物论!”向倩大学时就入了党,虽然年仅21岁,可还真是“老党员”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到站了,她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让来接她,可父亲是另一所学校的副校长,当天正好在开会,说没空接,她立马就在电话里嘟囔开了,缠得当爸的没办法。徐开波说:“你爸爸对你真好!”她却一脸的嗔怪,嘟囔着说:“那只是你的认为。”
这个还略显青涩的小丫头呀,在这个生机勃发的初夏,她再也无法领会到爸爸的爱了。地震发生之后,父亲向忠海任职的南泉小学远离地震带而没有受灾,他立马赶很远的路来到女儿工作的学校。
连续33个小时,当父亲的水米未进,一刻也没离开那片废墟,直到眼见她被抬出来,父亲一下子就颓然瘫地,一个老爷子,心一下碎了。他用早就沙哑的嗓音,哭喊着叫:“乖女儿呀……”他那会和他生气的女儿向倩,永远不能再应答了。从此,在一个叫马祖镇的路口,夕阳里,将始终徘徊着一个等着接女儿回家的苍老背影。
5月28日,在向倩的家里举行了追悼会,她的灵堂前摆放着她生前的一张工作照。在哀痛的抽泣里,有一首特别的旋律在吧嗒吧嗒的泪滴中,湿漉漉地慢慢响起。那是小向老师喜欢的,现在正由她的学生,并不整齐地唱给她。你听,那是小向老师喜欢的曲子——“哪里是天堂,哪里有你……”
让我们记住这个如花似玉的清纯可爱的小姑娘的生日——1987年3月18日,她曾经是她大学母校的田径百米冠军。记住袁文婷、汤鸿……她们都只有26岁,平时都是同事眼中快乐的小精灵,是孩子们的大姐姐,美好人生还刚刚开始,却在危急时刻献出了灿如夏花的生命。
第二章 生命大营救
1.冲向废墟
刹那间,天昏地暗。北川中学烟尘四起,两米开外就看不见人。
几分钟后,烟尘渐渐散去。两幢五层高的教学楼,一幢完全垮塌,一幢沉下去,只剩下歪斜的三层。现场一片混乱,正在上课的师生被埋在废墟里,到处是呼救声、哭喊声。
刘亚春已经带着教职工从会议室冲出来,赶紧掏出手机,想往外打电话,但手指颤巍巍的,不听使唤,老按不上键。好不容易按了110,不通;120,不通;119,不通……
通信信号没了!
快,赶紧派人去报信!刘亚春定下神,让一名年轻的体育教师骑车去县城报信求救。
但路断了!北川县与外界连接的道路,路面被震得如捏碎的饼干,山上滚落的巨石不时横砸在路中。
刘亚春和党支部书记张定文、副校长马青平火速决定:男教师带领高年级学生组成10多个小组投入抢救!
这时附近的村民也赶来了,刘亚春让他们去找来锄头、钢钎、斧头,在烟尘呛人、余震不断的废墟上,师生们有的在抬着伤员奔跑,有的赤手刨着废墟,刨不动就用锄头挖,用钢钎撬,手破血流也不停下。一个个生命被他们从废墟中“刨”了出来。
很多学生一时没救出来,在废墟里叫着,一些女老师和学生上前喊话:“节省体力,救援部队马上就来!”
站在另一栋随时都有垮塌危险的教学楼旁,付秀银隐约听见二楼多媒体教室里传出哭声和喊声。
里面有很多学生还活着!付秀银老师赶紧跑上前去。
忽然,余震发生了,楼体颤悠着。
“快过来,危险!”张定文冲着他喊,“先不要过去,注意保护自己!”
他应了一声。但救人要紧,余震一停,他又跑过去,余震来了,再跑开,前后来回3次。
好不容易,付秀银终于找到一处破碎的封闭处。它下面是一道坎,坎下有许多刚刚垮下来的建筑物残渣。付秀银就疯了似的去刨、去搬。
过了约半小时,在一个学生的帮助下,付秀银终于打开了一个可供一人钻出来的洞口。被困学生一个接一个从里面钻出来。
刘波爬到洞口的时候,冲着外面喊:“有几个同学被桌椅压在里面,出不来,找个扳手给我,我去救他们!”有人很快找来了扳手。刘波又爬回去,在不时袭来的余震中救出了那几个被困的同学。
被压在这里面的是高一(1)班学生,共有60多人,48人获救。正在上课的唐坤老师身上多处受伤,但他仍然组织里面的学生有序地撤出后,自己才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刘宁是北川中学初一(6)班的班主任。当天下午,按照安排,他带队在县委礼堂参加活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突然,礼堂剧烈晃动起来,房顶和墙壁开始坍塌,坚硬的砖头雨点般砸下来。“快躲在椅子底下!”刘宁大喊。
幸亏牢固结实的铁椅子起了关键的保护作用,59名孩子幸运地躲过了地震劫难。
抢在余震之前,刘宁迅速带领学生冲出礼堂。他们跑到大街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整个北川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座地狱之城。他们踏着满大街的瓦砾跑回学校,往日熟悉的校园已面目全非。迎着废墟里发出的呼救声,刘宁立即冲进废墟。
刘宁在冲进废墟救学生的时候,他的女儿刘怡,被压在巨大的水泥板下面,正等待着来人救援。
一名曾和刘怡困在一起的同学回忆,当时刘怡被压在课桌下面,只是脚受了伤。她一直没哭,还不时对一起被困的同学讲:“老师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但又一次余震,砸塌了刘怡的那点容身之地。这个一向坚强的孩子,永远留在了废墟里,没能再和爸爸见上一面。
和刘宁同在县委礼堂开会、又一同返回学校救人的校团委书记蹇绍奇,在路上遇见邻居。邻居对他说:“赶紧去救你妈妈和侄儿吧,他们都被埋住了!”
蹇绍奇当时离家只有50米,他甚至隐约能听到母亲在一声声喊着他的乳名。骞绍奇朝着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说:“原谅您的不孝儿,妈!”然后转头就冲学校救援现场飞奔而去。
蹇绍奇还不知道,他正上高一的女儿也被埋在学校废墟里。女儿埋得并不深,如果能搬开那根横梁,她本可以死里逃生。她甚至能透过空隙,看得见正在救她的妈妈。妈妈正拼尽全力,试图搬开压在她身上的那根横梁。看见妈妈她就哭了,对妈妈喊:“妈,我在这儿。”
可她的妈妈力量太弱小了,根本搬不动那根沉重的横梁,妈妈不得不去找人救她,妈妈离开时不放心地交代她:“等着,我去叫爸爸来救你。”
妈妈去叫蹇绍奇,可蹇绍奇正忙着救别的孩子,根本无暇顾得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妈妈再一次回到女儿身边,依旧努力地想搬动那根横梁,可一直没有成功。等到终于有人来救援时,女儿让妈妈的希望永远落空了——她在妈妈眼皮底下,走了。
在救援现场,张定文发现了压在废墟里的妻子。他的妻子叫李硕,也是名教师,李硕的两只手伸出废墟,脖子以下被埋在下面,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
但张定文似乎没听见。付秀银老师发现了她,赶紧上前去刨。刨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救出了李硕。等李硕出来后,一块预制板在余震中落下来,付秀银脱口而出:“好险!”
李硕被人背离现场。在经过丈夫张定文身边时,她哭着嚷:“你明明看到了我,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
张定文也哭了:“我不是不想救你,可这里还有这么多学生等我去救啊!”

夜幕降临,下起倾盆大雨,给救援带来了极大困难,但是没有一个人撤退。那晚很冷,很冷,学生就以班级为单位,背靠背围着圈,用铺盖裹着。有的学生这时半截身子还埋在废墟里,老师就用水把他们的嘴皮打湿——不敢喂水,怕发生大出血。老师和学生守在一起,相互安慰,通宵如此。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北川中学的师生昼夜奋战,硬是把200多个年轻的生命,从死神的魔爪中夺了回来。
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大救援在灾区迅速展开。
德阳。东汽中学。
地震发生时,校长周德祥冲出办公室,没忘记喊声隔壁的小刘老师,可小刘没应声,他撞进办公室,发现门后有一名学生吓得缩成一团,一把扯起就跑。
在二楼楼梯转弯处,几个学生吓晕了头直往楼上跑,他吼了声:“站住!”但楼梯出口已被坠落下来的楼柱堵住了,他找到一处空隙让孩子们侧身挤了下来,一伙人逃到十几步外的操场上,一回头就看见那座楼房摇摇摆摆地“坐”了下去。
东汽中学教学楼呈U字形,地震的时候老师们都在上课,先是北面的三间教室垮塌了,接着南头一至四楼的教室也全部倒塌,想在瞬间逃生几乎不可能,谭千秋老师当时就在北面四楼上课,和他一起遇难的还有13位老师。
震后3分钟,周德祥迅速组织师生开始了一场与灾难争夺生命的较量。
残存的教学楼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垮塌,但教师们坚持抢救、组织疏散学生;有的临危不乱,被困废墟中,边安慰惊恐的学生,边设法寻找出口,最后带着学生成功逃离死亡;有的在没有任何救援工具的情况下,用双手在废墟中刨出了一个又一个学生。
什邡。红白中心学校。
当第一批学生成功撤离后,八(1)班教师李德明带着最后一批10多名学生往楼下跑。这时他发现,一楼和二楼已经塌了。是守在三楼不动,还是带着学生往楼下冲?
一闪念间,李德明下了一生中最大的“赌注”:不往下冲,而是叫学生赶快抱住三楼楼梯间的柱子。十几个孩子一连串“嗖嗖”地爬上柱子,双腿紧夹,双手紧抱。
他“赌”对了。楼很快就垮下来,只有那根柱子还矗立着!结果,除少数人掉下一楼遇难外,其他10余名学生幸免于难。
陕西宁强。黄坝驿学校。
当地震发生时,王敏跌跌撞撞冲进正在坍塌的教学楼里,被封堵在二楼楼梯口、乱作一团的20多名学生大声呼叫: “老师。”
王敏不顾一切冲向二楼,领着惊恐的孩子们沿墙角而下,并顺手抱起两个孩子,跑出了教学楼。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身后又传来一声尖叫。王敏回头一看,二楼楼梯口还有两个小女孩儿吓得缩成一团,王敏再次冲进教学楼,护着她们往楼下跑,这时候,一大堆砖瓦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她的头上、背上,头、额、面部严重受伤。
彭州。红岩小学幼儿园。
周汝兰在那一刹那,猛地扑过去打开教室门,抓起两个孩子冲出教室,边跑边喊:“孩子们,地震了!快跑,跟老师跑到操场上。”
把孩子放到室外空地上,她疯一般地再次冲进教室,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抱着孩子在摇晃的楼道里向外跑。
在操场上清点人数,还差两个孩子,周汝兰又第四次冲进教室。
阆中。特殊教育学校。
大地震发生时,67名残障儿童,除了一个睡眼惺忪的智障孩子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以外,其他智障儿和50个听障孩子都不知所措。
23岁的邓丽君老师奋力抓起六神无主的孩子,将他们推到门外,一个,一个,又一个……房屋震荡更加剧烈,爆裂的瓷砖啪啪直掉。这时,宿舍里还有两个小孩!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死死地趴在地上。宿舍屋顶已经断裂。情况万分危急,邓丽君义无反顾,又一次冲上学生宿舍楼,大声喊着:“孩子,快拉紧老师的手”!两分钟,50个听障孩子,17个智障孩子,全都毫发无损!
……
2.“老师陪着你”
映秀的美,妙不可言。
许多到过映秀的人都这样说,那是缀在云朵上的一颗绿宝石。
四面青山、两河环抱中,映秀人长期过着静谧、恬适的日子。
而地震毁了这一切。站在香樟坡的半山平台上,映秀满目疮痍残破不堪。这个只有12000人口的小镇,8000多人的生命消殒。
映秀小学只剩下一根孤独的旗杆,沿渔子溪河流向而建的教学楼、综合楼和宿舍楼全部垮塌,一片废墟里都难以找到一截较为完整的断梁。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董雪峰老师正在综合楼二楼和谭国强校长商量着工作。大地剧烈抖动起来,楼房猛烈摇晃,玻璃相继迸裂……谭国强跌跌撞撞冲向操场,向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们喊:“不要慌,全趴下!”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中,整所学校就散了架。
谭国强大呼:“救人哪!”
39岁的张龙永老师从二楼摔下来后,爬起来就开始抢救学生,老师们都没有察觉到他受了重伤。晚上9点过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坐下来看守学生。直到5月15日下午,他才被送进医院,经检查他断了3根肋骨。
而带给他一丝安慰的是他亲手救出了几个孩子,他说:“学生比天大,那个时候不救学生,你还算教师吗?”
老师和附近的居民赶来了。谭国强立即安排女老师把幸存的学生组织在一起,同时把男老师分成3个组,一组搜救教学楼前的废墟,一组到教学楼后搜救,一组寻找钢钎、锤子、钢锯。
由于教学楼门厅柱子没有彻底断裂,形成一个斜面,支撑了部分坍塌的钢筋大梁和预制板,里面掩埋了很多孩子。
而这时候,废墟里面,8岁的周玉烨、9岁的林浩一直用歌声鼓励被困的同学。
冒着接连不断的余震,老师和家长一边用木棒支撑门厅,一边爬下去,把砖块和混凝土一块一块传出来。但是,大梁和预制板根本抬不动。3名教师紧急寻找到了千斤顶,好不容易撑起了一个可以进入废墟内部的孔道,又救出了几名幸存者……渐渐地,呼救声越来越稀少,每救出一个孩子也越来越困难。
此时,巨石从山顶上不断滚落,“轰隆隆”的山体滑坡崩塌之声不绝于耳。紧邻学校的渔子溪河水出奇地细小、浑浊,河水被山体阻断了!
“可能有洪水!”当地抗震指挥部紧急命令学校师生转移到地势较高的二台山上,以避免发生更大伤亡。
没有水,也没有电,大雨令气温骤然下降,很多人冷得牙齿打颤,他们就胡乱搭了个塑料帐篷。有人生了一把火,旋即被人阻止了,他们担心火会把地震释放出来的可燃气点燃。
就一转身的工夫,董雪峰老师突然发现,刚刚还脱下一件衣服,把它披在一个孩子身上的谭校长不见了。
肯定是回学校了!董雪峰等几个老师分析。他们几个又在暴雨中摸黑一路滚爬回到学校。
谭国强果然在那里。
漆黑的废墟上,谭国强取下他汽车上的电瓶,由一个家长照明,一个人在那里不停地刨。谭校长说:“我不想让艰难求生的老师再遇到灾难,强迫他们走……虽然上面喊撤,但有孩子在叫救命,我心里很难受,不忍心离开。”
赶过来寻找谭校长的几个男老师,和他一起,在黑暗中一边流着泪安慰着被埋的孩子们,一边玩命地用十指刨着废墟。
但仅仅凭着几双手,实在难以扒开废墟。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渐渐地,他们听见废墟里的呼救声越来越小了。这些男教师轮流在废墟上呼唤,叫废墟下的孩子保存体力,不要慌张,安慰孩子们说:“老师会陪着大家,明天就会把同学们救出来。”
一整晚,余震不断,山崩不断,大雨不断。
这一夜,谭国强一下子老了。等到天明的时候,那原本的一头乌发,全白了。
这天,苏成刚老师在废墟里发现了他班上的女生张春梅。他一边用简单的工具施救,一边陪她说话。可她被压得太重了,无法救出。
张春梅对苏成刚说:“老师,你陪着我嘛。”
苏成刚使劲点点头,回答:“好,老师陪着你!”
她又说:“等我出来了,你还要给我们上课……我的头发乱了,不好看了,你帮我理一下。”
苏成刚不住地点头,眼里噙着泪水。
稍后,张春梅有点羞涩地说:“我的裤子烂了,你帮我找一条。”随后又说:“老师,你累了,你去吃饭吧,我的筷子呢?……”苏成刚知道,她现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这一夜,二台山上,老师们把学生按年级分成三堆,把他们围在中间,不少学生在哭……大雨不停地泼,学生和女老师躲进临时帐篷,男老师则淋着雨,手牵着手在帐篷外守护。
5月13日,天刚蒙蒙亮,大雨还在下,救援部队还没到达。女老师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方便面和小半瓶矿泉水,20个小时粒米滴水未进的9名男教师,每人打湿了一下嘴唇,象征性地扯了几根方便面,又冲上了废墟。
张春梅终于获救,但永远失去了双腿。苏成刚到医院看望她,她还乐呵呵地说:“老师,我以后还要跟你学画画。”
到5月14日下午,在专业救援队到来之前,映秀小学老师们全力在教学楼营救学生,救出学生80多人,而掩埋着20名教师及5名家属的教师宿舍和办公楼,却没有一人获救。在本校读书的8个教师子女,只有3个幸存下来。
救援仍在火急进行。
东汽中学大操场上,陆续挖出来的遗体越来越多,一字停放在那里,一簇簇青青的树枝盖在每个人身上。
又一个小姑娘被人们从废墟里刨出来。可这花朵一样的孩子,在救援人员的怀抱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罗建平老师流着泪,仔细擦去她脸上的泥土,又找了一条碎花小被轻轻裹上,让她永远躺进了花丛。
罗建平把她抱进学校北面的小操场里。到了晚上,罗建平要带领部分学生转移,她突然想起躺在小操场上的小姑娘,心颤抖起来。
可她来不及了,就委托团委书记刘俊把小姑娘抱进大操场。她对刘俊说:“别把她一个人放在那里,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一定怕黑。”
刘俊把这个“怕黑”的姑娘抱过来,放在校园旗杆的位置,她周围是那些遇难的大孩子,刘俊心里念叨着:“就让大哥哥大姐姐们护着你吧,你这胆小的娃,这回不怕黑了吧……”
在灾区救援现场,几乎每个女老师都像罗建平老师这样,每当一个遇难的孩子从瓦砾里刨出来,她们都默默流着泪,用湿毛巾把孩子们肿胀变形的小脸擦干净,让他们尽可能“美丽”地走。
3.最后的棒棒糖
“女儿,爸爸一直欠你妈太多,你是爸爸的乖女儿,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替爸爸好好照顾妈妈……”
“老婆,这么多的孩子出远门,说实话交给别人我还真放心不下,我最后托付你一件事,去天堂的路上替我照顾好这些娃娃……”
2008年8月1日,绵竹东汽中学校长周德祥,抽出空来给娘儿俩开了个简朴的追悼会。他在追悼会上,这样对两位至亲的人最后嘱托。
周德祥的妻子和女儿都被埋在废墟里。直到5月16日凌晨两点,还没有娘儿俩的消息,他知道一定是凶多吉少,却又心存侥幸。周德祥的女儿周文超是东汽中学学生会主席,今年5月刚被评为省级三好学生,她的成绩是文科第一名,眼看就要高考了,她的目标是北大。
女儿是个正直、有爱心的人,那次学校食堂菜价上涨,女儿回家质问他:“你是校长,为什么不管管?”爸爸扳着手指给女儿算账,说猪肉由7块钱一斤涨到13块了,食堂菜价不涨怎么办?
女儿理解了父亲的无奈,却转身找到罗建平老师,拿出零花钱资助班里家庭困难的两个同学,还和罗老师约定千万保密。可罗建平还是在校长面前“出卖”了她,周德祥笑笑权当不知。
地震以来,他只回过一次家,什么也没拿,只把女儿从小学到高中的照片、奖状全都拿了出来,他说这是他最珍贵的财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无声滚落下来。
5月16日凌晨两点,有人叫周德祥去东汽技校辨认一具双腿还压在预制板下的遗体。遗体旁边的一只黑色皮鞋一下子拴住了他的视线。他弯腰拾起那只鞋,捧在手里,鞋面上有朵金属花,妻子穿着新皮鞋笑吟吟向他显摆的样子也鲜艳起来。
这时候又有人来低声告诉他说,小文超“出来了”。他赶紧赶往又一处废墟,女儿穿着红衣服,静静地睡着。他蹲下来,轻轻抚摸女儿的脸。女儿真的睡着了,一身轻松,像平时刚做完作业那样踏实地“睡”着了。
刘亚春也永远地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几天几夜过去,他一次都没回就在校园里的家看一眼,一直守在北川中学废墟边,指挥紧张的救援。
短短几天,他胡茬长满了,鬓角开始斑白,脸上身上,全是泥浆和血迹。
有转移出去的教师又回到学校来,让校长离开学校休整一下,说:“你再不走,我们就把你扛出去,背出去。”
但刘亚春还是没走。他说:“我是校长,在紧要关头,灾情就是战场,我必须坚守岗位。”
许许多多教师的家,被地震活生生拆散了。地震让北川中学的40多个教师失去了直系亲属,但没有一个离开救援学生的岗位,先去抢救自己的亲人。
刘亚春的妻子叫梁乐平,自从丈夫当了校长,原本是北川中学高级教师的她,为了“避嫌”,就调往县教育局当教研员。可她实在离不开课堂,就又去了教师进修学校教书。
刘亚春个子不高,机敏干练,走路疾步如风。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差不多每天都到半夜才从办公室回家,好在他的家就在校园里。
他每天晚饭后都会抽15分钟的时间,和妻子一边散步,一边交流。这样的习惯坚持很多年了,几乎雷打不动。那难得的15分钟,他们夫妇都很看重。散完步后,刘亚春就一头钻进办公室,而梁乐平总是习惯于打开电视机,斜倚床头,等着丈夫回家,常常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被丈夫开门的声音惊醒。
梁乐平疼惜丈夫太过辛苦,就包揽了全部家务。每次刘亚春出差,就连毛巾和肥皂这些小东西,她都要悉心替他收拾好。她很节俭,就在地震前不久,刘亚春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买一身好点的衣服。她总算咬着牙买了一套,穿在身上让丈夫猜猜多少钱。刘亚春抬头一看,笑了笑说,顶多几十块。
他们相敬如宾。生活里的刘亚春对妻子很是依赖,他曾经说,假如离开了妻子的照顾,那简直不可想象。
妻子一般中午不回家,平时刘亚春和儿子刘青林都是在食堂吃午饭。而在地震的当天中午,父子俩吃罢午饭回家,这个和爸爸一样不太爱说话的孩子,竟和爸爸逗趣,说:“看着你累,又知道你懒,我就替你洗碗吧。”儿子长得很帅气,喜欢打篮球,成绩特别优秀,也特别懂事,初中3年他竟没让一个同学知道他是刘校长的儿子。
那天上午,刘青林刚夺得了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的大奖,喜滋滋地回家把奖状放在茶几上。他洗过碗,简单午休后,起身向爸爸道了声“再见”就去教室了。
没想到这声再见,竟成为父子最后的告别。
刘亚春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惜字如金,他回答问题常常就是三两个字的短语,声音不大却短促有力。可他乐意把自己遇到的烦心事说给妻子听。刘亚春近期有些不开心,他盘算着想打造高效课堂,可遇到的困难不小。5月11日晚上,妻子刚理了头发,她看丈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特意围着校园内的小花园,多走了两圈,一边耐心地劝他:“把事情看淡一点,不要着急,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没想到妻子的这句话,也成了她留给刘亚春最后的关爱。
几天后,营救学生暂告一段落,刘亚春抽出点时间,一个人跑步赶到县城里埋着妻子的废墟边上,为妻子点燃烛光,轻轻地说:“乐平,谢谢你,20多年来陪伴我,照顾我。放心吧,以后我会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地震当晚,苏成刚随映秀小学其他师生撤到二台山后,妻子所在幼儿园的园长交给他一个包,说:“只发现了这个!”那是妻子平时最喜欢的一个包。
苏成刚急忙找了个手电冲向幼儿园,漆黑的夜伴随着瓢泼大雨,而他却感觉是那么安静。站在废墟上,他一遍又一遍呼唤妻子:“晓庆,你在哪里?”但是什么回音也没有。
怎样才能找到心爱的妻子?他想到了妻子每天早上7:00有个手机闹铃,便决定第二天一早来看看。
天没亮,苏成刚又坐在了幼儿园废墟上,安静地等待爱人手机的闹铃声,害怕放过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声音而错过了唯一的希望。
7:00刚到,熟悉的铃声又响了。循着铃声的方向,他慌忙用双手刨过去,刨了1米多深,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妻子的身体被厚厚的墙体和大梁挤压着,已没了气息。
他找来木板搭在妻子头顶,用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映秀小学幼儿园教师程晓庆,夫苏成刚敬立。
地震那天,映秀小学教师董雪峰在救援现场眼看着儿子被抬出来,灰尘扑满了他幼小的身体。他抱过儿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泥土,然后轻轻地把他放在草地上,一抹眼泪,再次冲向废墟救学生。
5月15日下午,上级命令学校幸存师生必须转移。董雪峰带着头一天一位家长硬塞给他的一根棒棒糖,来到儿子躺着的那片草地上,把那根棒棒糖,放进儿子的小手里……
第三章 与“死神”赛跑
1.一把石子
青川告急!汶川告急!北川告急!
撕裂的地面张开大口,要命的余震不断袭来,让原本岌岌可危的楼房随时可能垮塌。
山体滑坡,滚落下来的山石阻梗了河流,大雨铺天盖地,凭空新添的几十处堰塞湖,悬在头顶,滔滔河水暴涨,眼看水漫堤决……
校园已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危机四伏。那些刚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死里逃生的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擦去身上的血污,危险又接踵而来。
眼看着天**晚,呆下去意味着束手待毙。不管前路有多凶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冲出去。
北川中学。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遗体,被师生们从废墟里用十指挖出来。现场惨不忍睹,深深刺痛了还在恐惧中的孩子。
5月13日凌晨3点,刘亚春校长找到救援现场的县领导,请求转移,他说了几条理由,而其中的一条让县领导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为北川中学保留点种子吧……”
在北川中学转移现场,用来接送学生的,仅有3辆部队派来的汽车。
1400人,会不会有人抢座?仅有的那点食物和水,会不会抢吃抢喝?
有人提议:“校长你讲讲纪律吧。”刘亚春说:“不用。”然后他站在队伍前面的台阶上。他的背后,就是倒塌教学楼的巨大废墟。
望着这些从废墟里幸存下来的孩子,他的目光来回扫瞄,不时停留在那些身上还血迹斑斑的孩子脸上。
他给孩子们开过无数次会,可只有这一次最特别。
这位情感细腻的校长,用无限慈爱的目光尽可能与每一个孩子交流,那些受伤的孩子,被同学搀扶着,眼里还含着泪水……
刘亚春突然转身望一眼废墟,然后再缓缓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孩子们。很多孩子走过他身边时,抬头望着他,脸上绽出怪怪的笑,带点苦涩,又充满关切。刘亚春这时也咧开嘴,露出笑容,看起来也是怪怪的。
突然,有些孩子从队伍里冲出来,急匆匆跑到废墟前面,弯下腰抓了一把石子,小心地攥在手心里……
后来,在绵阳市长虹培训中心复课后,孩子们就用这些石子,在一面墙上镶嵌了“北川中学 四川长虹”8个大字。他们将8个字基本摆好了,留下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子请刘亚春缀上。刘亚春轻轻地将这颗从北川中学校园里捡来的石子按上去的时候,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
运送北川学生转移的那3辆汽车,一直停在那儿。车门打开了,孩子们一个个经过,却没有一个人上车。食物和水也放在那儿,可没有人去拿。即便是老师们递过去,有些孩子也没有接。
有些大同学经过汽车时停下来,弯腰把身边的小同学或者伤员抱进车里,那些孩子想挣扎着下车,可硬被阻止了。车里的孩子流着泪,向车外的人一遍遍挥手告别。
刘亚春叫过身边的何琼老师,指着一个小女孩说,这个孩子叫代恩杰,父母都遇难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何琼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
从北川到安昌20公里,这支1000余人的队伍接序而行,浩浩荡荡,跋山涉水,大手拉着小手,一路相互搀扶,步行了6个小时。
走出去就意味着生,可刘亚春一直留在余震不绝的北川中学。
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至今还偶尔能看到学生的身影,他们依然会捡些石子揣在兜里。那些石子,像种子一样在他们兜里发芽,而根,就扎在梦里从没倒塌的书声琅琅的校园。每次遇上了,刘亚春都会和他们交谈几句。孩子们难过地说,虽然校舍没了,可这里仍是我们的学校……
2.24双手臂
崇州市鸡冠山中学位于海拔1000多米的鸡冠山半山腰。
5月12日下午2点40分,王京平校长守护着200多个躲在狭小操场里的孩子。孩子们战战兢兢,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操场四周的围墙摇摇欲坠,周边是崩塌的山体,沉闷的隆隆声不时传来。
这时有人急匆匆找到他说,学校上游的河道被山石完全阻断,形成了堰塞湖,一旦洪水决堤,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王京平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果断决定,撤!一队由205名学生和24名教师组成的队伍,开始向坝上一处农家乐高地进军。
鸡冠山中学56岁的副校长朱志清患有骨髓炎,走路很不利索。王京平对他说:“你别跟着去了,回家去看看老母亲吧。”地震时朱志清年届八旬的老母亲卧病在床,生死未卜。
可朱志清说:“她老人家一定福大命大……”话音未落,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用咳嗽掩饰,继续说:“走这样的路我可比你们有经验,离开了我不放心。”说完,随手抱起一个孩子,一瘸一拐地上山了。
总算到了坝子上的一处农家乐。一行人却发现怎么也“乐”不起来。
尚未倒塌的楼房,吱吱嘎嘎,摇摇欲坠,老师赶紧招呼孩子们躲得远远的。而在农家乐的头顶上方,高处有另一家被震坏的农家乐,半边房子倾塌了,向下滚石落木——这里仍然充满危险。
天黑下来了,在绵延的大山里,另行转移不太可能。王京平和老师们碰了头,决定夜里务必保护好孩子,熬过今晚等天亮了再走。
先想办法弄些东西吃吧!孔凡卫老师绕着危楼摸索一圈,小心翼翼地钻进去,竟然找到了锅灶和一点大米,还意外地找出几十床被子。
赶紧生火!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湿柴草点燃。香喷喷的一锅大米粥煮好了,没有碗,孩子们就轮流用勺子喝几口,恐惧和寒冷也随着热乎乎的汤水慢慢消减。
可如何过夜仍然让王京平头疼。他们用砍来的竹子支撑起两个篷子,把被子铺在湿地上,招呼孩子们快点睡觉。疲惫的孩子们身子挨着身子,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夜里风越来越大,篷子呼呼啦啦地乱倒,竹竿根本撑不住,扶了几次还是撑不稳。老师们干脆不撑了,扔了竹竿,站在风雨里,用手使劲扯住篷子的边角,举起帐篷。篷顶的积水太多,他们就钻进去,用手顶起,让积水流下来。
夜里11点左右,气温骤降,简直比冬夜还冷。睡梦里有些孩子打起了喷嚏。他们赶紧把孩子们全叫起来,从地上扯起被子,让他们三五个人背靠背坐成一圈,然后用被子围在孩子们的腰上。
这一夜很长很长。当天色终于在夜雨里泡白的时候,一锅热腾腾的米粥正等着孩子们,老师们叫醒了学生,自己却瘫软在地上。
孩子们哪里知道,这一晚,在帐篷外,他们的老师筑成一道身躯的围墙,24个屹立的人,24双高擎的手臂。老师们站了一夜,举了一夜,守了一夜。
有些家长闻讯找到坝上来,把自己的孩子领走了。老师们清点一下人数,在随后赶来的武警官兵的配合下,他们强撑着身子,组织剩下的学生再次转移。
从鸡冠山到文井江温泉近30公里,有3处较大的断塌处。在一处叫大偏岩的地方,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
要想通过大偏岩,必须一手抱着孩子,用另一只手紧抠岩缝,脚蹬着岩壁,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稍有闪失,就会滑下深深的悬崖。
王京平戴着眼镜,抱着一个小“胖墩儿”。一阵狂雨泼下来,意外发生了!王京平的眼镜突然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扶一扶,身子一晃动,吓得一直紧张地闭着眼的小“胖墩儿”惊恐地尖叫一声。他赶忙紧贴住岩壁,用肩头顶着孩子。下面的人发觉了,大声引导着他,他才摸索着通过了大偏岩。
24名教师里有个叫朱琳的女教师,胃部曾动过大手术,去文井江温泉时,正好经过父母家门口。父母怜爱地叫她回家,她不愿意丢下学生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父母就递给她一把雨伞,她却撑在了学生彤彤的头上。
很多学生路上丢了鞋子,赤着脚。那些同样丢了鞋子的老师,背着孩子,以一双铁脚,踏过岩石和荆棘。等他们再从温泉乘车到达崇州市区学府街小学,安顿下来之后,过了好几天,有些老师还不能走路,他们脚上的血泡串成了片,整双脚板血肉模糊。
一夜为学生擎着雨篷的,还有从操场撤往“孤岛”上的汶川漩口中学的老师们。
当时,漩口中学已“沦陷”为一处名副其实的“悬口”。道路阻绝,大水围困,命悬一线。
12日下午2点45分,校长张舜华来不及害怕,就率领1500名师生,在滚滚烟尘中摸索着,向200米外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岗转移。
这一夜,初二(1)班的张光飞同学回忆,老师们就像“董存瑞”那样一直举着帐篷。
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没有通信信号。他们如同在一个孤岛上,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地震危害有多大,不知道!孤单和恐惧渐渐袭上每个人的心头。校长办公室主任徐康志说:“那时我们都有一个强烈的信念,党和政府肯定会来救我们!”
为了寻找些食物,任远军等一些老师几次只身回到废墟里的学校。他们还跑到镇子上去寻找食物,被人误认为是在抢东西。老师们哪有时间争辩,孩子们正眼巴巴地等着给他们弄吃的呢。
从地震到5月14日上午,任远军找来的那些食物,自己没舍得吃。14日上午部队开始空投食品,地震让北川的地形更加复杂,他们捡到的仅是不多的方便面,勉强够孩子们每人一包。孩子们见老师一直空着肚子,想匀些给老师,有老师故意打着饱嗝,笑着说昨天的还没消化呢。孩子们知道老师是在说谎。
深陷孤岛,震不死也得饿死,他们决定继续转移,赶向6公里外的紫坪堡。
路上有块几十吨重的巨石挡道,搬又搬不动,爬又爬不上去。只能绕道,山上根本就没路,只能在岩缝里攀援,可岩石都震松了,攀住了不敢使力,否则会像皮球一样连着岩石滚进山下的大河里,摔不死也得淹死。
老师们就是在这样的途中,用身体为孩子们加固了一道不倒的屏障。他们一路给孩子们说着“假话”,终于到了紫坪堡。
5月14日中午部队来接应了,师生们被冲锋舟载过河,这些精疲力尽的人喜极而泣。
3.18粒去痛片
北川陈家坝乡一片肃杀。全乡二十几个村子,有18个被夷为平地。陈家坝中学校长刘应琼,一度还以为整个陈家坝要被周围的山“包饺子”了。
当很多老师得知自己的家人遇难时,悲痛一下子笼罩了这支队伍。可老师们不知道,地震让他们的刘校长失去了6位亲人,母亲、侄子、妹妹、妹夫、弟媳……
刘应琼含泪对老师们说,记住这场灾难吧。这些孩子,有可能是每一个家庭幸存下来的“种子”,咱是他们的老师,咱得对得起他们的父母,拼死也得保护好他们……
为了保护这些“种子”,他们在地震中一共转移了3次。
震后,刘应琼从废墟里钻出来时,额头和眼睛里都流着血,染红了半边白色裤子。根本找不到药,有个老师从衣服上撕一块布想替她包扎,她一甩胳膊说,这里危险,赶紧清点人数,把学生转移到操场去。她顾不得自己,急急地跑到街上去叫人救学生,这一刻她忘记了疼痛。
街上一片狼藉。
有些刚钻出废墟的人,正坐在废墟边上。他们被吓呆了,表情麻木,任凭她大喊甚至哀求,仍然无动于衷。
她凄厉地大声喊叫:“我们都是养儿育女的人,救一条命是一条命,我求你们了……”她急得几乎要双膝下跪。
终于有人提着木棍来了,随她跑回学校。几个人用木棍合力撬动楼板,根本不管用,木棍一下子折断了,棍下垫着的砖也碎了。扔了折断的木棍,他们赤手一把把地刨,硬是在大梁之下刨出一个洞来。
刘应琼一眼看见洞里的孩子,孩子们哭着喊“校长”,她高兴得大声应着“乖孩子……”她张开双臂,迎接着一个个劫后余生的孩子从洞里爬出来。
一个个地数着,爬出来了43个,还缺11个呢。她要钻进去救他们出来,一个满身尘土的老者拦住了她,难过地说:“我刚才进去一个一个地摸了,都没气息了……”这个老者姓蒋,是乡政府的退休干部。听了这话,她心痛难挨,被人扶到操场上。
而在陈家坝学校的操场上,仍然是危机四伏。
操场的一面是被山石填满越流越急的大河,一面是仍在接连崩塌的大山,滚滚的泥石流裹挟着巨石轰鸣而下,校园地上硬生生裂开了一处处大口子。在墙外不远处,大火吞噬了相邻的一家饭店和一间榨油作坊,火势蔓延,在风中噼啪作响,大爆炸随时有可能发生。
必须再行转移。
5月13日上午7点,刘应琼和王文翠等老师带着幸存下来的“种子”,从操场出发,决定转移到1公里外的医院驻地。医院没了,那里有一片高地。可要到达那里,需穿过一条街道,地震引燃的大火烧红了街上的许多房屋,余震里墙体接连不断的倒塌声,腾着烟尘轰鸣,整个街道变成了一条死亡巷道。
他们护着孩子,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千万别伤着孩子。提心吊胆地到了目的地,可医院也不安全。他们甚至有些懊恼,无奈只得呆在医院外面的一片麦地里,麦地里全是积水。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刘应琼一头倒在地上,她的头不流血了,伤口被泥水糊着,变得淤青。
有个老师扶住她,抬头喊着:“谁那里有药?”
另一个老师闻声拿着一瓶矿泉水过来,这是他们在转移的时候,从街上捡来的。都没有药品,这位老师想用水给她清理一下伤口兴许好些。可刘应琼拒绝了,她是舍不得这瓶宝贵的水。
她头很疼,双手使劲地掐着太阳**,还疼。慢慢地,她又开始恶心了,然后忍不住呕吐起来。她想闭上眼睛,眼睛上的伤,火辣辣地刺痛,可脑海里一刻也遏止不住刚刚经历过的生死劫难——
地震时刘应琼正在给初一(3)班上课,当教学楼像柳条一样晃荡起来时,她大叫着:“快趴下!”可根本趴不住,有个叫杨凯的学生被荡起来,眼看着就要撞到柱子上了,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飞出了足有两米,一把把杨凯推开。
她的头重重撞到柱子上,然后身子被弹回到教室外面的栏杆上,忍着锥心的疼痛,她大喊着:“快跑!”她和她班里的学生全跑出来了,可是,借乡里会议室上课的初二(4)班学生都被压在废墟里。
……
她不敢再想这一切了,摇摇晃晃站起来。
陈家坝中学的教学楼地震时其实并没倒塌,地震前学校刚拆了一幢危房。教室不够用,经过协调,学校借用了乡政府的二楼会议室,一楼是乡干部们的办公室。这个会议室平时一直好好的,乡镇里的大小会议,都在这里召开。
可这栋平常大家认为肯定没问题的楼房就偏偏倒塌了。刘应琼至今怀着深深的愧疚。她常常会想起那些遇难的师生,她自责,为什么非要借用那个会议室,哪怕搭建个篷子当教室……她常常会梦见遇难的孩子们,他们会笑着,叫着他们最喜欢叫的“刘妈妈”,扑进她的怀抱里,这时她就会惊醒,胸腔里弥漫着痛,再也睡不着了。
不一会儿,乡政府派人送来了救命的药,“药来了!”很多伤员一下子有了精神。
刘应琼清楚地记得,那是18粒去痛片,还有几粒止血片。地震同样震塌了医院,这些药片实属来之不易。刘应琼吩咐老师用那瓶捡来的矿泉水,轮流给受了伤的学生服药,一人一瓶盖水,而她和那些同样受伤的老师,没有一个想起来吃上一粒。
她把剩下的几粒药片,仔细地包好了,揣在身上。天黑下来,雨还在下,有些家长也会集过来。他们把从废墟里捡到的碎塑料布给受伤的学生顶在头上,就这样挨了一夜。这一夜,没有哭泣。
刘应琼也会说“假话”。她善意地骗孩子们说,明天早上就会有飞机来救我们,给我们空投大把大把的好吃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药品……
这一夜她根本没睡,她的头一直在疼。
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叫醒那些受伤的孩子,给他们喂药,依然是一人一瓶盖水。
4.1000颗“种子”
5月13日一早,刘应琼带领学生从滞留一夜的麦地再次出发,和同样率领陈家坝小学转移来的丈夫何应龙在双涎会合了,他们的人马合起来超过了1000人,这是1000颗必须全力保护好的“种子”。夫妻见面,丈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岳母去了”。刘应琼低下头,心底长长地、重重地叫了声:“妈!”
地震发生的时候,丈夫所在的小学伤亡并不严重,他记挂着妻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找她。看着满身血污的妻子,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那个时候,她哪顾得上自己,冲着丈夫就吼:“别管我,快去救人!”
在双涎,乡政府临时指挥部给他们送来了一些饼干,并要求他们一刻也不得耽误,马上再行转移。
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严峻,在双涎的上游,严重堵塞的河道,已经形成一个堰塞湖。这无异于在他们头顶悬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而在他们的前方,有个叫桂溪的大桥已成为危桥,如果大桥垮塌,就会掐断他们的前路,他们会随时被闷进这段山谷的“葫芦”里陷入绝境。
别无选择,转移,必须与时间赛跑。唯一生还的希望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抢在洪水到来和大桥断裂之前,跨越桂溪!
情势十万火急!5月13日上午10时,还没来得及休整,这支大多是10多岁孩子组成的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一场与死神的时间角逐。
从双涎到桂溪,途经太洪、哑口,全长23公里,几乎每一步都是堡垒,每一秒,都维系着生死。23公里,一道“死亡峡谷”。
在群山环抱的大山脚下,这群艰难移动着的影子,只有一个信念:跨过桂溪大桥。
他们手拉手,相互搀扶着往前移动。大雨中生满青苔的山路十分湿滑,高处的滚石时不时会轰隆隆滚落下来,一处处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咆哮翻腾着,吐着厚厚黏稠的舌涎,似乎贪婪地要吞噬他们,整个山谷轰鸣着,犹如万马奔腾。有人脚下一滑,跌落在泥石流里,拉上来就变成了黄澄澄的泥人。山路在身前身后突然坍塌,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大口子。
刘应琼捡了一双棉拖鞋换上,赶紧把脚上的高跟鞋扔了,觉得利落了许多。
有两辆军车开过来。“解放军叔叔来救我们了!”队伍停下来,孩子们有些吃惊,都定定地看着。
刘应琼激动地迎上去,可一问,原来是赶往另一处灾区不巧迷了路的军人。这里同样需要救援,可敬的军人们二话没说,就把伤员和小孩子带上了车。刘应琼连连表示感激,想着这些能脱险的孩子,她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些。
终于到了哑口,很多孩子身体出现了不良反应,虚脱、乏力、呕吐。可在这荒山野岭里,确实无计可施,她让人捡拾那些挂在荆棘枝条上的塑料袋,套在那些头部受伤的孩子头上,以免被雨水淋着感染。她打开一瓶矿泉水让孩子们喝,每人喝两瓶盖。
加油!加油!他们相互鼓励着。刘应琼又开始说“假话”了。她说,过了桂溪大桥,有冰镇的矿泉水喝,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桂溪终于近了,有人开始欢呼起来,刘应琼背上的孩子急着挣脱下来,脚一沾地就跑到了桥头。
终于抢在死神前面冲过了桂溪大桥!
在桂溪加油站,路边有一辆车在换轮胎,刘应琼走上前去,请求道:“师傅,等您的车修好了,能拉上我们一个老师去绵阳报信吗?这些孩子好不容易从死里逃出来,现在就靠您了……”
她呜呜地哭了。人家望着满身伤痕的女校长感动地说:“您放心,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信送出去。”
车修好了,人家说:“校长,您跟我们的车走吧。”她说:“我是校长!不能走!”
这个人叫海风,是绵阳教育电视台的记者。这个叫海风的记者,还特意拿出摄像机,让刘应琼对着镜头,介绍了陈家坝受灾的基本情况。然后这辆承载着特殊使命的汽车呼啸而去。
她继续站在路上拦车,不管什么车,拦下来就塞几个上去。她喊着,多塞,多塞,因为谁都明白,上了车就意味着真正的生还。这1000多人得拦多少辆车呀,她记不得了。
下午6点多,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带着重生的希望走了。桂溪只剩下了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两个人。
她一**坐下来,坐在一坨烂棉絮上,当浑身骤然卸下千钧压力之后,她支持不住了,浑身痛彻入骨,甚至都不能小解了。
天慢慢地黑下来,眼见着不会有车子过来了。几个人劝她说:“走吧!”
她说:“我走不动了,我再也不走了。”
她悄悄叫过丈夫,对他说,我可能要死了,那天,在救援现场吼你,对不住你了。
丈夫低声地说,就是背我也要把你背出去。
绝处也有逢生的时候。夜里,有一辆面包车开过来,打开车门,有一个人竟是她的学生,原来是她的学生带人上来救他们了。几个人欣喜地上了车,车把他们拉到了江油。当她和部分老师会合,听说有两辆车把学生拉去了绵阳时,她的心又揪起来,不由分说打车去了绵阳。出租车师傅一听说这情况,没要她一分钱——那时,她的口袋里其实只有3毛钱。
她焦急地找到了绵阳市政府,赶紧汇报情况。
可她突然失声了,于是她写满了两张纸,歪歪扭扭,错字连篇。一个轻度昏迷的人,靠意志在支撑的人,握住那支笔……
刘应琼再也站不住了,她被送进华西医院抢救。当她醒过来后,急忙跳下病床,不顾劝阻,又急着赶往西南财大的天府分院,去组织几处师生的总会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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