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风云(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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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对面,惠若林也已全然失神,他的目光被锁在店堂角落内,那背身抚琴的女子身上——玫红衣裙、焦尾古琴,不言不语却已是仪态万千。
“是她……”惠若林低道。
此刻,坐在角落的那名女子旁若无人,继续弹奏,似是人琴一体。她的琴音盛大、澎湃,绕梁而震,周忘杨一听便知是河南的曲调,手指不禁跟着这激昂旋律,在桌上轻轻叩击。
女子奏罢,听者仿若经历一声听觉的洗礼,却仍意犹未尽,周忘杨毫不吝啬地鼓掌叫好:“有幸听到这般天籁之音,实属三生有幸。能一人奏出如此盛大的仙乐,想必小姐就是于烟罗吧?”
周郎与那奏琴人本是背对而坐,此刻同时起身,向后望去。看见那人的面容时,周忘杨立即后悔用了“小姐”这一称呼,只因那女子气质袭人,面容娇好,可年纪却明显大上他几岁,已是成熟端庄的半老徐娘了。
“阁下模样俊逸非凡,又懂音律、识人,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鬼仙周郎?”女子问时,无意瞥见了与周郎同座的若林,立即抱琴而来,落落大方道:“你可是若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惠若林急忙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于姑娘怎么也在洛阳?”
“天大地大,我不愿据于一地,就到处走走看看。”
虽已不是妙龄少女,可于烟罗身上那种韵味,却正是要到这二十八、九的年龄才可体味。她说话时,带些傲气,有那么一点儿像惠蕾。
等她再度望向周忘杨时,忽然道:“周郎唇色不对,必是中了毒。”
望着那风韵犹存、坦言直抒的女子,周忘杨蓦然来了兴趣,问:“依于姑娘所见,我是中了什么毒?”
“掌心呈黑斑,遇寒时四肢酸麻,当是毒中下品‘黑寡妇’。”
秀眉粉唇、青丝墨瞳,雪颊两侧各撇了一些淡红,这样的女子少了豆蔻年华的娇羞之气,反倒多了几风情、妩媚。于烟罗将怀中的焦尾琴搁于桌上,从玫色红袖中取出一只玛瑙小瓶,道:“我长年漂泊在外,身上备有一瓶百花散,服上一瓶,可解上百种简易之毒。”
周忘杨望着那装有百花散的玛瑙瓶,忽问:“于姑娘认识人称红蝎的余飞鸢?”
红蝎红蝎,毒性至极,妖异非常。
周忘杨知道,百花散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师妹在炼制这一解药时,共选了百余味草药。
于烟罗暗怪自己愚笨,笑道:“见周先生身上带毒,我一时忘了你是红蝎的同门师兄,居然要拿她调配的解药,赠你作人情。”
眼看于烟眼要把那玛瑙瓶收回,坐在一旁的惠若林急道:“于姑娘,周先生已与师妹多年不见,现在再去苏州求援,定是来不及了。”
于烟罗性情率直,听后便干脆把解药塞到周忘杨手中。
掌心的玛瑙瓶微微带热,周忘杨问:“五妹既然连这百花散也愿赠予于姑娘,可见交情甚深。你们近日可曾见过面,她还好吗?”
“红蝎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玩好闹,时而施些小毒捉弄人,一点儿没变。”
平淡一句话到了于烟罗嘴里,只显伤感,最后那一句“一点儿没变”更是拖长了语音,满是哀叹。
“是么?我走时她才十四岁,果真还是没变……”凤眼微垂,周忘杨眼中也满是落寞。
惠若林不懂他二人提起一个不曾改变的女孩时,为何要这般长吁短叹。他心里还装着周忘杨被雪月楼辞退一事,见于烟罗也在,便支吾道:“于姑娘,其实雪月楼的乐师一职,本来是……”
“我与若林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在此作别姑娘了。”周忘杨抢了惠若林的话,硬逼他把后面的说辞吞了回去。此时此刻,他已不在乎雪月楼那份闲职,相比之下,拨开那笼罩心头的重重疑云,才是他真正渴望做的。
于烟罗只听惠若林那半句话,就已猜出大意,她落落大方地对周忘杨道:“与先生相比,我那琴声实在惭愧,可我手头不很宽裕,想借先生献艺之地赚些银两,至多十天半月内就走。”
“随姑娘兴致吧。”
周忘杨与于烟罗作别,看见惠若林还痴痴地站在原地,赶忙拉着他结了账,一同出了姑苏阁。
身处大街时,惠若林这才想起自己承诺说要请客,结果却让周郎掏了腰包。他急着把钱还回去,本以为周忘杨会推拒不要,上演一幕亲朋送礼时,如同打架般的客气画面。不料周忘杨竟若无其事地收了钱,这反让惠若林有些不舒服。原以为自己虽与他认识不过几日,却也算历经一番风浪,应会亲近些才对。
“刚刚那顿饭钱,就从你欠我的一百两里扣吧,算是我请你。”冷不防,周忘杨冒出一句话。
惠若林“哦”了一声,一时间,之前的莫名惆怅也一扫而空。两人一起朝何府方向走去,周忘杨目看前方,说道:“惠兄若真要知道这桩桩凶案背后的真相,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语气很是沉重,惠若林不禁也严肃起来,问:“是何事?”
“如若日后,你发现惠蕾行为异常,不可对我有所隐瞒。”周忘杨侧目道,“我看得出你对于烟罗很是倾慕,一部分原因是因她与你姐姐在谈吐、相貌上皆有几份神似。”
与惠蕾分离的这十六年来,惠若林苦心攻书,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世态炎凉,所谓的情爱还懵懂地架于亲情之间,水中望月,雾中赏花。
听这一席话,惠若林竟沉吟许久,没有开口。周忘杨并不介意,而当两人赶至何府门口时,都感有些不对劲,只因这时宅邸大门畅开,大批邻人正围聚门口大声议论。
正巧几名衙役从府中走出,周忘杨挤入人群,拦住他们问:“是不是这宅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案件?”
衙役一见周郎,个个精神一振,有人答他道:“周先生来得正好,这宅子里有一名叫盛达的佣人悬梁自尽了,尸体还未曾搬动过。”
周忘杨身侧,惠若林挤了过来,满脸震惊:“盛达!这次是盛达!”
仅是一夜!
自己离开的这一夜间,竟又凭空多了一个冤魂!
周忘杨一咬牙关,疾步走进院落,进门时,他看见彭管家正朝着黑屋方向跪拜,木无表情。周忘杨暗道:这管家行事古怪,待人处事却都极其冷静,须多加观察才可。
背后,惠若林也追了上来,两人来到前厅,看见何福松正与知府李培林交谈着。何福松眼睛又红又肿,他一见若林,忙道:“内弟啊,先来见过李大人。唉,这两天风沙大,我这眼疾又犯了,现在疼得厉害。今早是你姐姐发现得的尸体,她吓得不得了,在房里关了半天了!”
何福松唠叨着,他边上站着李培林,黑瘦、弱小,比何福松瘦上几圈,没穿官服,更没了当官的气质。
李培林看了看若林,说道:“何夫人的弟弟一表人才,将来必当前途无量。”细小的眼睛忽地一转,李培林又瞅见了周忘杨,寒暄道:“这不是周先生么?呵呵,城里人说哪里有人死,哪里就能看到鬼仙周郎,看来此话真是不假。”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周忘杨一扬嘴唇,道:“李大人不是专程为案件来的吧?正好赶在我之前,和死人撞在一起了。”
何福松听不得周忘杨嘴快,得罪李培林,急道:“周先生!你……”
不料李培林摆摆手,说:“不碍事,谁不知道周先生是直肠子,直来直去惯了。你倒是说说,怎么知道我不是为案件而来呢?”
周忘杨上下打量一下李培林,说:“朝廷命官出外办事,自然穿戴官服,李大人这一身便装谁看了都知道是来找何老爷闲聊的。”
李培林哈哈笑道:“不错,我是昨夜来的何府,向何老爷购些古玩。”
另一边,惠若林还没说话,后背忽感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是施笙愁眉苦脸地站在后方。
“若林,我们回老家吧。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饿死总比吓死好!这里闹鬼不算还死人……”
何福松听了这话来火,也掺和进来:“施兄弟说哪里话?我何府虽说是死了人,但还是能让远亲过来撂脚的。你要不愿待,你走便是,拉若林做什么?”
姐夫与施笙的情绪都受了波及,惠若林夹在他们中间,被拉来扯去,吵吵嚷嚷,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抽身甩开他们。他侧身一看,周忘杨已和李培林说完了话,走去了出去。
“我姐姐呢?”惠若林沉声问道。
被他少有的冰冷态度一吓,何福松顿道:“由玉珠陪着,在房里休息。”
不再理会其他人,惠若林快步跑出前厅,来到惠蕾的厢房,推门就见一具战栗的身体正蜷缩在床边。此刻,惠蕾神情紧张,东张西望,好像她身边的墙上都张满了眼睛,正在与她对望。
玉珠一见若林,眼泪都快掉下,忙说:“舅爷总算回来了,夫人受了惊吓,什么东西都不肯吃。”
惠若林皱眉,赶紧去扶惠蕾,不料手刚一碰上她,就被惠蕾尖叫着推开。推搡间,惠蕾头上的珠花掉落而下,洒了一地。若林从没见过她如此狼狈,一时焦急万分,抱住她道:“姐姐,我是若林,莫怕……”
“若林”二字总算唤回了惠蕾的意识,目光也缩到了惠若林的脸庞,她幽幽道:“又死了一个,看来这底邸是太平不了……”
“不会的。”惠若林拥住惠蕾,低声安慰:“有他在,必定会水落石出。”
话分两头,当周忘杨赶到暗房时,盛达的尸体仍被悬在梁上,未曾解下。
上吊之人死貌均显骇人,眼前的盛达脸已扭曲、发紫,充血的眼球弹暴凸出,就快坠下,神情似笑非哭,极其恐怖。
此刻分明还是明媚早晨,但看了这暗房中的悬尸一幕,却让人有种堕入黑夜之感。衙门的仵作熟识周忘杨,见他来了,便问:“周先生可要把尸体放下检验?”
周忘杨四下打量暗房,黑洞洞的四面墙围出一块极小的空间,房顶极高,身处其中像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烟囱中。屋内除了一条长凳外,空无一物,惟一的一扇门正对着仅有的一扇铁杆高窗,压抑无比。
视线落在暗房墙角的长凳上,周忘杨问仵作:“这凳子原就在这位置?”
仵作答道:“现场的东西都没动过。何夫人是第一个发现悬尸之人,先前我们已就此事问过她,她称看见死者挂在梁上后,即刻惊声唤人,并没有走入过暗房。”
“这么说来,这当属凶杀了。”周忘杨站到悬尸前方,踮起脚,比划说道:“我所站的位置与死者当时踩凳的地方相近,如说是切腹、服毒,许是有个挣扎的过程,容易推翻、踢倒身边的东西,但要是以悬梁之法寻短见的人,是绝对没机会把垫脚凳踢这么远的。除非……他不是一口气吊上去的!”
仵作听后茅塞顿开,大表赞同。两人一同小心翼翼地把尸体解下,平放于地。周忘杨扳过盛达僵硬的脖颈,一条泛青见红的勒痕醒目地烙于皮肉之上。
“以仵作师傅之见,这尸痕是因何造成?”
仵作看过尸痕,道:“痕迹呈线状均匀分散,并非像手掐那般粗细不一,应当就是被绳子所勒造成。”
周忘杨对此并无意见,但这也不代表要推翻凶杀的结论。他站起身,再度环视暗房——门闭、高梁、高窗……
密室杀人吗?果真有点儿意思。
凤目这一次盯上了盛达脚上的鞋,周忘杨绕到尸体脚边,发现盛达右脚的鞋,无论鞋底、鞋面均沾有大量灰尘,而左脚的鞋倒是干干净净。
他到底去过哪里,竟能让两只鞋有所不同?
周忘杨狐疑,接着走至墙角蹲下,细细端详那张长凳,发现凳角一处竟还沾有干涸的血迹。他心念为之一动,即刻又走回尸体旁,把死者扶坐而起,在其脑后仔细查找,不久便真的在左耳后方几寸处发现了出血的痕迹。
悬梁、挣扎、头碰凳角……
如果把这三者结合到一起,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将麻绳套在了盛达颈上,他发现后奋力挣扎,疯狂抵御间,碰飞了长凳,后脑撞至凳角才留有下血痕。短时间的纠缠过后,盛达仍是不敌凶手,被拖高吊起,惨烈而亡。
周忘杨低头思量,如果这一推断成立,那么当年同样是因自尽而亡的林七也极可能是被人以相同手法杀害,凶手这次只需如法炮制即可。可是,杀人者又是以何等方法不留脚印而吊死盛达的呢?
窗外,一声沙哑的乌鸦叫赫然响起,周忘杨转头,望见那一扇冷冰铁窗。他搬来长凳,绕过尸体,立在凳上向外看去。这个暗房处在花园中央,四道墙中有三面外均围了土,惟有靠窗那一面的外部铺的是石子路。
为何单单这面墙外的通道,要与众不同?
如果是为了隐藏那一痕迹的话,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脑中如此一想,周忘杨立即低首扫视窗框,由于长久无人清理,窗框上满是积灰。在一根铁杆的杆身上,他发现了几处明显擦痕。
强烈的兴奋充斥着全身,连心跳也情不自禁地加快,周忘杨下到地面,又把长凳拖至悬梁绳下,重新站上去,执绳端看。勾住盛达的绳圈并无异常,周忘杨抬头望梁,他必须看到梁上绳子扎绑的情形。
“找人拿架梯子来。”
鬼仙周郎的吩咐迅速得以响应,衙役很快就搬来长梯,以暗室内的横梁为靠点,让周忘杨登上去。
站在高过普通房间两倍的房梁前,周忘杨看清了梁上绳子的系法,一个固定绳结内还包有另一个绳头。借着窗外的一缕亮光,周忘杨发现那个绳头有烧焦的痕迹。
与众不同的石子路、窗子铁杆上的擦痕、固定绳结内烧焦的的绳头……
“怎么才能让那个消失呢?”周忘杨深知自己所掌握的线索仍然残缺,他伸手抚过房梁,意外发现那上面竟湿露露一片。
原来如此!
一抹狡黠的笑一闪而过,周忘杨下了梯子,来到尸体旁,伸手合上盛达圆睁的眼,对仵作说道:“以尸体的僵化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应是昨夜子时。衙门的弟兄是否询问过何府中人,那一时间他们均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仵作答道:“除了何福松夫妇及何府管家外,府内其他仆人与一名叫作施笙的青年,均可互相证明,那时自己不在案发现场。”
“那前面三人自称当时在做什么?”周忘杨眼神一变,问。
仵作接着道:“何福松称自己思念女儿,吃过晚饭后,就去了何喜儿住过的东厢,睡了一宿。他夫人惠蕾因弟弟夜半不归,去到了他的房里等待,而彭管家则说自己昨晚因身体不适,很早就回房歇息了。”
“李大人是何时来的?”
听这一问,仵作没料到周忘杨对李培林也不信任,先是一愣,随后答道:“大人早上就来了何府,与何老爷谈古玩的事。后是何夫人发现了尸体,何府的人报了官,衙门的弟兄才赶了过来。”
周忘杨又问:“李大人一般向何福松购买哪些古玩?”
仵作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大人常给同僚送一种名贵木梳,不知是不是从何府的商行购来的。”
记忆飞快跳到洛阳郊外,周忘杨想起在那里冰龙提到过,石氏夫妇出城时,春枝曾说她忘了一把梳子在何府,而惠若林也提过,他和施笙看见过一把带血的木梳。
这和李培林用来送礼的木梳,又有何等联系?
周忘杨把疑问暂且压下,随口道:“再名贵不过也是把木梳,用来送礼,是不是寒酸了些?”
“先生这话就说错了。”仵作道,“听说大人用来送人的木梳是由千年沉香木所制,此木清香无比,有一雅称叫作‘女儿香’,论起价值来,一块可比玉石翡翠。”
听过仵作一番话后,周忘杨点头,霍然起身,向屋外走去。他绕去了高窗所对的石子路。泥园之中,惟有这条路上铺了石子,感觉甚是奇怪。周忘杨蹲身抚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接着又走到暗室的铁窗外,抬头仰望。
盛达那一脏一净的鞋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无数个画面同一时刻袭卷而来,周忘杨飞快过滤着,仔细寻索。
蓦然间,他双目一亮,不错!如果鞋上的灰尘是那样沾上的话,凶手身上必定会留下痕迹。正欣喜时,周忘杨的身子又是一颤,他向手掌看去,那上面又已布满了黑斑。凤目游移着,周忘杨心道,自己明明已服了百花散,怎会依然出现中毒症状?
“难道我中的根本不是‘黑寡妇’?”
耳侧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周忘杨转脸一看,来者是他的侍童及府内丫头玉珠。
小童见到周忘杨,唤了一句“先生”,便站到了他的身边。而玉珠则走来,说道:“舅爷让我来告诉先生,说夫人情绪不稳,需他陪护,稍后再来寻你。”
上回逼于周郎要她解衣检查,玉珠本是又气又恼,不愿再见到他。想不到,翌日一早,那个冷漠的推理狂士竟会主动与她赔不是,软话说了一大堆。玉珠本就对传闻中的周郎很是敬佩,再看他态度如此诚恳,也便消了气。
周忘杨不在意惠若林此刻在干什么,只问玉珠:“姑娘知不知道,我脚下这条石子路是何时铺的?”
踩在石子路上,脚底微感疼痛,玉珠低首看了看,道:“五、六年前修花园时就铺了,彭管家负责的事儿,但具体是老爷、夫人,还是他本人的提意,就不得而知了。”
谁提议加铺石子路,必将与疑犯一角勾上等号。周忘杨清楚现去问那三人,他们之中必定会有人撒谎。
凤目一转,周忘杨又问:“那姑娘还记不记得乳娘春枝离开那天的情景?”
玉珠一愣,反问道:“前些天春枝的小叔老是到府上来闹,说他大哥大嫂没回老家,莫非他们真的出事了?”
周忘杨摇头:“误会罢了,现如今他们已经得以团聚。”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玉珠松了口气,“林七上吊后,府里的人总能听到铜铃声响。春枝姐要走前些天,好像是晚上又听到了那声音,她惊慌之下,一路逃窜,竟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林七以前住的厢房。之后,她便坚持要辞工,连夜写家书给丈夫石山。”
“多谢姑娘,如还有事,我……”
周忘杨话说到一半,忽然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玉珠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舅爷说你中毒了,我还当他是说玩笑话,难道是真的?”
唇角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扬,刚才那一举动,周忘杨只为试探一下。现在看来,惠若林果真听他的话,把自己中毒的消息放了出去。
“中毒?先生你中了什么毒?要不要我写信给红蝎,她识遍天下之毒,一定会有解药!”
小童听后,担心万分,周忘杨训他一句:“没规没距的,红蝎也是你叫的?我过后会写信给她,加急送去苏州。”
另一边,玉珠刚要说话,却听彭管家在后唤她。
“周先生,我还有事务在身,先失陪了。”玉珠说完,匆匆离开。
彭管家在何府德高望重,他的一声叫唤可让仆役立马振奋精神,不再偷懒。此刻,那双浑浊黄目一瞟周忘杨,很快就移了开去,彭管家单手托着一套茶具,也不招呼他,自顾自离开。
望着他托盘的背影,周忘杨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这一正常画面,在他看来,似乎却有一处有所不妥。
“先生也发现了吧?彭管家是个左撇子。”
小童一语,即刻点醒周忘杨。难怪他看彭管家拿东西的样子很是难受,原来是因对方惯用左手。
周忘杨思量后,问小童:“你昨日住在何府,可曾仔细观察过他?这左撇子是不是装出来的?”
小童郑重道:“我问过几个年长的仆役,他们都说彭管家一直是用左手的。”
周忘杨了然,叮嘱小童:“你再去转告惠若林一声,我在他的厢房等他,有几件要事想要问他。”
小童受命,刚欲离开,又扭头说:“忘了告诉先生,昨夜吃过饭,我被施公子拉去他房里下棋。他布局毛躁,连输三局还不肯甘心,我被他烦不行,最后倒在棋盘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他也趴在了对面,而今天一早,所有的仆役也大多睡过了头……”
“你是说,昨晚这府邸中的人可能都中了迷药,都睡得很死?”周忘杨的语气不含疑问,反倒像在陈述。
小童点头说是,随即便跑了开去。周忘杨则若有所思,走去了惠若林的厢房,到了屋内,他提笔写信,寥寥几字便把中毒症状及服用百花散无效一事说清。向空中吹了一声口哨,不过多久,就有一只白鸽飞来落在窗前。比起驿使,周忘杨更相信他这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他把字条绑上白鸽的脚,便立即放飞,接着又在厢房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一脸疲惫的惠若林回来。
“你姐姐如何,没大碍了吗?”周忘杨坐在桌边,发现惠若林唇角干涩,立即替他倒了一杯茶。
“情绪稳定了许多,也肯进食了。”惠若林劳顿万分,没有意识到桌上那杯茶是周忘杨倒给他的,并未去碰,接着道:“我姐姐说,盛达昨日在西厢打烂了喜儿的一尊瓷偶,姐夫与姐姐都很生气,姐夫更是责问他为何跑去那里,是不是就是他藏起了喜儿。他们罚盛达在暗房自省一夜,没想到早上姐姐去看时,他竟已悬梁而亡。”
周忘杨听后,默然沉思,片刻后才问:“你仔细想想,你入住何府的这几夜里,还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惠若林目望远方,似是自言自语:“怪事是有,第一天来时,有个怪物在门外乱撞。走在这宅子里时,我总觉得被人跟着,有时还能听见笑声,想起来实在令人悚然。”
周忘杨转念一想,又问起别的:“你来洛阳前,是否与何福松或是惠蕾通过书信?”
“寄了一封给姐姐,可却石沉大海,未得回信。”惠若林低首轻叹。
姐姐不予答复,本以为是她有所为难,现如今,自己已得到了关照,若林也就不愿在惠蕾面前旧事重提。
“还记得信的内容吗?”周忘杨起身,拿来纸砚:“惠兄可否让我看一看,你当日是如何写这封家书的?”
若林望了望周忘杨,鬼仙周郎的微笑似有一种安神的作用,自己虽已困乏至极,可这一刻却也不忍心拒绝他。于是,惠若林执过笔,沾墨,一边回忆一边写下——
自姐远嫁,十六载未曾相逢。弟于老家,寒窗灯下,遥想汝出阁当日,弟竟避汝于夫子家中,遂遭汝训。人云长兄如父,汝待弟更胜己出,然却令汝只身赴豫,实乃弟之任性所致。年岁如梭,汝为人母,弟思之犹甚。闻汝得一女,闺字喜儿,必与汝聪慧相当。忆及过往,弟性情软弱,幼遭顽童欺凌,大哭失声,汝至诲弟:男儿有泪不可轻弹。但望汝恕弟不争,为人愚钝,不擅变通,终日郁不得志,少言寡欢。此番欲与同窗施笙共赴洛阳,施为人好学、伶俐贤俊,与弟较之过无不及,势必助汝。久别再逢,弟念及其此,甚感雀跃。
惠若林写罢,周忘杨执信细读。短短几行的家书,他却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就字到句一一推敲。
周忘杨全神贯注之际,厢内一片寂静,惠若林不敢打扰他,便坐在桌旁,支起脑袋等待。他已是两天不曾瞌眼,此时只感太阳**一跳一跳抽搐着疼,仅是闭目片刻,就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惠兄这信里可有不实之处?”
惠若林本已神游在梦乡边境,忽听周忘杨开口说了一句话,顿时一惊,猛然睁眼。
“不实之处?没有啊!”
周忘杨微微一笑:“人在推荐朋友出任职务时,总会将其美化一番。惠兄信中对施笙的描述为‘为人好学、伶利贤俊’,说句老实话,施公子给我的印象并非如此。”
惠若林打了个哈欠,说:“先生不了解小笙,他胆子是小了点儿,不过确实是能干、聪明的。”
将书信叠好,放入袖中,周忘杨没再说话。方才,从那百字之中,他又已凑出了一块推理拼图,凶手的面貌正愈渐清晰……
“你有没有听说过,两年前震慑一时的焚尸案?”
当年那起焚尸案发生于关中,威慑面极广,周忘杨自信惠若林有所耳闻,看他点头,便接着说:“那起案件中,死者无一例外均为女性,验尸所示,她们死前并未遭到**。不过每一具女尸都有一处共同点,那便是她们的面部均被大火所烧,焦糊不堪。”
瞌睡之意稍稍淡了些,惠若林在老家也曾听从外归来的乡邻说起过,那段时日,关中可谓家家谈此色变,终日人心惶惶。
“不过最终,那连环焚尸案的凶手还是被冰龙所擒。据说,当时有位翩翩青年曾在关中出现,与冰龙共商此案,但他却是惊鸿一瞥,案子告破之日,便功成身退。难不成那个人就是先生你?”
对于过去之荣,周忘杨并不放在心上。显然,提及焚尸案的意途并不如此简单,他又说道:“焚尸案的凶手是一位颇有口碑的大夫,他自小受后母凌虐,又亲眼目睹其与奸夫鬼混,自此便对不贞女子恨之入骨,杀后仍感不快,还要毁她们的面容。”
桌对面,老实巴交的惠若林正在认真倾听,周忘杨眼看自己为他倒好了茶水,他却连看也没看到,当即心下不悦,伸手拿过那放在桌中央的杯盏,像喝酒一般,一饮而尽,又道:“焚尸案的犯人要杀的是那些不贞荡妇,而藏在何府里的凶手正好与之相反,杀的均为须眉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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