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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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兰城中,二十七家华人社团总领袖,荷兰人委任的“玛腰”丘清德,和两名“甲必丹”徐华彰及黄汉忠愁眉苦脸的坐在公馆中,你望我眼的,谁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自从一群武装华人突如其来的从外面涌入棉兰,旬日之内就将这里的一切统治管理权皆都接管,特别是荷兰殖民者和跟华人不怎么对付的一些土著人的势力,更是毫不留情的一体扫荡干净,空出来的机构立刻有相应的华人填充进去,很快顶起来,没有让这个七万多人的城市瘫痪掉,而占了三分之一的原有华人的组织结构则基本未动,便是由三名华人头领管辖统帅的二十七家社团会馆,分别代表着这里的二十七家大势力的宗族同乡会,如此驾驭者绝大部分的华人力量。
对于这样一个城市来说,一万人的突然涌入已经是极大的超负荷了,那不光是基本生活资源的供应紧张,各项设施、衣食住行的都会大受影响,骤然遭受剧变的棉兰人忧心忡忡煌煌然不可终日的关门闭户在家躲祸,生怕殃及池鱼,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他们根本预料不到的。
一些被指定的种族土著人被清理出来,直接从他们的家中、产业中净身出户,一些荷兰人也同样不例外的被褫夺一切权利财产,硬性的从存身之地赶出来,弄到城郊一座结构坚固四面围困的庄园之中严加看管,他们的财产全都被集中整理后归了华人武装管辖,被驱赶出去的数量绝不止一万人,空出来的地方足够安置外来人,并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城防建设,大量简单营房也纷纷矗立起来。想象中地骚乱没有发生。
而后,华人武装的头领就来找这几位棉兰华人头目了,“玛腰”丘清德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些不知道底细的胆大地家伙,心惊胆战的听着他们提出来的一项项的要求。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大手一挥将棉兰华人正在筹备中的教育事业扩大了十倍,从小学到大学一连串地学校地皮直接圈出来,还拿出来大笔资金让他们马上去做,并勉力维持现有华人的安定团结。不要自寻烦恼给占领军添麻烦。
一堆的任务派下来,邱清德脑袋晕晕地就唯唯告退。.com转过脸来就找到两位“甲必丹”商量对策,这事情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闹不好要影响到两万七千华人的安危和前途。马虎不得!另外,这也是一顶大缸,背不好要砸锅的,倒霉可不能只是自己一个人!
棉兰华人,大抵都是福建人和广东人居多,又以客家人和潮州人最众,其他的也都是以最早来闯荡的人为首组成的同乡会为主要结构。这里建成时间不过是三十来年。历时长久的大宗族还没有,但是同乡会之类地社团组织地力量却一点都不小。华人在海外通常是这样,老乡亲。结社自保。
自从张榕轩、张耀轩兄弟在这里发了大财,建立起资产达到四千万盾(合八千万元)的巨大商业王国之后,对于国内华人地刺激是很大的,短短时间内蜂拥而至地华人将这里从一片种植园便成了城市,桥梁建筑楼房等等相继拔地而起,荷兰人也顺势在这里建立管理机构收税,所得财富之巨难以想象,可以说,整个印尼的城市大部分来自于华人的辛勤劳作创立。荷兰人却凭着其统治地位和苛刻的高压政策牟取暴利。
海外华人,极少有主权意识,他们做梦想的都是赚了钱之后荣归故里,跟张氏兄弟似的花了三百多万修一条潮汕铁路,换回三品红顶子,并让皇帝召见勉力一番,端的是光宗耀祖。奈何现在皇帝倒台,民国建立了,那等荣耀便缺了大半,他们倒也安下心来准备在这里当顺民,安家立业,荷兰人的盘剥也好,压榨也好,无非是跟官府一个德行,自己只要赚钱总还是过的下去的,要比在家乡饿死强!
便是因着这样的想法,在2世纪初数以百万计出南洋求生的华人里面,鲜有在当地提出革命独立思想的,更极少有揭竿而起抗争殖民统治的,他们首先把自己当了外来人,觉得这里一切都不过是暂时栖身,将来还是要叶落归根的。这种明显的苟安思想令绝大部分华人选择了沉默的承受,而不是奋起抗争!
他们退一步,荷兰人就将杠杆继续往下挤,榨出油来越多,进入20世纪后,印尼再也不可能出现类似张氏兄弟、黄仲涵家族这样的千万巨富,荷兰人和扶植起来的土著贵族,以及蜂拥而至的列强商人都纷纷把手伸进来抢夺这里的财富和机会,华人单纯的辛勤劳作便成了最廉价的雇工,最赚钱的出口贸易全都被外人把持,他们的处境越来越不好。.com
但是对邱清德等人而言,这都不是最坏的,对他们来说,最坏的是这种已经习惯了的节奏被打破了,已经理顺了的势力被打散,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权威被摧垮,他们敏感的意识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威胁!
所以,从华人武装那里领受任务后,他们没有马上执行,而是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因为荷兰人不允许穿唐装华服汉服中山服,生活在印尼的华人穿的比土著人好不了多少,粗看上去就是布片子随便勾连在一起的粗糙样子,而他们这些人又是不穿洋装的,因此站在衣装笔挺的华人武装面前时,他们便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回来的时候心底下却又泛起一种别样的酸味,混合起来,却是一股子怨恨。邱清德坐在上首,略显干瘪的嘴唇上面有几道因为上火绽开的口子,他看着两位副手,用其闽南腔说:“大军交卸的事情,你们也都听见了,咱们干是不干,要有个章程拿出来。要是应对的不妥,他们怪罪下来,麻烦很是不小。”
徐华彰用他鼻音浓重的广东腔应道:“好歹都是中国人,他们该不会赶尽杀绝的。看起来他们是要造反地,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干多少时日,要是咱们干了,他们却垮了。这便要遭受株连,祸事甚大!可要是不干。当下我等就得吃军法!此事难办啊!”
邱清德叹道:“就因为如此,我才找你们来商量!不好好应付过去是不行的!眼前看来他们还算秋毫无犯,对荷兰人与土人却是如此苛责。几同不共戴天之势,此仇断不可解,我疑心他们跟婆罗洲之事有勾牵,真的势大而起,闹将起来,又是一场大杀劫!席卷过来我们要遭鱼池之殃!祸福难料啊!”
黄汉忠年纪略轻,身架不高却是壮实的很。脸上没什么皱纹。精神头非常足,说起话来声如铜钟。.coM洪亮有力,据闻此人来此前也是走过江湖地。胆气壮有担当,听二人长吁短叹,哼一声道:“干巴巴想这些无甚用处!此等乱局何尝不是机会!管他谁当家作主,这行市要开,生意要做,没我们维持,棉兰都要散架!大军要我们干的事不是胡来,不损我们家业,这便是善行,可不予计较!要我说,先不谈事情做不做,接下来极可能就有一场好杀,我等还是想好怎么保家吧!”
他那不容置疑的断言,一个煞气腾腾的“杀”字便惊得二人差点跳起来,心脏“腾腾”蹦地没了个鼓点儿,忽悠悠的悬着半空没处着落!
邱清德惶然道:“那又该如何?我等皆是良民顺民,向来与人为善秋毫无犯,他们作乱跟我们有啥想干!怎得就要寻我们麻烦?这些人啊!好好地搏一份家业安生度日岂不甚好,学那长毛匪做甚的孽啊!却要牵累我等,可恨!”
邱清德的想法,在这时代甚至后世地许多中国人心中所思都差不多,那便是委曲求全,苟安度日不想其他。在离乱之中,往往就是这些看似良善的人出卖革命者、反抗者、起义者最为主动,他们恼恨的,便是这些人的作为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或者按照他们的想法,是带给他们麻烦。
而当他们遭到荷兰人剥削、压榨乃至杀戮的时候,只会怨自己地命不好,摊上了这样地坏世道,而很难去想一想为什么他们会遭到这样的磨难,他们认定世间大势他们管不了想不明白,因此情愿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这么过下去。这就是两千多年来的愚民政策最大地成就,将一个原本伟大强悍主动的民族便成了一群不愿意主动思考改变的绵羊!
所以,不管是1740年的红溪惨案,还是1998年的大屠杀,两百多年来,他们未曾改变什么,即使他们仍然有机会去做到。
现在,一群搅局的人来了,他们带来了可能的自由和宽广的舞台,这些人却不敢登上去,抓住了,他们担心的是这一切都是水中花,他们担心的是那“正统”的力量将这一切摧垮,顺带的给他们带来灾难,逃避是他们的首选,此时若是有一群荷兰军队在侧,很难说这些人会不会冲过去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以此换来全家人的安全。.com

不能说这些人天生就是汉奸,卖友求荣又或者怎么样,因为人的视野不同,理想不同,而革命者往往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都扮演了反贼的角色,所谓正朔,一直到21世纪的中国人都当中南海里的人是皇帝一般,可想而知了。
徐华彰也跟着叹息,不过他却是没那么沮丧,却有些看开了似的说:“不管谁当家,总不至待我们全体太过苛责了!要我说,咱们只需传话下来,让那些办事的对荷兰人和土著们温和些,将来不管怎么变动都无妨,好相见嘛!他们的产业也要看好,不能叫那些毛楞小子们糟践了,以免招灾惹祸,我们不贪图那些外财,也就不吃官司!如此可行?”
邱清德深以为然,黄汉忠却摇着头道:“你想的简单!做起来却难!你还没看清这些人的手段!他们绝不像乌合之众,上来就把我们之外的官家势力替换下来,办的丝毫不差,又一点不动我们的职权,这就是安抚人心不出大乱子!等他们再专门对不安分地年轻人施加引诱号召参与。从根子上抽了我们的青壮,绝了我们的根本,那才是不声不响成大事的好手段!这些人,有王霸气象!依我看。跟荷兰老爷们别一别也是极可能地!也不难说,他们就是老家来的革命党啊!”
他这话说道又是唬的一愣一愣的。这些年,关于国内革命地事情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的传遍各地,不管荷兰人多么卖力地去封锁这些消息。终究抵不过那些日夜不休的轮船将消息载入,没有报纸。口口相传也能获得一二,何况棉兰这直接就跟马来西亚新加坡频繁来往的主要口岸,哪有什么消息能遮拦地住?
这时候的南洋华人青年中。各种激进思想并不缺乏,他们虽然还没有号召起来建立华人政权的长远理想和计划,但是跟当地人联合起来,以武装暴力推翻殖民政权的思潮却越来越烈,若不是整个南洋的土著人太过无用,一个个都想着怎么在列强殖民下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头头脑脑的,也不至于一直拖到二十年后才实现独立自主。.com
华人呢?他们数量少是其一。来源驳杂难以团结又是很重要地问题。都是来南洋找活路地人,不是逼急了谁愿意造反?他们连腐朽透顶的满清都折腾不过。把满清打得满地找牙地列强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上。从根子上南洋华人的革命反抗就缺乏坚决地态度,这也注定了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尽管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政治军事上却是软弱无比,被一次次的欺凌宰割,无力还击。
可以说,这时候的南洋华人青年中,有革命思想和**的,是无组织无纪律,形式没有章法没有计划,匆匆几次参与土著人的反抗都很快失败,代价惨重,很多却投身国内的革命斗争,无论是两次北伐还是后来的抗击倭寇,都少不了南洋青年的身姿,只是他们的牺牲,没换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华人武装完全不同!他们多数便装,少数整齐划一的军装,上万人的组织纪律严明分工明确,各类辅助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在占领棉兰之后波澜不起的就把这里顺利接管,一点乱子都没有,这几乎就是一整套攻城略地的班子队伍,这根本就不是单纯的起义反抗,他们是来夺权的!黄汉忠说得这么肯定,邱清德和徐华彰心中七上八下的越发感到害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单纯的冲突,而是“改朝换代”,这可是大事啊!故老相传的种种他们都不会忘,但无论如何,这种大变局里面,卷进去的不是鸡犬升天,就是鸡犬不留,在没有别的下场可选!他们现在站在刀锋上上下不得,该怎么办?
棉兰城中,最为繁华的Kesawan大街旁,荷兰殖民者在这里的最高长官的市长办公室,一座纯大理石建筑而成的哥特式楼房的三楼窗台前,这次出兵棉兰的领头者冯天宇师长透过铁枝弯曲的明净细长窗户,看着远方城外数公里内正在忙碌的人群,脸上的刀疤浮现出些微的狰狞光彩。
在外岛掀起反击荷兰人的风潮,制造荷兰人不得不关注的大麻烦,减轻荷兰人对婆罗洲的军事封锁和压力,从北到南次第推动华人统治的建立和稳固,这是完全占领印尼全境的宏伟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而登陆苏门答腊岛,从棉兰开始扰动这股风潮,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般的军事冲突,就是他要做的。
从去年雨季降临的时候开始,他们这些在马六甲海域做了好多年海盗的人就轻而易举的将训练有素的士兵偷渡到了苏门答腊北部,另外大批的训练后的劳工在美国人的石油工业各个环节被逐步清退后都没有离开,而是就近转职被军队接过去,进行进一步的军事训练,丛林山地作战训练,并在这过程中顺带的建立苏门答腊北部多处基地,等待发动的时刻到来。
荷兰人对印尼全境根本没有有效的控制,他们只是将那些重要的港口城市掌握在手中,各组的团体和产业都由他们委派的管理者代行,甚至连华人的税收都是由那些“玛腰”、“甲必丹”来代办的,若不是最近几年华人闹得越来越凶,交通越来越便利发达,他们还会那么干下去。
而苏门答腊岛北部,广阔的种植园和天然林地、火山山地之间,公路通不到的地方占了绝大多数,除了石油产业需要的临时建立的公路之外,绝大部分丛林山地是他们去不到也管不过来的。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些,没有枪械武装没有统一组织训练的土著人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影响,这也导致了他们不能及时发现藏在暗处图谋不轨的华人武装积蓄力量。
从婆罗洲运来的一万人,加上打着劳工名义进入又被清退的一万人,两万训练有素的军队武装起来后,又经过在从林中大半年的掠夺、厮杀等等实战训练,他们不仅都变成了合格的见过血的军人,顺带的还制造了大片的无人区。
在北苏门答腊区域中,以多巴湖为中心的高原地带,已经被他们全部掌握统治,不服的土著人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服从他们的则成为他们的仆从和劳动力,加上从其他地方掠夺来的人口,为他们这两万人提供足够的粮食保障,一些生活在附近的华人也被逐渐引领到这里,在湖边建立城镇聚居,掩藏在高原丛林中的这个秘密基地就这么藏到了前段时间,荷兰人再次出击婆罗洲的时候,他们在这里暴起发难,从南部突然冲出来抢占棉兰区域,使得多巴湖区基地与海边港口之间有了出海口,早已经准备多时的各种物资运输船在短短时间内迅速运上勿拉湾港口,辗转补充道基地内,除了一万控制棉兰的军队外,其他的一万人分散开来,将周围大半个北苏门答腊控制住,增援部队从苏门答腊岛各处兼程赶来,这里将成为掀翻荷兰人统治的头炮!
棉兰城没有城墙和城防,因为荷兰人不需要,他也不大算搞出来这东西被他人所利用,此时不过七万多人的小城市面积还小,广阔的平原地带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密集的丛林,占领军这些日子来别的不说,都在忙着利用天然地势构建以棉兰为核心的堑壕工事以及各种堡垒,等待着战斗的到来。
从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功勋,这是军人的梦想,窝在婆罗洲五六年,今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拉起大旗作自己的事业,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不用在丛林里毫无趣味的去剿杀那些不识时务的土著人,而在这里对抗荷兰殖民者的正规军队,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早就属于自己的军魂,为民族和国家的站立付出牺牲,这才是军人的归宿啊!
1930年6月27日的上午,一架荷兰侦察机慢悠悠的划过天空,他吸取以前多次被敌方空军袭击的经验教训,不敢太过放松,只小心的在战舰防护区域内尽量攀升,在离着棉兰不远的地方将这二十五公里的区域查探清楚。
高空之上难得的晴朗无云,猛烈地山火还没有肆虐起来,这里的视线好的不得了,规划整齐的种植园一块块的将边缘勾勒出来,从海边到棉兰的大道两旁,密集的树木遮住了大片的地面,而棉兰城外数公里的弧形阵线上,大片的树木被伐倒堆积起来,制造成几乎包围着整个城市的堑壕防线。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将面对人为清理出来的旷野中守军的阻击,要命的是,这里都是战舰的舰炮够不到的!
冯天宇透过望远镜,看着天空中试探几番发现没有任何威胁,便降低了高度离开海边,大着胆子逼进棉兰侦查敌情的敌机,嘴角泛起一丝狰狞的笑意。荷兰人,要流血了,你们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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