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皇城宫阙回头尽 他生未卜此生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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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千夷离开襄平王府之后,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镜湖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假如被师傅知道事情经过,说不定还会笑话自己;而且想到朱槿也许会南下镜湖,龙千夷一赌气,就决定动身前往漠北,去甘州寻找大师兄“朱雀”。
他原本天性乐观挚纯,又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的,从不会觉得孤单寂寞,也不知道世上何谓忧愁烦恼;只是这番愤然离开朱槿,实非心中所愿,寒晨月夕,孤身赶路,常常生出莫名的形影伶仃之感。偶尔回想起朱槿微笑的容颜,心中又恨又痛,似乎从不被尘世沾染的心灵,也开始渐渐地品尝到了一些属于人生的无奈与哀伤。
这一天傍晚,龙千夷来到一个叫做“狼儿滩”的地方,那是黄河上的一个渡口,因为附近常有狼群出没,因此而得名。过了这个渡口,就进入漠北苦寒之地,再往前行,那便是西北第一军事重镇——甘州。
龙千夷在渡口上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他原本是想连夜过河的,可是摆渡的老艄公说什么也不干,宣称自古黄河不夜渡,几百年的老规矩了,就算给多少银子也不能冒这个险。龙千夷无法,只好暂时先住下来,等天明再说了。
谁知日落以后,西边的天空很快涌起了浓云,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缸墨汁,乌黑翻滚,汹汹而来。客栈的老掌柜颇有阅历,看了那云的形状势头,刚叫了一声“不好!伙计们,快收家伙!”,密集的雨点子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中间还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粒子,没头没脑地泼向整个黄河渡口。
来不及躲避的人们顿时浑身湿透,一群来不及驱赶入圈的绵羊,被那冰粒砸得“咩咩”哀叫,整个渡口乱做一团。
龙千夷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温柔之地,从未经历过这般风云突变,雨雹交加,起先觉得惊心动魄,想不到风雷之威竟至于斯;他心中忧愁烦闷郁积已久,被这天地造化激荡感慨,突然哈哈大笑,纵身跃入暴雨之中,任凭那冰凉的雨水冲刷全身,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呼吸畅快了许多。
他站在客栈之外,透过时浓时淡的雨雾,远远望见几个人向这边飞奔过来,看他们脚下的速度,似乎身手也不太弱。龙千夷虽然在南方八省颇有势力,仅凭“镜湖青龙”四个字就可以畅行无阻,但是眼下他不愿意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于是悄悄闪在了一边,让他们冲进客栈去了。
在最后一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龙千夷忽然感觉此人似乎有些面熟,最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仔细想了片刻,印象中却又一片模糊。最后,终究是年少好奇之心占了上风,龙千夷悄悄绕到客栈另一侧,从屋檐下挂着的几顶斗笠中摘了一顶,戴在头上,拉低帽檐遮住大半个面孔,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客栈,装作是刚刚从外面进来避雨的样子。
客栈里避雨的人很多,嘈杂喧闹,多数人都在谈笑吃喝,谁也没有留心注意到,刚才跑出去发疯找雨淋的少年又回来了。
龙千夷一眼就看到,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贴着墙壁,从人群缝里挤了过去,隔着两张桌子找了个空座,坐下了。
为了做到接发暗器准确无误,龙千夷曾经苦练过听风辨音,那些人谈话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一字一句,全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龙千夷的耳朵里。只是有几个人讲话带着浓重的漠北口音,他听了也不是很明白什么意思——不过,其中倒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他说的是一口地道苏杭官话,夹杂在人群中特别明显,龙千夷越听越是起疑: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在沐园被他识破身份而逃走的空归!
——他跑到黄河渡口来干什么了?
只听空归小声说道:“此番我们去京城,那是非比寻常,诸位都要格外谨慎些才好——否则一旦事情败露,我们几个的性命还不要紧,将军可是再无生还之望了。”
其余几个人纷纷点头称是。显然空归便是这一伙人的头目。
龙千夷听到他提起“将军”二字,心中已经料定八成说的就是谢不凋,更加留神细听,想要知道空归到底在策划什么行动。
空归又道:“不说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在座诸位的性命,哪一个不是他从刀口下救出来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诸位都是热血男儿汉,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他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一点也不错!就是这句话!”
坐在西北角上的一个大汉神情激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引来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空归拉了一下那人的衣襟,做了个眼色,那大汉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一声也不吭了。
空归又道:“过去一个多月,我已经打听清楚,大理寺并没有公开审理此案,看来朝廷是想把这件事悄悄地压下去——不管他们给将军定个什么罪名,那也要等到秋后才能处决,所以,我们几个不妨先扮作贩运牛马的客商,分头潜入京师,在南门外的老纪号车马店会合,然后去大理寺刑狱周围打探消息,踩踏地形,寻找机会下手——此行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龙千夷听了这几句话,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竟是要到京城去援救谢不凋,将他从牢狱里劫持出来!
“……就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只怕还闯不过虎贲卫那一关,更不要说进大理寺刑狱救人了。”龙千夷暗中思忖,“可是看这些人的神情,个个勇往无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空归这个家伙,虽然以前做事不大地道,可是他这份侠肝义胆却也难得。我要不要帮他一把呢?”
龙千夷转念一想,眼下谢不凋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就算他离开牢狱,也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帮助空归救他出来,也算是替朱汶了却一点心愿呢?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朱汶一直在为谢不凋的生死担忧。虽然朱槿想方设法对他封锁消息,告诉他谢不凋的性命暂时无忧,但是朱汶毕竟是曾经做过皇帝的人,对帝王之术多少也有些了解,而且他又深知光武帝为人阴狠刻毒的一面,内心里总觉得谢不凋一定会被秘密处死。朱汶很容易相信身边的人,这些心事也不瞒着龙千夷,一五一十地都向他和盘托出。
但在那时,龙千夷的身边还有朱槿。他是无忧无虑的,虽然也从内心里同情朱汶,但是他却体会不到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日夜担忧的滋味——而现在,境况轮替,身不由己,他深深地明白了,原来那种担忧可以把人折磨到想要大哭大喊,濒临疯狂的边缘。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同样令他牵肠挂肚,放不下,抛不开,难以割舍。
那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过了大半个时辰,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到半夜就完全停住了。
第二天,云散日出,晴空万里。
空归等人一早动身赶路,龙千夷从客栈伙计那里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在他们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不上三十里,空归终于发现了异常,他吩咐几个兄弟停下来等在路边,要看看是什么人竟敢盯他们的稍。
龙千夷肚中好笑,却仍是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到了那几个人近处,他突然掀开斗笠,冲着空归笑道:“你好呀,空归大师!好久不见了,你这顶新的假发套可没有原先的那个漂亮。”
空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他,脸上的神情又是尴尬又是吃惊,龙千夷却伸手拍了拍空归的肩膀,一派轻松地笑道:“别紧张,你们昨晚在狼儿滩说的话我可是都听到了,正好我也要去京城办点事,大家顺路而已——放心!我本来也是个江洋大盗,绝对不会坏了道上的规矩,到官府去告发你们。”
刚才龙千夷伸手去拍空归,他出于练武者的本能,以为龙千夷要对他出手,臂上关节“咔嚓”一响就要反击,但是龙千夷的手法比他快多了,五指在他肩上一拂随即收回,空归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反击——这一下高低立判,空归明白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假如龙千夷有心暗算他,那么现在他的一只胳膊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是眼前这个少年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就算他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会有这般非凡的造诣啊,难道说,世界上真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奇才……
龙千夷看见空归的手臂重新垂了下去,知道他的戒心已去,于是笑微微地问道:“空归大师,你要办的那件事非同小可,需不需要我帮忙?大家同为武林一脉,彼此还客气什么?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空归闻言,心中大喜。本来他对援救谢不凋的计划并无十分把握,但是假如“镜湖青龙”肯出手相助,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同了。龙千夷在秀水县劫走朝廷十万两黄金,不仅做的干净利落,而且还留下“水上浮萍”的记号,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早已经轰动江北江南十五省,绿林中人提起“镜湖青龙”四个字,对他的本事只有竖大拇指佩服的份。
不过,最初的惊喜之后,一丝疑虑浮上空归的心头:谢不凋就是栽在龙千夷等人手中,那他为什么现在又要帮助自己去劫牢呢?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龙千夷察言观色,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淡淡地解释道:“空归大师,你不用怀疑我的诚意。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跟朝廷里的人没有半分瓜葛,我要帮你那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而且最近那个混蛋皇帝又惹我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所以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也让他心里不舒服些!”
长乐三年九月初九。
这一天是正重阳佳节,本来和朱汶他们一起约好了要出门登高赏菊的,但是一大清早,朱槿就被一道临时旨意紧急宣召进宫去了。
光武帝在勤政殿上来回踱步,看见朱槿进来,也只是像平常一样点了点头,等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槿儿,急着召你来不为别的,昨晚大理寺刑狱出事了,朕想你也该知道一下。”随即一挥手,道:“朝彦,你来跟襄平王说!”
朱槿这才发觉,原来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也在场。他仍旧是戎装佩剑,背着光站在一排长窗之前,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勾勒出他端整的轮廓,孤峭挺拔的身影让朱槿心中微微一动,假如……假如把他的头发染成银白色,岂不是跟那个人太像太像了么?只不过,应该是他二十年前的样子了……
江朝彦当然不知道此刻朱槿正在想什么,他向朱槿施了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样轻软的东西,递到朱槿面前,请他过目。
那是一小枝青翠碧绿的浮萍,上面有两片叶子还很新鲜,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天然灵秀之气。
朱槿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握住江朝彦的手腕,想要仔细看一眼那枝翠绿的浮萍。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光武帝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朱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放开江朝彦,重新平静下来,但是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那一小枝浮萍。
“昨天晚上,大理寺刑狱全部守卫都昏迷了半个时辰,无一例外。”江朝彦说道,“等他们醒来以后,才发现关押的重犯少了一名,不过在现场却留下了这个东西。”
“有人劫狱?”朱槿第一个念头就是龙千夷又出手了,但是……他明明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他还在京城里吗?朱槿实在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推测,可是眼前的事实又是明摆着,不容他置疑。
“不错,的确是有人劫狱。至于,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想大概襄平王多少知道一些吧?”江朝彦的口吻很客气,但是他的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朱槿,那里面有一抹了然的神色。
朱槿忽然发现,原来江朝彦的眼珠竟然和那个人一样,黑色瞳仁深处隐隐透出湛蓝之波——这个发现令他心中更是大为惊讶,脸上自然而然带了几分迷惑的神情。
江朝彦却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枝浮萍的主人,襄平王好像很熟悉?”
朱槿暗自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转而从江朝彦手上拈起那枝浮萍,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被劫走的重犯是哪一个?”
“前虎贲大将军,武英殿尚书谢不凋。”
江朝彦这句话无异于在朱槿耳边炸响一个闷雷,他怎么也想不到,龙千夷出手的对象竟然会是谢不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槿一万个想不通。
私闯刑狱,劫走牢囚……不管任何人,只要犯了其中的一条,就足够被判死罪了,当然朱槿也知道,龙千夷一向不怎么把法令律规放在心上,他自由自在惯了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拿朝廷律令当回事。可是……这一次毕竟不同寻常,谢不凋明明是乱臣贼子,龙千夷为什么要冒险去救他?
朱槿将手上那枝浮萍还给了江朝彦,坦然直视他的目光,说道:“也许是他做的,但是我并不清楚他的下落……再说他已经离开王府快一个月了,我以为他早就不在京城里了。”
江朝彦点了点头,收起浮萍,说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朝彦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请襄平王不要见怪。假如您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请尽快通知金吾卫。”
朱槿故作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
其实现在朱槿最担心的,莫过于龙千夷的安危。大理寺刑狱出了这样的案子,首先刑部的面子上就过不去,何况被劫走的还是谢不凋那样的重犯,接下来一定是全城大索,挨家挨户的搜查,如果龙千夷没有趁着天亮之前出城,恐怕现在很难找到藏身隐匿之处了……
光武帝已经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似乎对朱槿和江朝彦的对话充耳不闻。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光武帝跪下,说道:“皇上赎罪,臣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光武帝停下朱笔,正要去拿另一份奏折的手也悬在半空,抬眼望着朱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妨事。”
朱槿磕了一个头,身子伏得更低,轻声说道:“臣弟请皇上收回成命,免去授予臣弟的一切职位差事,臣弟只求能在江南有一块小小的封邑,日后终老是乡,此生再无他愿。”
光武帝听完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朱槿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看了一眼默然侍立的江朝彦,忽然心中若有所悟,微微提高了声音,扬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甩手不干了,把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全都丢给朕一个人,自己跑到江南去享清福?——槿儿,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几句话,虽然光武帝是用玩笑的口吻说来,但是语气中已经流露出相当的不悦。
朱槿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弟生性疏懒,才干不足,忝列职事,尸位素餐,心中常常感到不安……”
“哼。”
光武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朱笔“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从笔尖处落下一滴殷红的朱砂,渐渐洇了开去。
“槿儿,你的这些个借口未免太牵强了。你想要封邑,朕可以给你,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在江南?难道江南的景致人物,就那么让你动心吗?还有,你刚才说打算日后终老于斯,是不是连这个襄平王都不想做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扬起,显然,光武帝心中已经动了怒气。但是朱槿却也心知,假如今日不能把身上的差事全都辞掉,那么以后也许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唯有伏在金砖地上连连顿首,声音里带了几分哀婉乞怜之意:“求皇上恩准!”
朱棠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然后从御案之后走了出来,伸手扶起朱槿,淡淡地说道:“先起来罢。谁都知道,在这些个兄弟们里边,朕最宠你,有话好好说,不必如此。”
朱槿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是泪水涟涟。站在一旁的江朝彦看了,也不禁为他感到同情与心酸。
朱棠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又停下来看着长窗外,一只飞鸟的影子快速掠过蓝天,他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人也能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朱槿心中惴惴不安,偷眼观察朱棠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未显怒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槿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是不是为了那个龙千夷,才突然提出这些要求的?”朱棠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在朱槿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武帝,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你想在江南得到封邑,是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回去隐居呢?”
“皇上!臣弟绝无此意!”朱槿总算缓过了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只是……只是槿儿一向闲散惯了,实在不愿意卷入朝廷纷争之中,求皇上法外开恩,准许臣弟的不情之请!”朱槿说完,又跪了下去,向光武帝顿首不止。
“……也罢了。你先回府去——这件事情,不妨等拿到了谢不凋以后再议。”
光武帝挥了挥手,示意朱槿退下。他的语气中是不容质疑的果决,朱槿心知,今天要想让光武帝答应自己的请求,那是毫无希望了,于是只能遵旨退出。
他的背影在大殿门外消失之后,光武帝转过脸去看着江朝彦,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怎么想?”
“臣……臣不知。”
江朝彦猜不透光武帝问话的意思,但是君有问,臣必答,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他仿佛承受不住光武帝凝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想要避开那种若有所指的眼神。
“襄平王是一个痴心的人,你可曾看见他刚才哭出了多少眼泪?”朱棠走到江朝彦面前停住了脚步……他的距离太近了,江朝彦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朱棠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在江朝彦耳边轻轻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羡慕他?”

“臣……臣不知!”
江朝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躲避那种如鲠在喉,芒刺在背的感觉。
朱棠微微一笑。
“其实朕知道,他那眼泪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袖子里藏着一块丝帕,上面事先抹了辣椒粉,只要趁别人不注意,在脸上轻轻一擦,要多少眼泪就有多少眼泪。”
江朝彦面带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光武帝。他怎么也想不到,朱槿的眼泪里居然还藏有这种玄机。
看到江朝彦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神情,朱棠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点,虽然刚才被朱槿那么一闹,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
他把手放在江朝彦的肩膀上,重重一按。掌心下是他年轻结实而有弹性的肌肤,那种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盔甲透了出来。
“好了,朝彦,你也下去吧。传旨,让刑部画影图形,全国范围内通缉谢不凋,朕估计这么短的时间他不会出城的。你带领金吾卫的人严加搜索,至于那个龙千夷……如果碰巧遇到了他,看在襄平王的面子上,你就放他一马吧。”
朱槿闷闷不乐地回到王府,莫雪丹若都在水榭中等他开席,朱槿趁着左右无人,把谢不凋被人从牢中劫走的消息告诉了朱汶,当然,他并没有说这件事情是谁做的。
朱汶得知谢不凋被人救走,心中欢喜无限,数月以来积攒的忧愁一扫而光,多喝了几杯菊花酒,不觉倚着栏杆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
莫雪想要去叫醒他,朱槿摇了摇手止住了,命丹若回屋里拿来一件氅衣,轻轻盖在朱汶身上,随后打了个手势,叫莫雪和自己一起到书房去。
莫雪知道他大概是有要事相商,二话不说就跟了过去。谁想朱槿第一句话,劈头就问道:“这几天王府里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莫雪不明所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异常动静?殿下指的是什么?这几天府里好像很平静呀……对了,前天西院的管家说打算从外边买一批花木进来,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牡丹,叫我得空问您一声——
还有,两天前皇上赐给你的那些美人们嫌住在东跨院太挤了,吵吵闹闹要求换房间……有两个为了一瓶法兰西香水差点打起来,嗯,我还听见她们抱怨说……殿下从来也不正眼瞧她们一眼,本以为出了宫就能沾几分阳光雨露,哪里想到又是独坐守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宫里等待皇上的临幸呢……”
莫雪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怪模怪样的。
朱槿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耐烦地打断了莫雪的话,问道:“除了这些琐事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异常了吗?”
“还有什么异常?”莫雪摇了摇头,说道:“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不过,如果你连看门老王养的那只名叫阿黄的狗也算上,那可就有些古怪的地方了……”
“那只狗怎么了?”朱槿连忙追问道。
“前天半夜里,我好像听见它叫了两声——殿下,你也知道,阿黄一般是不会乱叫的,除非是有陌生人闯进来——”莫雪说道,“不过等我赶过去一看,什么动静也没有,阿黄在那里摇头摆尾的,好像很高兴,因为有人喂了它几个肉包子,所以后来它就不叫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朱槿皱眉说道,“说不定那包子是谁晚上没有吃完,随手扔给阿黄了——怎么,莫雪,你有意见?”
莫雪笑道:“你有所不知,殿下,如果不是熟人的话,阿黄不会轻易吃别人给它的东西——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是熟人,那为什么一开始它又要叫唤呢?”
“你不用再绕弯子了,想到什么就直说。”朱槿往一张桃花心木椅中一倒,四肢懒洋洋地摊开,神情里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本王现在没那个心思跟你玩猜谜游戏——你是不是怀疑千夷回来过?”
“是。”莫雪点头承认道,“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又回来了。因为除了他以外,到目前为止,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高明的轻功,可是……”下面的几句话不方便说出口,莫雪适时地打住了。
朱槿苦笑,替他把话接完:“可是他再也不肯见我了……莫雪,你还记得苍澜说过的话吗?他不会再见我的。只怕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连阿黄那只狗都不如。”
这最后一句话里自伤的情绪太过浓重,连莫雪都被吓了一跳。待要找些理由来安慰朱槿,却是一条也站不住脚,莫雪左右为难,只能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呢?”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这也就够了……”
朱槿瞪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然后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莫雪,你不用管我了,去叫丹若……”
“咣当”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踢开,惊得朱槿和莫雪一起转过脸去——不用说,这么胆大妄为的人,眼下在整个王府里除了丹若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不,不好了!出事了!”丹若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冲进书房,拉起朱槿就往外跑,“殿下,莫雪,你们快点跟我去看看!”
“到底怎么了?”朱槿见他脸上神情严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知一定大事不妙,边跑边问道:“丹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们去水榭那边看看就明白了!”丹若说道,“朱汶他好像昏过去了,我怎么叫也叫不醒……”
“阿汶?”
此刻朱槿的心情,比早晨刚听到谢不凋被人劫走时更加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水榭。只见席上残酒未收,朱汶斜倚在栏杆上,风动衣襟,长发委地,脸上的表情安详而恬静,似乎睡得正香。
朱槿伸手摇晃了他几下,同时口中不断地呼唤:“阿汶!阿汶!醒过来!醒一醒!”
但是,不管他怎么摇,怎么喊,朱汶始终没有醒来。
莫雪慢慢伸出手背,放在朱汶鼻子跟前试了一下,然后他像触到了滚水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丹若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槿把手放在朱汶胸口上摸了摸,这才发现他连心跳也停止了。而且,朱汶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冷。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这一下,即使朱槿往常再镇定,也不由得彻底慌乱起来,连声问道:“丹若,他早晨起来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你看见他吃什么东西了没有?”
“没有啊……”丹若也慌了神,急忙说道:“他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跟平常一样,半点特殊的状况也没有!”
朱槿一转眼,看见桌子上摆着朱汶用过的酒杯,他拿过来闻了闻,酒杯里还剩一点点残酒,散发出淡雅的菊花清香。
“不可能是酒的问题。”莫雪猜到了朱槿的想法,解释道:“刚才我们喝的都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酒,大家都没事啊,殿下,您不是也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
朱槿还不死心,又去摸朱汶的胸口,仍然没有半点跳动的迹象。朱汶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只不过他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遏制地冷下去。
丹若惊恐地抓紧莫雪的袖子,小声问道:“朱汶他……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莫雪狠狠地蹬了他一眼。无语。
朱槿神色凝重,一只手轻轻拂过朱汶的脸颊,算是替他合上双眼——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但是朱槿心里觉得,作为一项仪式,它必不可少。
“你们都跪了吧。”朱槿转向莫雪和丹若,低声说道:“文德皇太孙已经薨了。”
他说的是朱汶未登基时的封号,莫雪和丹若一听就明白,这是正式的命令,不容玩笑,连忙一同跪下,哀声道:“送——文德皇太孙!”
朱汶不仅死得突然,而且还有几分蹊跷。
但是任凭朱槿想破了脑袋,他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朱汶死前没有半点异常,不可能是自杀;他和大家吃的酒菜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可能被人投毒,更何况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安详恬静,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根本不是中毒的样子。
朱槿只能暗中猜测,或许是朱汶听到谢不凋被人从牢中救走的消息,过于激动和兴奋了,一向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所以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不过……
——对于朱汶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朱槿决定把他安葬在京城西郊的小清河畔,出钱在那里买下了一块风水好地,周围绿柳成林,鸟语花香;东边就是大相国寺,每日里听着暮鼓晨钟,想来朱汶也不会感到太寂寞。
日子定在九月十四那天下葬。这是一个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鉴于朱汶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朱槿只带了莫雪和丹若,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把朱汶安置在一辆马车里,悄悄地运出了城。对外只说是襄平王死了一只心爱的画眉鸟,因为感情深厚,所以要将它好好安葬。
谢不凋还是没有捉到,城门上盘查往来行人的岗哨并未撤销,不过轮值守城的士兵认得莫雪是襄平王府的护卫队长,所以也没有多问,就对他们放了行。
到了墓地,朱槿亲自动手,将朱汶的遗体端端正正地安置在墓**中。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没有给朱汶立碑,只在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木槿花,算是标记,也算是代替自己来陪着这位苦命的皇侄。
……朱汶虽然生在帝王之家,却几乎没有感受过太多的快乐。小的时候,有弘武帝每日里耳提面命,一心要将天性柔懦的他培养成圣主明君;长大**后,为了那个他并不热衷的皇位,连他的亲叔叔都想方设法地要害他;他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并不安稳的日子——谁知到了最后,这小清河畔,一黄土竟然成为一代帝王的埋骨之所……
朱槿心中凄惨,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泪水。丹若和莫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唯有摇头叹息而已。
朱槿他们几个人刚刚乘车离去,从朱汶墓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忽然跳下一个人来。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向着远处招了招手,大声喊道:“你们都出来吧!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可要开始干活啦!”
从大相国寺周围的一遭矮墙后面,露出几个人的身影。其中既有空归,也有谢不凋。其他几个人,都是和空归一起在狼儿滩商量过如何劫牢的。
空归拖着一根铁锹,第一个跑到龙千夷面前,谢不凋紧跟在他后面,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那座新坟,却不敢下手。
龙千夷笑道:“你们怎么啦?快点动手挖呀!朱汶就躺在里面,再磨蹭一会,过了午时,他可要醒过来了,再不把他弄出来,他可能会被活活憋死也说不准。”
谢不凋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龙千夷,想要动手又有些犹豫,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说他……他真的没有死吗?可是,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他埋在这里?”
龙千夷得意地说道:“这当然全靠我的神机妙算,再加上一点点灵丹妙药——你不用担心,先把他挖出来再说,只要过了午时,我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朱汶便是!”
这些日子以来,空归已经对他的本事拜服得五体投地,听了这几句话,再也没有任何顾虑,挥起铁锹向下铲去,龙千夷在旁边提醒道:“你轻一点,再轻一点,小心把朱汶的胳膊和大腿都给铲断了,那我可没有办法给他接回去。”
谢不凋一把将空归推到旁边,自己跪了下去,用双手捧起黄土,挖开那座新坟。他的十指很快就磨出了血泡,龙千夷却只是站一旁袖手旁观,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就连别人要上前相助,也被他给制止了。
“你们都不要插手,免得一不小心碰坏了谢将军的宝贝,大家可都赔不起。”
这句话里虽然有几分讥讽的意味,但是谢不凋不管不顾,只是闷头不停地挖掘,最后终于看见漆成深红色的棺材盖了,他抑制不住心情激动,用袖子扫去上面的浮土,扳住了棺材的两边,略微一用力,那并不太结实的棺材立刻被他撬开了一道裂缝。空归丢下铁锹上前帮忙,两个人齐心合力,把那个棺材顶给掀了起来。
——朱汶安详地睡在里面,衣着整齐,面色如生,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龙千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树影,说道:“现在是卯时一刻,再过三炷香的时辰,他也就该醒过来了,不过,谢不凋,你可不要忘记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我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了。”
谢不凋看着朱汶紧闭的双眼,咬了咬牙,应道:“好!只要他能活过来,我就带他远遁西域,终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龙千夷笑道:“不是我一定要逼迫你,谢不凋,这可全都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知道么?”
谢不凋定定地望着躺在棺材中的朱汶,默然不语。
“你还不肯死心?”龙千夷皱眉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朱汶根本不愿意当什么破烂皇帝,也许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会更加开心一些,你一厢情愿地要替他扳倒燕王,不过是……谁!”
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棵柳树的枝条晃动了几下,仿佛是一阵微风轻轻吹过,龙千夷已经觉察出那上面有人躲藏,头也不回,扬手打了三枚铁莲子过去,树上的人无可闪避,不得不翻身跳了下来。
“果然是你在捣鬼。”
那个人讲话的声音又酸又苦,听起来再熟悉不过了,龙千夷却始终背对着他,只装作没有听见一般。
朱槿缓缓走近,停在距离龙千夷十几步远的地方,莫雪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紧剑柄,充满戒备地盯着谢不凋和空归等人。
“想不到竟然被你发现了。襄平王,你想怎样?”谢不凋站直身体,十指上沾满污泥,略带几分嘲弄地说道:“假如你现在就去告发我们,也算是一件不小的功劳,说不定,当今皇上还能给你再升一级。”
朱槿对他看都不看一眼,只牢牢地盯着龙千夷的背影,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前天晚上是不是回去过?既然已经回去了,为什么却不肯见我一面呢?你知不知道……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啊……”
龙千夷根本不理他,弯腰把朱汶从棺材里抱了出来,检查一下他的呼吸和心跳,又翻开眼睑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十几粒黄色的小药丸,一只手捏开朱汶的下颌骨,将药丸全部喂了进去。
谢不凋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看着龙千夷的动作,他发现那药丸似乎入口即化,朱汶虽然肌肉僵硬无法吞咽,但是药丸并没有从他嘴里掉落出来。
一时间,树林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摒住呼吸,想要看看龙千夷究竟用什么样手段能让朱汶起死回生。
龙千夷却只是盯着朱汶的脸色看了一会儿,然后将他塞进谢不凋的怀中,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好啦,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你不用担心——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死,不过是服了我的“魂去来兮散”,呼吸心跳都停止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他死了。”
朱槿远远地叹了口气,既像是说给龙千夷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天下除了你之外,只怕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办法把阿汶从王府里弄出来。”
龙千夷忽然转过身去,扬起脸看着朱槿,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但神情却是冷冰冰的,不复昔日亲密。
“不错,前天晚上,我的确去过你的王府,不过目的很简单,仅仅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而已。”他举起手中瓷瓶说道,“配制‘魂去来兮散’的解药,需要用到苏磨耶花的根,这种花原产天竺,京城里种的不多,我也懒得去别的地方寻找,直接就从你王府后花园里拔了几棵——那又怎么样?还有,谢不凋是我从大理寺刑狱劫走的,你是不是连我盗窃的罪名也一并追究?”
朱槿用很慢,但是很明显的动作摇了摇头。
奇怪的是,龙千夷第一次用这样生疏冷淡的语气跟他讲话,他居然并不感到如何伤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在了。
脑海中,出奇清晰地浮现出他曾经宜笑宜嗔的模样。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朱槿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龙千夷,低声吩咐道:“莫雪,去把咱们的马车拉过来。”
莫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然后过了不长时间,就听见车轮滚滚之声,一辆双辕车停在树林外的小路上。
朱槿向旁边让开一步,对谢不凋说道:“你带着阿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管是天涯海角,只要别让其他人发现你们……马车里什么都有,衣服银两,我已经提前给你们准备好了。”
谢不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槿,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然后又转向龙千夷,似乎在用目光向他询问朱槿是否可靠。
但是龙千夷却抬头望着天空——头顶有茂密的树枝遮挡,所以只能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几缕阳光,形成一小块一小块奇形怪状的光斑——他既不看朱槿,也不看谢不凋,倒好像是突然对那些斑驳的光线产生了浓厚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朱汶轻轻地哼了一声,同时他的手指很明显地活动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从沉睡中醒来。
朱槿挥了挥手,向谢不凋催促道:“你快走吧!事不宜迟,尽快带着他离开这里,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全部经过!”
……假如朱汶得知自己曾经被当作死人埋葬了,然后再被人从黄土中挖掘出来,还不一定要吓成什么样子。
谢不凋也明白朱槿的用意,此刻不容他再犹豫迟疑,当机立断,抱起朱汶大步走出树林,上了马车。
经过朱槿身旁时,谢不凋没有忘记低声对他说上一句:“后会有期。”
在车轮后面扬起一阵沙尘,飞旋着浮起来,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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