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子震怒惊朝野 郡王失令卜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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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三年春,江淮一带连续遭到百年不遇的旱灾和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苏杭两州频频告急,扬州道倾尽府库存粮。户部奉旨急调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黄金十万两,从运河转输南方赈灾。
谁知,十万两黄金不到半路就被人打劫了,分毫不剩,踪影全无。负责押解的官兵连劫匪的长相都没看清。偏偏这时扬州道又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说第一批起运的漕银一百五十万两到现在还没运到,眼下苏杭城外每日饿死灾民数百人,群情汹涌,再不加以赈灾,恐怕不日将有变乱之祸。
天子震怒,六部惶恐。
绵密的细雨不断地敲打着奉宸殿的琉璃瓦,铁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沉起来——正如此时此刻端坐在御座上,极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的光武帝朱棠的心情。
殿前阶下两溜儿立着二十几位大臣,包括太极殿大学士叶濂铮、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武英殿大学士徐英——这三位排在最前的都是正一品,特进紫金光禄大夫,相当与宰相的职位——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吏部、户部、刑部、兵部的尚书和左右侍郎。
这班人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大臣,久在中央枢密,执掌朝廷机要大权,随便哪一个站出来,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翘楚,现在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矜持气度,缩脖塌腰、战战兢兢地站在大殿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皇帝把一腔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只有队列最末的一个四品官员与众不同——他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坦然直视,神情自若,并无丝毫忧惧惊恐之态。
朱棠远远地一眼望过去,那人却是钦天监监正皇甫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此人颇有风骨。」
十余枝大红宫烛懒洋洋地燃烧着,微微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奉宸殿内的一些黑暗,却躯赶不走萦绕在人们心头的阴霾。
透过镂空隔窗向外望去,一小队戎装配剑的金吾卫站在滴水檐下,个个面容严峻端肃,木雕泥塑一般,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
朱棠暗中咬了咬牙,强压下满腔怒火,随手翻开御案上一份奏折。这份奏折他已经看过三遍,内容自然是烂熟于心,却还没有加上朱批。
深深吸了一口气,光武帝眼中的神情更加阴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叶濂铮。」
「臣在!」
叶濂铮知道今天肯定逃不过皇帝的雷霆之怒,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声。听见光武帝头一个便点了自己的名字,连忙朗声答应了,前行一步,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耳听得光武帝淡淡说道:「你身为太极殿大学士,统领百官,总理六部,为什么漕银失盗二十余日,到今天才报上来?」
叶濂铮是建隆九年恩科状元,不仅博学强识,而且八面玲珑的心窍,刚才早就在下边打好了应对腹稿。但是眼下却不能显得过分急噪,以免让皇帝以为他想推卸责任,于是稍微顿了一顿,方才万分痛切地俯首答道:「启奏陛下,臣于午时三刻接到淮扬漕运使急报,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入宫呈报,然臣身为百官之长,不能洞察秋毫,以至今日之变,臣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
说罢,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
光武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站起来在御阶上来回踱步。众人的新全都悬在了半空。文澜殿大学士宋景琛担心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偷眼去瞄站左边的武英殿大学士徐英——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面如沉水,不见丝毫波澜。
朱棠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去背对着一干大臣,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
「刑部尚书黄简升!兵部尚书邵良裕!」
邵、黄二人连忙上前,扑通、扑通两声跪倒在地。
「臣在!」
「臣——有罪!」
「有罪?」朱棠嗤笑一声,然而语气里却透出刻意嘲讽,「你们倒是给朕说说看,自己都有哪些罪状?嗯?」
刑部尚书黄简升略有口吃,此时一张冬瓜脸憋得通红,偏偏他越是着急就越讲不出话来;兵部尚书邵良裕为人乖觉,口齿伶俐,连忙抢着答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臣等愚钝,忝列职事,不能为陛下分忧,以至——」
「够了!」
朱棠猛然回身,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震翻了茶碗;跟着杏黄丝袖一拂,厚厚一摞奏章全都扫落在地。
几名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正要上前收拾,被站在御座旁手执拂尘的六宫太监总管段侍尧用眼色制止了。
「说什么愚鲁迟钝,庸碌无能,朕看你们根本是无心为政!」
烛光下,光武帝朱棠双眼微眯,嘴角边的一丝肌肉可怕地扭曲着,脸色阴晴不定。
奉宸殿中死了一般的寂静。
远远地,天边一串闷雷隆隆炸响,如同车轮辗过每一个人的心脏。
光武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
「……文官只懂得喝酒听曲吟风弄月,武将除了调鹰训犬赛马斗鸡,便一无所长,统统都是些酒囊饭袋!听说还有人在外面捧红妓养男宠,闹得满城风雨一塌糊涂!你们以为朕是聋子瞎子,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
——朱棠这几句话,说得平平常常,但是每个大臣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太极殿大学士叶濂铮生性诙谐,喜欢饮酒作诗,光武帝平日里跟他开玩笑,说这是文人天性雅量高致。
武英殿大学士徐英偏爱宝马,府中所蓄大宛良驹不下百匹,光武帝经常称赞他大有上将风度,不缀乃祖家风。
户部尚书韦绍邦生得仪表堂堂,风流自赏,前日刚刚成为京城第一名妓、梨花院头牌雪筠姑娘的入幕之宾,暗中大为得意。
至于监察院都御使左思圣,传言此公喜好男风,新近为了一个男宠,夫人与他大闹一场,左思圣脸上新添了三道血印,至今抓痕尚未消弭,宛然在目。
这些琐碎末节,在平日里无关紧要,光武帝若是心情好时,常常和亲近臣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算是度量非常——但是在眼下这种关头,不早不晚地提了出来,那明明白白是指摘他们德行有亏了。
尤其武英殿大学士徐英的亲姐姐还是当今正宫娘娘,他是不折不扣的国舅镇国公,可是今日光武帝竟一点颜面也不留,一番话将他和三个心腹大臣全都扫了进去,吓得其余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不知是谁的膝盖最先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于是「呼啦啦」一下子,奉宸殿中跪倒了一大片,个个皆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众口齐声:「臣等罪该万死——」
朱棠低头看了看这班唯唯诺诺的大臣,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狠狠发作他们一番,又觉得是白白浪费时辰,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这班人去做。当下微微叹了一声,重新坐回御座。段侍尧眼疾手快,马上换了一杯新茶,朱棠取过来喝了一口,待到放下茶碗时,心中怒火已经平息大半。
「好了,都起来吧!今天,朕本来是想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了下来——可惜实在不能够。一旦那样做了,朕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眼下数十万江淮灾民嗷嗷待哺,还要靠你们和下面的人去赈济救灾。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的脑袋——暂且寄存在脖子上!」
众大臣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光武帝的脾气已经发完,眼下各人性命无忧。于是纷纷叩首,谢过皇上不杀之恩,七零八落地站了起来。
朱棠又道:「户部的人先回去,连夜草拟一个赈灾方略出来,交朕批阅。刑部捕盗不力,兵部丢失漕银,尚书和左右侍郎全部罚俸半年!」
比起丢失大批漕银的责任,这个处罚并不严重,刚才还一直在担心丢官去职的两位尚书——黄简升和邵良裕也都放了心。
但是,接下来光武帝轻轻的一句话,又让他们的心重新悬在了半空。
「现在,该说说怎么追回那两笔漕银了。邵良裕,银子是在你兵部的押解下丢失的;黄简升,缉拿天下流匪盗寇,这是你刑部的份内之事,你先说说,有什么措施?」
「臣、臣惶恐!」
黄简升连忙重新跪下,回奏道:「臣、臣打算回部之后,会、会同十三司各衙门提刑校尉,发、发下海捕文书,全、全力通缉这些匪寇,绝、绝不容一人漏网!」
「嗯,也罢了。」朱棠微微颔首,「你手上的其它事情不妨先放一放,追缴漕银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向兵部请调虎责卫。邵良裕,你要全力配合刑部缉盗之事,可听清楚了?」
「是!臣,领旨!」邵良裕跪答。
朱棠的目光在大殿中慢慢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穿着黄色丝袍,一看便是宗室子弟,却没有实授官衔,夹杂在一大群职官之中,看上去颇不协调。
此刻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恰好遇上朱棠的眼神,嘴角一动,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会心微笑。
只听光武帝说道:「今日天色不早了,都散了罢。各部回去办公,钦天监把江浙两省十年间的水文记录做一个汇总,呈报给户部,再预测一下明年的旱涝情况——
虽然春粮没有了指望,夏粮多少还可以补种一些吧?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各位爱卿也辛苦了,都回去歇息罢,襄平郡王留下来。」
众大臣们躬身告退,脚步纷杂,转眼间走得精光,大殿中只剩下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
朱棠面上颜色稍霁,一振衣襟,抬腿从御阶上走了下来。那年轻人赶忙迎上两步,搀着他的手,笑道:「皇上,辛苦了。」
说罢,就要行礼,却被朱棠伸手拦住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以前你怎么称呼朕还是怎么称呼。」
朱棠口中说着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尧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笑了笑,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天生的机警敏锐。他跟在朱棠身后说道:「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是槿儿从小跟着皇兄,长到这么大,今天还是头一遭见您发脾气,所谓天子一怒,风云变色,雷霆不及,真是半点也不差——到现在,槿儿的心头还在扑扑乱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随即转过了头,对段侍尧吩咐道:「召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段侍尧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着光武帝在正中一张绣榻上坐了,然后站开两步,垂手侍立。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全都落在光武帝身上。
朱棠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槿儿,你几时学了这些规矩,装模作样的,怎么不坐下来?」
朱槿恭敬道:「皇上没赐座,臣弟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的时侯,还曾经踩在朕的肩膀上去捅马蜂窝?以后只要没有外臣在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朕的宫里有,随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闻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皇兄。」于是后退一步,在下首一张绣墩坐上了。
朱棠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越发阴暗起来。段侍尧手里拿着一个银烛台走了进来,烛台上插着五支点燃的红烛,小小的火苗欢快地跳跃,顿时,这间偏殿变得温暖和明亮了许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见。」
朱棠摆摆手,道:「就让他等一会儿好了,你先下去伺候着。」
「是。」
朱槿看着段侍尧轻手蹑脚地退出门外,心里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说,否则不会连这位一向寸步不离的六宫总管也回避了,但,那会是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参与政务,他也乐得逍遥快活,清闲自在;但是今天光武帝紧急召见三大学士、各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商讨赈灾和漕银被劫之事,偏偏把他这个没有官衔职位的闲散郡王也叫上了,跟着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么老半天,听他们互相扯皮外加溜须拍马……朱槿深知朱棠为人,他是从来不做无用之事的。心头浮起阵阵疑云,在一大堆纷繁芜杂的事件中,朱槿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什么。
朱棠忽然开口问道:「槿儿,你今年多大了?」
「啊,什么?」朱槿刚才正在走神,听见光武帝问话,连忙笑着掩饰:「皇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朱棠道:「你今年二十二岁,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没记错吧?」
「当然了!」朱槿两手轻轻一拍,对朱棠笑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之间只有皇兄待我好,比亲兄弟还要亲,皇兄从小护着我,槿儿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敢忘。」
——朱槿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
他并不是太祖弘武帝之子。朱槿的父亲,原是弘武帝最幼的爱弟,袭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便父母双亡,弘武帝怜他无依无靠,于是收养在宫中,那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谁知武帝的几个亲生儿子都不是什么良儒之辈,欺软怕硬,朱槿时常受到堂兄们的捉弄,多亏了有朱棠极力维护,才使他免受太多折磨。
朱槿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平平常常,但一股赤诚感激之心溢于言表,连朱棠也不禁为之动容。
「槿儿,你要记住,无论你长到多么大,在皇兄的眼里心里,你永远是当初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习字、学琴练武、游戏玩耍时的那个槿儿。」
朱棠说话时,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支蜡烛,他仿佛在沉思,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只见蜡烛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动,光彩闪烁不定。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他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再次开口说道:「槿儿,当初父皇在世时就曾经说过,你天分极高,虽然看起来不如宁王、梁王他们几个那么聪慧,但是却有悟性,在大事上又不胡涂,能拿得定主意。父皇极为赏识你,本来是要给你实授职位的,不过却被朕拦下了——理由是你年纪太小,尚不足委以重任……」
朱槿张了张嘴,意欲插言,朱棠抬手止住了他,道:「听朕把话说完。当时,朕考虑到父皇年事已高,几个皇子都在争这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朕知道你一向没有那种野心,所以更加不愿意让你卷进哥哥们之间的纷争里去。而朕又封了燕王,远在千里之外镇守北方,就算是有心护着你,也鞭长莫及。」
朱棠说着站起身来,在偏殿中缓缓踱步,一面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你已经长大**,应该出去历练一番,替朕分担一些责任了。远的且不说,就是眼下漕银这个案子也很棘手,朕担心刑部的缉捕行动不会有什么结果。」
朱槿略微一思忖,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第一批漕银一百五十万两,失踪二十多天才见上报,之前那些负责押解、沿途负责转运的官员都干什么去了?第二批漕银就更加离奇了,整整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眨眼间便毫无踪影——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把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怀疑有人内外勾结,故意造成漕银被劫的假像,其实却是监守自盗!」朱棠恨恨地说道,「百十万两黄金白银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关系到几十万灾民的生计性命,岂可视同儿戏!眼下江淮急等赈济,可以先从国库拨款救灾,但是朕绝不能容忍宵小之辈,欺瞒罔上,他们、他们已经是把朕当作了一个庸碌无能的昏君么!」
朱棠一拳捶在桌案上,嘴角紧闭,双目中射出凌厉之光。
「皇兄说得极是。」朱槿连忙点头赞成,「以前在文渊阁读书时,太傅就教过,社鼠之灾,危及城墙——槿儿时常听说,底下很有些官吏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不治治他们是不行的。」
「正是如此。」朱棠颔首道,「所以,朕想藉此机会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访漕银被劫的真相,至于刑部这边嘛……」朱棠冷冷一哂,「他们官官相护、养庸贻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漕银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从上到下彻底整顿一番!」

朱槿从椅子上立起身来,说道:「所以今天皇兄破例召了槿儿来,听听漕银的案子,是希望臣弟能大致了解一些情况。槿儿虽然笨,可是皇兄叫我去做的事情,我一定尽全力去做好。皇兄信任槿儿,槿儿也决不会辜负皇兄!」
朱棠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整整比他小了十岁的朱槿,微微含笑,意甚嘉许。
「说句实话,朕的那些亲兄弟们,个个都是一副铁算盘,勾心斗角样样不落人后,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贴心又至诚的。槿儿,好好去做,等你办完这件大事,『襄平郡王』的郡字就可以去掉了,『襄平王』叫起来似乎更加好听些。」
「皇兄又说笑了。」朱槿正色道,「槿儿能够做个郡王,衣食无忧,就已经心满意足。」
「呵呵,难得你心胸开朗,淡泊名利,比朕的兄弟们都强!」
朱棠一笑转身,重新端坐在绣榻上,面容一肃,眨眼工夫,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刚才那个温情友爱的兄长,浑身上下散发出属于天子的赫赫威严。
朱棠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宣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金吾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金吾卫指挥使虽然官阶不高,正四品而已,却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江朝彦在滴水檐下站了一天,但是当他走进偏殿时,衣衫却是干的,身上没有带半分水气。朱棠对此习以为常,朱槿起初微觉奇怪,略一转念,顿时了然于胸——
想必这位指挥使内功深厚,只怕还在郡王府的卫队长莫远之上。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魁梧,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江朝彦向光武帝和襄平郡王行过大礼,便站在一旁,默然侍立。朱棠淡淡吩咐道:「把你知道你关于漕银的事,跟襄平郡王详细说说。」
「是。」
江朝彦躬身答应了,稍微转身对着朱槿,说道:「启禀陛下,所以漕银都是由金吾卫派人和兵部共同负责押运的。第一批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明明交到了苏州地方官府,现在又报了失窃,臣不敢妄言他人是非,但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说到这里,江朝彦微微顿了一下,才接着说:「第二批漕银十万两黄金,是运往杭州府的。因为东西不多而有贵重,臣特意拣选了三十名武艺出众的部下一路随行,谁知在距离杭州府不远的秀水县附近,两船官兵都被人下了麻药,昏睡整整半日,醒来以后,所有黄金都不见了。」
漕银被盗的经过,刚才在奉宸殿朱槿已经听兵部尚书邵良裕介绍过了,但是他却不知道原来押解漕银的还有金吾卫,难怪光武帝如此重视——倘若这件事情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指挥使大人也难逃干系了。
只听江朝彦继续说道:「漕船从运河南下,饮食都是由沿途地方供给,现在已经很难查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事后金吾卫在船上发现了这个——」江朝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呈给朱槿。
朱槿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借黄金十万两,救两岸百姓
水上浮萍*龙千夷
朱槿皱了皱眉,问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识?莫名其妙。」江朝彦在旁边提醒他:「还有一样东西,也装在信封里。」
朱槿闻言,将信封倒过来晃了晃,一样轻而软的东西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原来是一小枝已经枯黄的水草。
「这又是什么?」
「浮萍,」江朝彦答道。
「浮萍?」朱槿不解,「浮萍和黄金被盗有关系吗?」
江朝彦点了点头,解释道:「从字条上的留言来看,劫走黄金的人应该叫龙千夷,不管这是不是真名,这枝浮萍就是他的记号。」
「哦。原来如此。」
朱槿生长在皇宫王府深墙之内,自然是不太懂这些江湖上的名堂,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同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忍不住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
「这个叫做龙千夷的,倒真有几分胆色,不仅劫了朝廷的漕银,竟然还敢留下姓名记号,可以说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朱槿手上拿着那枝浮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兴味十足地说道,「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个人了,也不知他是怎样的三头六臂,能够做出如此惊天大案。」
「可能是他作案得手之后,自己也感觉万分得意,所以才故意在船上留下记号,向朝廷示威。」江朝彦推测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劫走了黄金又能够不留蛛丝马迹,他的武功必定十分高明,不容小觑。」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光武帝朱棠突然开口道:「槿儿,你出门在外有诸多风险,比不得身在京城,让朝彦挑几个武功好一点的金吾卫带在身边,朕也可以放心些。」
「多谢皇兄。」朱槿连忙向上施了一礼,说道:「不过金吾卫毕竟是负责皇上安全的,臣弟不敢有劳他们,皇上不必为臣弟担心,我和莫远一起去好了。」
莫远,襄平郡王府护卫长,朱棠是知道他的。京城虽然高手如云,但是能和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过上五百招而不落败的人却并不多。
「这样也好,」朱棠沉吟着说道,「那朕就赐给你一道调兵金令,若有需要,随时可以调动各路兵马驻军,以防不测。」
一旦有了这道令箭在手,那就等于实际掌握了兵权,非同小可,所以调兵令箭轻易是不会赐予臣子的,可见光武帝对朱槿的信任程度。
朱槿也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笑道:「多谢皇上!那么臣弟就告退了,先下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可上路。」
朱棠拦住了他。
「天色不早了,你陪朕用过晚膳再回去罢,要彻查漕银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两天。」
回到府邸之后,朱槿把皇上派他南下调查漕银失窃一案的事情和莫远说了,莫远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去。朱槿决定再带上一个贴身侍从丹若,三个人轻装便服,悄悄地出京最好。
当天晚上,襄平郡王府一片忙乱,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这主要是由丹如引起的,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挥下人们准备路上需要的行李物品。
朱槿嫌他太吵,就拉了莫远一起在书房研究应该从哪里着手进行调查。他们一致认定,那个留下字条的龙千夷是最大的突破口,可是,现在手头上只有一个不辨真假的名字,连这个人多大岁数、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都不清楚,该怎么去寻找他呢?
莫远大剌剌地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翘着二郎腿,右手支着额头,说道:「依我看,就算我们两个在这里整整坐上一夜也是白费力气,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兵部那些饭桶说的都是些废话,根本摸不着边际,倒是江朝彦给的那张字条还有点利用价值。」
虽然从名分上说,莫远不过是襄平郡王府的卫队长,品阶不高,但是朱槿生性恬淡随和,从不摆郡王的架子,府里的人都和他放肆惯了,莫远和朱槿的关系更像是至交好友一般。
「哦?你从这字条上看出什么来了?不妨说来听听。」
莫远的话,让朱槿重新提起了兴致,连忙俯身凑过去,想听听莫远的高见。
莫远抬起眼皮,看着朱槿热烈的脸,狡猾地说:「我以为……嗯……很明显,这个人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所以字写得很糟糕。」
哎——
朱槿明白过来莫远是在耍他,一下子又泄了气。他百无聊赖地看看字条,又看看字条旁边的浮萍。
「对了,昨天江朝彦还说过,这枝浮萍很可能是能够龙千夷的记号,当时我立刻就想起了你——莫远,你看,他叫『水上浮萍』,你是『踏雪无痕』,你们两个的外号倒是满相配的……」
朱槿正要继续胡说八道,忽然从紧挨着书房的西花厅了传来丹若的惊叫:「来人哪!有盗贼!快来人哪!」
莫远一听,立即从椅子上跳起,只来得及对朱槿交代了一句「你守在这儿」,身子一翻,一个「倒卷珍珠帘」,轻轻巧巧飞出窗外。朱槿觉得眼前影子一晃,他已经不见人影。
离开书房,莫远跃上最高的屋顶,居高临下,俯视整个郡王府。
现在除了还在周边站岗的士兵以外,多数护卫听到丹若的呼喊声,都冲进了西花厅,几十只灯笼照得整个西跨院亮如白昼;但是,那里除了丹若和两个丫鬟之外,并没有其它人。
莫远在房顶上又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异常之后,几个起落飞奔过去,反身跳下,如同一片树叶,轻轻落在地上。
丹若见了他,如同看见救星一般,一个箭步抢了上来,拖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谢天谢地!莫远,你总算是来了!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人在这里,真的!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只露出两只眼睛,当时正在书架上找东西,我进来以后,他回头发现了我,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书架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你看!你看!」他指着一片凌乱的房间说道。
莫远将衣袖从丹若的怀里拉回来,皱着眉问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还没检查过呢,好象什么也没少,要不是我机灵,当时就喊了起来,现在那个毛贼一定早就把这里卷空了,你们,还有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丹若一边教训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丫鬟和小厮们,一边滔滔不绝,自吹自擂。
莫远也不去理会他,在西花厅里快速扫视一圈,发现长案上一对血红玛瑙狮子镇纸还在原处,旁边陈设的翡翠如意、羊脂玉玲珑、水晶嵌宝插屏也没有动过,看来窃贼要找的并不是贵重物品……他心念电转,立刻便想到郡王府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耳朵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了。
「喂喂,莫远你去哪儿?」
丹若忽然眼前一花,莫远竟然也凭空消失了。
朱槿乖乖地按照莫远的吩咐,留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不过,毕竟郡王府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窃贼光临,所以他对今晚发生的意外感到十分新鲜,很想凑过去看个热闹,但是莫远叫他守在书房里,他的话朱槿也不能完全不听,于是只好站在窗户前向外不断地张望。
「砰」的一声,身后房门被踢开,朱槿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才发现冲进来的人是莫远。
「怎么了,看你慌慌张张的,莫非是走水了?」
朱槿兴高采烈地问道。
「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莫远沉了脸,在书房了各个角落四处检查,直到确定没有异常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在找什么呀,」朱槿觉得莫远的举动十分可笑,打趣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守在这里,难道还能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东西吗?」
莫远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小郡王,老实说罢,如果是你丢了的话,倒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京城里最最不缺的就是王公殿下了,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啊?」
朱槿听了莫远的话,吃惊不小,张大嘴巴看着他,迷惑不解地问道,「难道这府里还有比我更加贵重的东西吗?快说,快说是什么?莫远难不成是你背着我藏了春宫册子……」
「调兵令箭哪!我的小郡王!」莫远气急败坏地冲他喊道,「那是皇上御赐的,它可比你要命得多!万一弄丢了,大家脑袋集体搬家!」
「咳,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
朱槿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支小小的纯金令箭,在灯下晃了晃,颇为得意地说道:「莫远你看,它不是好好地还在这里吗?」
莫远两手一摊,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拿这位襄平郡王毫无办法。
他们不知道,此刻,就在书房的屋顶上,一个黑影正迅速隐没在夜色之中。
第三天一大早,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朱槿便带着莫远和丹若离开了襄平郡王府。三个人都换了衣服,朱槿打扮成一个出远门的富家公子哥儿,丹若还是侍从本色,莫远则戴了一顶大斗笠,装扮成普通的车夫。
他们乘着一辆马车离开了京城,中午在白河口一个路边小饭铺打尖歇脚。
和煦微风轻轻吹拂,令人感到神清气爽。近处,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在盛开,狗睡在麦田里,儿童们在放风筝;远处,运河上的船只往来穿梭,白帆轻盈如云,艄公的号子此起彼伏。
朱槿久住京城,一路上只顾观看乡野景色,几乎连正事也忘记了。丹若嫌弃饭铺的碗筷不干净,一定要朱槿用他带的餐具——真是多亏了他想得周到,马车了布置得舒舒服服,要什么有什么,比住在郡王府一点也不差。
饭菜端上来以后,莫远抢着把每一样都尝了一遍,然后才送到朱槿面前。
「我说莫远,你也太小心过头了吧?这种地方难道还会有人下毒不成?」朱槿敲着桌子,低声取笑他。
莫远只顾扒饭,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谨慎使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个算命的老瞎子,摇着卦筒,颤颤巍巍、一步三停地走进饭铺。
他摸索着找到一条板凳,就在朱槿的旁边,刚刚想要坐下,丹若看到他身上衣衫破烂,肮脏不堪,皱着眉头抢先喊道:「喂,这里已经有人了,请你去别的地方吧!」
朱槿见那瞎子上了年纪,双眼失明,又行动不便,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悯之意,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您坐罢,我们只有三个人,不妨事的。」
算命的瞎子用十分沙哑的声音向他道了谢,把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卦筒放在饭桌上,在朱槿身旁坐了下去。莫远仔细打量了他两眼,也看不出有什么怪异之处,于是放心地继续吃饭。
只有丹若在一旁嘟起了嘴巴,表示不高兴。
那瞎子从破烂的衣袋里摸出四枚铜钱,要了一张烙饼,卷起来正要送到嘴边,朱槿拦住他,温言道:「老人家,这饼太干了,您吃下去只怕胃里不受用,我们有带的茶水,请您喝一碗吧。」
说着,把自己的茶杯送到那瞎子的手边,丹若都来不及阻拦他。
算命瞎子点了点头,摸索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多谢公子好茶,善人必有善报。」
丹若气得要命,若是在平时,他早就抢过茶杯摔碎了,可是眼下不是在郡王府,他也不敢当着朱槿的面发火。结果最后他什么东西也没吃,光是狠狠地瞪着那老瞎子生闷气。
朱槿吃完了饭,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衣襟被人拉住了。
只听那老瞎子说道:「刚才这位公子好心,送了我一碗茶水,可是我从来不肯占别人的便宜,瞎子也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就送公子一算吧。」说着,捧过脏兮兮的卦筒,随意摇了一摇,伸到朱槿面前,「请公子抽签。」
朱槿本来不想要他算卦,转念一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此人双目虽盲,但是行事磊落
,不能违背了他的好意,于是随手从卦筒里抽出了一支竹签,也不去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直接就递给了那瞎子。
算命瞎子用手指摸索着竹签上刻的字,慢慢地念了出来——
混沌初开,乾坤乃定,日月合壁,凤凰和鸣。
「这是一支上上签。易经第三十卦曰:日月丽乎天,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公子此行,必定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诸事顺遂。」
朱槿听了瞎子的解释,心中高兴,对他笑了笑,说道:「借你吉言。也祝你前途坦荡,一路平安。」
丹若收拾完东西,一肚皮气还没有消尽,忍不住插话催道:「公子,咱们快走吧,还要赶路呢。」
朱槿向他点了点头,和莫远一起回到马车上。
蹄声渐渐消失,马车已经去得很远了。
依旧坐在原处的瞎子脸上忽然多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左手一翻,破旧的袖口里退出一枚纯金小箭,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正是御赐调兵令符——刚才他拉住朱槿的衣襟时,轻而易举地便从他怀中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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