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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手中的钵盂泛出青色光芒,朱厌知道妈妈在那里,他歪了歪头,看定了法海——和尚,把妈妈还给我。
钵里的光芒越来越弱了。
可朱厌不能走上前去,这和尚他,太强。
妖与正道,水火不容,果真如此么?
都是你们的错——法海的眼里一片轻蔑,他看出朱厌不敢上前的怯懦——身为妖孽,耐不住寂寞,痴缠人间,便不可饶恕。
我们的……错?
朱厌不明白,不明白妈妈的爱到底错在哪里。
天下大兵是什么?
国破家亡又是什么?
城池败了,皇上死了,生灵涂炭,这些和他一只毫无法力的小小妖怪有什么关系?和躲在深深迷楼里等待圣恩的妈妈又有什么关系?
洒家说有,就有——法海满不在乎地把钵里的物事倒在地上,伸脚拨弄了几下——她要死了。
不可能——我们妖哪有那么容易死的?朱厌急切地想要证明。
放屁!和尚大喝一声,面有得色,她为了生下你这个孽种自绝后路,用全身之灵护住你,你以为人要结合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她生下你之后,和普通的女子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的,只是她的本质是妖而已。
这唯一不能抹去的,便是她必须死的原因。
国破,山河破,男人找不到理由自我开脱,便要找个女人,最好那个女人还是个妖怪——那责任就大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妈妈——朱厌看见法海组变多绿色珠子一丝丝失去了光泽,终是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
法海一脚将珠踏在足下,朱厌只抱住了他的足踝,十个妖娆的红指印凝在白色的绑腿上,法海皱起眉,还是不肯松。
朱厌尖叫起来,眼睛们纷纷张开,四处乱瞅——死秃驴你给我放脚。
法海弯腰拎住他的腰带,生生将朱厌提到半空中。
妖的体重比人轻,所以才能来无影去无踪——缩地移形不过是传说,妖精们只是凭着纤细小巧,腾挪迅速罢了。
朱厌伸手——狠狠在法海面上抓出五道指甲印。
法海大怒,并不松手,尽量伸长手臂,让朱厌离自己远一些,凭他在空中伸手踢腿,就是不肯松开手。
朱厌折腾够了,静静垂下四肢。
望定法海,肆笑起来——妖异又美丽,到极至的笑容,他长长的黑发被血凝在面颊上,乌黑如墨,苍白如雪,艳绝如朱砂——近乎疯狂无声的笑。
仿佛有寒气侵入骨髓,法海指尖一颤。
朱厌卧在地上,妈妈僵冷的身体旁边,抬起漂亮惊人的面孔——向着法海微笑。
和尚——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染尘俗呢——伸手将地上的血,一下一下抹在面孔上。
法海低下头,自己全身都是血迹,转眼看见妆台上的菱花中自己的脸,生生五根红痕从上而下贯面而过。
朱厌嚣张的笑意愈发飞扬跋扈。
和尚抬起脚,足底那枚绿色的珠子只剩下死鱼眼一般的神情,他顿足一踏,立时化作一摊粉尘。俯身抓起宜妃的身躯,径直走了出去,拖了一地黏湿的汁液。
妖死了,亦是一具冰冷肉身。宜妃的面容在火苗里逐渐枯萎焦黑,法海装模作样地念经超度,盘腿合十捏住念珠碎碎念,架势一应俱全。
其实你一篇经文也不会念,和尚——
法海回头,小小的朱厌立在的暮色深处,长长的头发随风乱舞,他一只手捧着些什么,见法海站起来,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那是——妈妈。
飞身上了房檐,隐到迷楼沉沉檐角后。
法海一扬手,菩提子的佛珠飞进火中,“噗”地燃了——反正还有许多串,这一串上缝隙里塞满了血块,不若烧个干净。
妈妈死了。
妈妈说七个枉死的魂魄就能唤回她。
迷楼里游荡着很多失去了形体的灵,可惜它们都不够新鲜,凝不出像样的珠子。
它们已不算魂魄,它们只是一些不甘心,一些执念,一些求不得。
它们乌压压地围绕在朱厌周围,怨毒的残念徘徊不去。
都是你的错啊。朱厌。
见则天下大兵。
注定了承担所有不甘所有怨恨的妖。
朱——厌——
朱厌只是终日蜷缩在角落,身边的怨灵却还是日日增加。提着头的,滴着血的,携家带口的,支离破碎的。
它们的口无声开合,念念不忘的都是——都是你的错啊,朱厌。
朱厌就应该终其一生小心翼翼躲藏在深山老林,不让一个人得见。
朱厌就应该孤独地出生,成长,最后死去。
朱厌怎可贪恋爱欲?
朱厌怎可流连人间?
一只流连人间的朱厌,就该背负人间所有的罪。
国破家亡,妻离子散,都是因为你。
朱厌,你怎么不去死呢?或者你死了,天下就将太平吧。
可惜我不知道如何杀死自己啊。朱厌轻轻笑了一下。朱厌其实不知道一出生就被锁入迷楼的自己和居于深宫无人得见的妈妈,和这天下局势有何关联。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的话,或许是有关的吧。无论人或妖怪,都脱不了这三人成虎的毛病。说的人多了,总会从自己心底先疑惑了起来……或者,一切真是自己的错吧。
朱厌百无聊赖,用妈妈留下的簪子一只一只捅自己的眼睛。
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
可是怎么捅也捅不死它们。它们痛得抽搐一下,再眨一眨,又是碧水一泓若无其事。
如果没有就好了。
如果没有这些眼睛,爸爸大概不会杀死妈妈吧,爸爸大概不会讨厌自己,爸爸说不定还会抱抱朱厌,甚至亲亲朱厌的额头。
朱厌苦恼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额头上的眼睛,爸爸绝对不会亲吻这样的妖怪。
朱厌小心翼翼地用尖锐的指甲接近额头,一定要挖掉它。
透明尖利的指甲从眼珠上方插进去,痛得全身打了个激灵,鲜艳的血液就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滴答滴答。慢慢用力,指腹触到那滑腻眼珠时,就往里试探,一点一点,一分一寸,将眼珠撬出来。
掉落的眼珠还挂在眼眶下,血肉模糊得有些牵丝绊扣,用力掐住,狠狠一拉,就乖顺地躺在手心。
不时还滚动一下。
朱厌愉快地笑了起来,看着额头上的血窟窿。多么好。
朱厌要把全身的眼珠都挖出来,再把眼皮严丝密缝合上。平平整整,毫无破绽。看,朱厌不是妖怪,朱厌只是个满身血痕的小孩子。
一地黑白分明的眼珠。
沾上尘埃,就粘粘的脏,手指一抹,又显出金青色的内核来。
朱厌心满意足打了个呵欠,顶着一身疼痛欲裂舒适地睡去。
醒来还是睡在一堆眼珠中,朱厌得意地将它们一脚踢开,想着爸爸现在见到自己,或者不会提着寒气森森的剑了吧。
朱厌是爸爸的好孩子。
朱厌不是妖怪。
朱厌开心地笑了一下,满身的眼睛都漾出浅青色的笑意。
不不不——
朱厌惊惧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它们斩不尽杀不绝,它们不用春风吹都能再生,它们固执地长在朱厌身上,它们说——
朱厌是只妖怪。
挫骨扬灰也是妖怪的骨,妖怪的灰。
毫无办法。
如果朱厌有眼泪,他一定会痛哭起来。
可惜他没有。
于是哭泣都变成可笑的嚎啕。

朱厌没有想到爸爸也会死的。
朱厌以为爸爸这么年轻,这么好看,爸爸还有锋利的剑,爸爸一剑就把妈妈刺了个对穿。爸爸不是妖怪,爸爸甚至还是皇帝,爸爸一呼百应颐指气使。
却原来——人总是会死的。
这个貌似人人都懂的道理朱厌五岁的时候终于理解了个透彻清明。
迷楼里渐渐没有人了。
从睡着的状态到醒转的状态,朱厌分辨得无比清楚,因为直接省略了一段半梦半醒之间的过程。
可是不做梦,也不见睡得香甜。
醒来的时候迷迷茫茫看不见天日,周围莫可名状的魂魄们骚乱成一团,见朱厌醒转,几乎贴在鼻尖的半透明的脸迅速闪了回去,是个朱厌认识的小太监。
被爸爸一剑剁下了头的那个。
他轻蔑地看着朱厌,他那张面孔诚惶诚恐了一辈子从没用过的表情,带着一种拙劣的模仿感望定朱厌。他站在一大群鬼的最前方,相信自己有领导他们的权力——只有他,才是直接因为朱厌而死的。
你是朱厌?
他捏拿着腔调学他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们说话,可声音还是毫无进步地阴阳不分。
哈哈——你是个皇帝的妖怪儿子!
那许多鬼齐齐附和地笑了起来。
笑朱厌的身份,笑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半妖孽,一半皇子,最高贵的血统种下异端的种子,本身就成了一场宝像庄严的闹剧。
朱厌低头看看自己满身不安分的眼,不知道该如何难过。
如果自己只是一只妖怪而已,单纯的朱厌,他们一定不会笑话自己了——朱厌不能放弃自己的身份,他要爸爸,爸爸这个词汇从薄薄两片唇间迸出来,金壁辉煌的夺目。
小太监的头被他搁在脖子上,一得意地笑就岌岌可危,不得不用双手时不时扶正。
你爸爸要死了。
什么?
后颈的眼蓦地瞪起,轻飘飘的虚无感笼罩全身。数道金青色的光芒翕动,身后围着的团团鬼魅纷纷躲闪。
你——爸爸——要死了——
谁说的?
朱厌扑上去想捉住小太监,把他摇摇欲坠的脑袋一脚从身体上踹下来。可他伶俐地一缩身子,左手扶着头躲开了。
然后从身后揪出一只老鬼来——他说的。
那只鬼身穿着看不出来颜色的长衫,摇头晃脑地蹒跚出鬼群。他胸口被凶器剖开了巨大的扣子,刀锋看起来很钝,于是碎骨头渣子纷纷黏连在翻卷开的皮肉上,行动的时候便洒落下来,混合着干涸了的乌黑血块。
虽然胸膛里的心早已停止了跳动,但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看起来依然很有光泽。
他的心玲珑的样子,朱厌盯着他的伤口——
你是算命先生?
老鬼自得地捋了捋七零八落的胡须,老夫便是人称东方第一神算的……
小太监尖锐的声音呼啸着打断了他的话——老鬼你都死了多久了,少翻陈年旧账,你不是也没算出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吗?说罢小心地瞥了一眼朱厌,又缩回道其它鬼身后去。
可是当今圣上——神算大人一脸遗老遗少的感伤,摇摇对着东方做了个揖——死期恐怕就在今日了,依老夫拙见,日过当午西沉之际,必有血光之灾,龙身折断血污天宇,命理前生定……
朱厌呆呆站在屋子终于,迷楼早已荒废殆尽,再也没有什么小宫女小太监看着门口阻止朱厌外出。
可朱厌依然没有走出过这房间一步,因为根本不知道可以去哪。
爸爸——朱厌轻捷地跑了出去,站在层层屋檐绮丽的雕花上眺望,指尖东北角原本茂盛的金光已几乎微不可见。
爸爸……
飞身向东边扑去。
一路上看见了无数的尸首,它们的魂魄哀哀欲绝得操着家乡的腔调为自己哭泣,客死江南,何时才能魂归故里?
若听见骂爸爸的声音,朱厌旧从它的身后飞起一脚。
踢得那些个鬼骨碌碌满地乱爬。
它们都会在回过神来之后指着朱厌的背影大叫——啊,快来看啊,有妖怪,看哪看那,朱厌……朱厌……
朱厌。
为何要执着地留恋人间。
一个白色的身影远远缀在朱厌身后,青糁糁的光头反映着彤云下惨淡的日色。
他皱着眉穿行于零乱的死人堆,不时用金色的禅杖重重把那些尖叫着的灵魂敲昏过去,俊秀的面容写满了不耐烦——奶奶的,死都死了,嚎什么丧!
朱厌知道法海跟在自己身后。
无暇顾及。
虽然幼时那和尚手掌的温度还牢牢贴在额角,但明明也感觉到身后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杀气。
这个人不怀好意。
可是朱厌心里只有爸爸爸爸爸爸。
终于奔到了那扇窗。
窗上雕的龙腾四海升平图案里挤满了灰尘,伸手一抹,便是一溜乌木原本的颜色露出来。
朱厌看见了——爸爸。
依然是那么好看的爸爸。
他身上的睡袍白得发青,怵目地在黑压压的屋子中撕开一道伤口,从里面汩汩散发出令人迷醉的甜香,盖过了弥漫整间房子的霉烂气味。
明黄的腰带上挂着那颗紫色的玉珠。
朱厌记得每一次见到爸爸的时候,爸爸都佩着这枚玉,远远看去,上面雕工精致的龙似乎要哀怨地游开去,却被珠子的灵光束稳——妖异的紫色光芒。
绝非凡品。
隋珠。
爸爸……朱厌的口里含着这两个亲切的字,却没有办法说出口,爸爸不喜欢自己这是清清楚楚的事实——他每次出现在朱厌面前,都是提着剑的。
剑如秋水明,剑尖灵蛇吐信一般缠上朱厌的身体。
可是朱厌还是喜欢,爸爸。
爸爸的手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执住笔的时候一定异常漂亮——朱厌忽然想到妈妈每每解开衣襟的时候眼角斜斜飞过的一抹陶醉——那样的一双手抽开云肩的丝带,听着丝绸与皮肤两相缠绵的瞬间,是多么惊艳。
他是——爸爸。
四周刀兵嘈杂在这屋子前止步,因为这个男人。
朱厌几乎有些骄傲,这是朱厌的爸爸啊。
他在一面铜鉴前驻足,伸出右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脖颈,顿住。仿佛在凝神细听血管里一下一下的律动,像步履踏过千幢万户的迷楼地面。
这大好的头颅,谁——
将斩之?
笑意无声地蔓延了整张面孔,顺着唇边深刻的法令纹一点点滴了下来,疯狂,却又美若天仙。
杂乱的脚步声铺满了朱厌的耳膜。
琳琅满耳的是重甲相擦的声音,像猫爪挠过檀木,令人毛骨悚然。朱厌看见那群黑乎乎的男人卷着血腥汗臭包围了爸爸,他的白衣被周遭空气的流变扬起,凄厉如鬼。
纷纷的冤魂也围拢过来,却不敢靠近。
他们都不敢接近他,他的身体散发出金色怵目的威严。
他就那么微微笑着,看着那个银甲金剑的男人步步相逼,迫在眉睫。
伸手指向他的鼻尖。
眼里全是讥诮。
宇文……你终于来杀我了——
指尖笃定,其余的四指微屈,若即若离空着的手掌藏着凌乱不可测的纹路,手背的青筋隐约。那只手白皙得满是柔情——仿佛正在折断一截杨柳枝。
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
生离死别,都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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