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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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正当曾一矮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浑然忘我的时候,突然有人道:“阿弥陀佛,原来真正的杀人凶手,却是白施主,如此倒要请白施主随老衲到少林寺一行了。”曾一矮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见头顶光溜溜许多头颅,确是少林十七僧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潜伏在旁,他们三兄弟却没有看见。随着那一声佛号,七八名布衣僧人越窗而入,将上玄三人团团围住,口中低声念道佛号,手中或握或拈,都捏着上乘武功的口诀,那是决计不肯让白南珠随容配天回江南山庄的了。
“少林十七僧”诺大名声,十七僧分别号为“饿鬼”、“地狱”、“畜生”、“人僧”、“阿修罗”、“天僧”、“阿热”、“阿寒”、“大叫唤”、“众合”、“黑绳”、“等活”、“无间”、“游赠”、“孤独”、“中阴”、“悲号”。合“六道”和众地狱之名,可见这十七僧在佛家中扮演的角色,正是地狱阎罗,要审判人间善恶,赏罚分明。这十七和尚和寻常和尚可大不相同,平常和尚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这些僧人却是心肠硬若铁石,但凡有罪,纵然是太上皇帝貌若天仙的公主悲泣呼救,他们也不会觉得她有半点可怜。
“不行,我答允了去江南山庄,就一定去江南山庄。”白南珠一反方才幽怨的语调,冷笑道,“我就不去少林寺,各位大师当如何?”
孤独僧并不动气,合十道:“阿弥陀佛,江南山庄和本寺同为武林正道,白施主无论去到何处,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一样的,为何我定要和你们回少林寺?”白南珠冷冷的道。
“只因江南山庄绝无一处关得住你。”大叫唤僧突然道,声音洪亮,不愧其名,“世上除了少林寺,何处关得住你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
“嘿嘿!一群不知所谓的和尚!”白南珠突然尖声道,“刚才我若要杀人,十七条人命统统杀了,哪里还容得你们现在来废话?你们十七个秃头不知感恩念佛,竟然想要擒我?你们如来佛祖没有教你做和尚要安分守己不要白日做梦么?哈哈哈哈……”他平日说话文雅温柔,语气平和,突然说出这番话来,让容配天为之一呆。上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见白南珠眉宇间泛起一层浓重的黑气,双手十指指甲渐渐变为玉色,突地喝道:“白南珠,气走风池、印堂、听宫、中脘、天枢,下足三里、行间、丘墟、魄户、厉兑,稳住!”
白南珠眉宇间黑气越涌越盛,双目之中黑瞳出奇的变大,望之令人心惊胆战,只听他气息急促,冷笑道:“没有用的,我想杀人的时候,就一定要杀人——谁叫他们惹了我?谁叫他们刚才不走?我本想饶了他们的、我本想饶了他们的……”一言未毕,他身影一晃,袖中一件事物一飘,已鬼魅般的缠到大叫唤僧颈上,容配天失声惊叫,那缠到老和尚颈上的东西,赫然正是“红梅”的腰带,也正是勒死“胡笳十三”的凶器!
大叫唤僧身侧地狱僧出手相救,指风掠过,白南珠手中腰带应指而断,地狱僧道:“今日你元气大伤,绝非我等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和我等返回少林为上。”
“不是你等对手?哈哈哈,怎么可能——”白南珠断去的腰带在大叫唤僧颈边飘过,老和尚突然变色,捂颈倒退,骇然道:“有毒!”
白南珠仰天大笑,“不是有毒!只是剧痛而已,不会死的,老和尚手下杀人无数,竟也怕死!”
“如何?”阿寒僧低声询问。
大叫唤僧眼中惊异之色隐去,道,“阿弥陀佛,原来施主身负‘往生谱’,已练成第九重。罪过、罪过,‘往生’第九重,练力为刀,弑神弑鬼,天下无敌。只是,往生第九重力犹如刀锋,杀人之时固然锐不可当,在自己体内行走,一样令人痛不欲生。白施主年少英俊,侠名昭著,何以练有此功?老衲十分不解。”
此言一出,少林十七僧齐声念佛,目中各有怜悯之色。上玄默然,方才白南珠为他疗伤之时,他已经知道白南珠真气强劲,不是寻常人经脉所能承受,若非他在寒窖中练成“衮雪”,筋脉异于常人,定然无法忍受。那股真力在白南珠自己体内行走,必定是如刀割针刺,痛苦异常,“往生谱”之所以令人短命,多半也由此而起。他下如此决心练“往生谱”,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痛苦,却是为了她!
“待我杀了你,再试试你还能不能多嘴!”白南珠挥袖指着大叫唤僧的眉心,身影如流光闪烁,刹那化出七八个影子,七八只手掌轮番砍向大叫唤僧的顶心。大叫唤僧身边的地狱僧、阿寒僧、阿热僧、悲号僧各出一掌,却听“啪啦”声响,那七八只手掌竟然并非虚幻,四个和尚各接一掌,噔噔噔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猛然抬头去看大叫唤僧,却见白影一闪,容配天把大叫唤僧挡在身后,“南珠!”
白南珠这一掌斩到容配天头顶,硬生生收住,就在这一顿之间,少林十七僧将他团团围住,二十来只手臂点中他身上二三十处**道,天僧缓缓的道:“这位施主,老衲谢过了。”
容配天眼见白南珠被擒,见他眉宇间那股黑气越来越盛,黑得就如同要在双目之间再生出一只眼睛出来,又见他一双眼睛的黑瞳出奇的大,已近乎变得没有白色的地方,“大师先不必谢我,我并没有打算让他和你们回少林寺。”她缓缓的道,语调似乎很平静,“他要跟我回江南山庄,去见‘白发’容隐。”
“阿弥陀佛,若是老衲定要带白施主回少林寺呢?”大叫唤僧合十道,“生擒杀人凶手乃是我寺主持下令,我等不可不为。”
“若是我定要带他回江南山庄呢?”她神色不变,淡淡的反问:“大师可要和我动手?”
大叫唤僧一怔,几人面面相觑。白南珠神色似乎微微一震,那眉宇间的暴戾之气却是越来越浓,双眉间突地缓缓裂了一个伤口,一滴黑色毒血自双目之间流下,那虽然无声,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惨烈之状。她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全然无法想象白南珠此时身上是什么感受,如果任他这样被带走,他或者会死,或者会疯,那……那……他会有多可怜?
“少林寺‘六道轮回’里关的都是一群疯子,”上玄突然道,“这个人虽然滥杀无辜,却还不是个疯子。”
“赵施主,你蒙他嫁祸,难道还要为他说话?”大叫唤僧皱眉。
“我要带他回江南山庄,老和尚,你该很清楚,你我动手,至多两败俱伤,你胜不了我。”上玄森然道,“他嫁祸与我还是我嫁祸与他都是我和他的事,不需少林寺多管闲事。”
她心里突然热了,这是第一次上玄为她说话,他为她任性的决定说话,他没有站在一旁冷笑,他在帮她!她蓦然回头去看上玄,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一样,上玄见她骤然回头,脸上的表情微微一震,依稀掠过了一些近乎温柔的神色。
大叫唤僧沉默,沉吟了许久,“既然赵施主如此说,老衲不再勉强,只是此人练有‘往生’,日后若在江南山庄出事,老衲几人便无法插手了。”他言下之意,是白南珠如果被上玄带走,少林寺此后便不再管这凶手一事。
“当然。”
少林十七僧一齐退去,临走时各自看赵上玄的眼神都有些奇异,似是有些什么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明。
此时白南珠双眉间那伤口的血仍然在流,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几乎全黑,上玄一解开他的**道,一双苍白如玉的手刹那已掐住他的颈项,十指根根蕴有巨力,要将他的脖子扭断,那是轻而易举。
但他并没有扭断上玄的脖子,而是一寸一寸,非常痛苦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那双眉之间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血中带着奇异的味道,似乎含有花香,又有一股**的气息。容配天屏住呼吸,伸出手臂,一分一分去接近白南珠,一分一分触到他的肌肤,再一分一分将他拉住,她一生不知要如何温柔,此时突然极其柔和的低声叫了一声,“南珠?”
白南珠闭上了眼睛,退了一步靠在她怀里,全身不住的颤抖,似乎在和什么激烈交战,痛苦至极而无法战胜,也不能停止,呼吸急促之极。上玄突地出了房间,很快从客栈厨房提来一只母鸡,淡淡的道:“动手吧。”
白南珠骤然睁眼,一掌劈出,“嚓”的一声轻响,那只母鸡连叫也未来得及叫一声,刹那只见客房墙上一片血肉模糊,竟而被一掌震成了肉酱。容配天脸色苍白,紧紧抓住白南珠,却见他一掌杀鸡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目间的伤口止住流血,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不若方才可怖。
“很难受吧?”上玄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南珠,“不能杀人的滋味。”
“咳咳……”白南珠低声咳嗽,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已有些灵活,轻轻一笑。
“你后悔了没有?”上玄问。
“后悔什么?”白南珠低声问,“后悔练了‘往生谱’?后悔杀了那么多人?”
“不错。”上玄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似乎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个洞来,直看穿他的心。
“没有。”白南珠抬头一笑,“后悔的话,岂不是更痛苦?”
“南珠。”容配天慢慢的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答。”白南珠柔声道。
入耳听到这一声温柔言语,上玄突然发觉,自己从未对配天说过这种话。
她却已听得习惯,突然极是苍白的淡淡一笑,“你杀那些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不杀人就会很痛苦,就像刚才一样?”
白南珠笑了,“不是。”他柔声道,“我杀人的理由,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吗?”
她凝视着他,慢慢的道,“但我怎么听,都觉得你在骗我……”
“决,不要尝试去找原谅我的理由,”白南珠柔声道,“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人还是我杀的,他们确实都已死了。”
她默然,不再说话,仍然扶着白南珠,而白南珠也仍然靠在她怀里。上玄看在眼中,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嫉妒,那个人,只需靠在她怀里,就觉得很幸福了,他并没有要索取更多。
房中寂静了一会,窗外的曾家三兄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的来和去,房中的高手们竟都没有察觉,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彼此沉默。
江南山庄。
自从上玄离去之后,江南山庄就陷入非议之中,不住有人上门挑衅,说为何放走杀人狂魔赵上玄?自然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江南丰近来疲于应付,心力交瘁,不得不暗暗埋怨容隐聿修二人,但容隐伤势未愈,他又不能明说。
这一日,江南山庄前来了一位青衫中年人,貌不惊人,穿的是一件道袍。江南山庄开门纳客,来人谈吐不俗,尚称文质彬彬,在江南山庄内四处游逛了一圈,告辞而去。江南羽尚不觉得什么,聿修和容隐却都是眉头微蹙,仿若看见了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从那客栈到江南山庄,路途上必要翻越武夷山脉。这日三人骑马到了武夷北麓,不得不弃马爬山,到午时以后,三人才爬到半山。
初夏时节,山上草木青翠,花朵众多,各种蜂蝶也是四处纷飞,三人在花木山道中转了几个圈,容配天突地发觉,那些蜜蜂蝴蝶绕着上玄打转,走得越久,上玄身边的蜂蝶越多,自己和白南珠身上却没有什么蝴蝶。
难道他身上的桃花蝴蝶之毒还没有除尽?她心里存疑。白南珠轻轻拈起一只蝴蝶,将它放在身旁树叶之上,那蝴蝶立刻飞去,翅上的粉末缺了一块,露出白南珠指尖的痕迹,那指尖生得很美,尖尖细细,十分秀气。他没问什么,上玄也没说什么,三人都望着那些环绕着飞舞的蝴蝶,沉默了一阵,又往山上爬去。
“哈哈哈,听说江南山庄最近犯了众怒,白堡集合了江湖豪杰,要和江南山庄理论,你们大岩塞要不要算上一份?要是江南山庄这一次阴沟里翻船,我九环沟和你大岩塞说不定都能翻翻身,在江南一带风光一回……”遥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传来,容配天和上玄都是一惊:江南山庄有难?有人要围攻江南山庄?
江南山庄为武林盟主也多年,想取而代之的人自是不少,只是不知如今的江南山庄是否还有江南丰少年时的能耐,抵得住这次风雨了。
“我大岩塞素来安于武夷,从来没有争强好胜的心,以我等这些微末功夫,万万不能和能人相比,还是在山后种茶为是。你不必说了,还是请下山去吧。”另一人道,“虽然你是我亲弟,但是……唉……我是管不了你,但你若能听我两句,此事你也是莫要加入的好。”
“老娘生前就说你胆小怕事,如今快六十的人了还胆小怕事!怪不得几十年了你的破塞还是这样子,徒弟也没几个,活的有什么意思?投靠了白堡,输了不关咱们的事,也就壮个声势,赢了分咱们一杯羹,当你是大哥,我不会害你的。”先前那人还待再说,后一人喝道:“罢了,你下山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嘿嘿,大哥,实话对你说,你这破塞没几个人,人家白堡还不看在眼里,人家看中的是你塞里那绝世好茶,怎么样,你既然怕麻烦,不如把那茶给我带走,我绝不叫你参加,日后也绝不会来找你……”
“哼!白堡要争武林盟主之位,要我茶叶做什么?”
“大哥你真他妈的笨,江南丰那老小子平生爱茶,没有绝世好茶,怎么敲得开江南山庄的大门呢?哈哈哈哈……”
“我呸!妄想!”
“大哥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是带了高手来的,今天你给最好,不给也得给!否则我烧了你大岩塞,让谁也喝不成那茶!”
上玄三人渐渐行近,只见几个陡坡之后,有十来间茅屋,茅屋前后都种有茶叶,生长得碧绿可爱,风中阵阵茶叶芳香,嗅之令人胸臆大清。有三人站在茅屋前,两人身着黄衣,另一人身着补丁破衣,正要动手,突地看见上玄三人转了过来,其中一人“啊”的大叫一声,“你……你……”
白南珠和容配天的目光都转到上玄脸上,上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人定了定神,“我认错人了,这位仁兄,请……请便。”上玄却突然冷冷的道,“那日你站在箭阵东南方,第二十二人,我可有记错?”那人顿时脸色犹如死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此人便是密县桃林中白堡埋伏圈中的一人,那日箭阵被上玄破后,此人胆小立刻便逃,侥幸留了条命下来,今日撞见上玄,只当他不识得自己,谁料上玄眼力记性奇好,硬生生将他认了出来。
“白堡的江湖侠士英雄豪杰在这里劫掠茶叶,所为何事?”上玄淡淡的问。
那手持锄头,身着破衣的大汉却不知上玄为何许人,自是不明为何那“高手”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拱手道:“这是我大岩塞的私事,兄台几人文质彬彬,还是不要趟这趟混水的好,还请上路吧。”
这人却是秉性忠厚的老好人,容配天见他把自己一行当作“文质彬彬”的少爷公子,不禁有些好笑,莫说上玄和白南珠那是什么人物,就算是自己,收拾这“高手”也绰绰有余了。便在这时,白南珠人站在上玄身后,轻轻的道:“哦?”
那“高手”骤然听见此声,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声调之凄厉,犹如白日见鬼。他身边那相貌猥琐的瘦子奇怪之极,茫然向这三人看了几眼,往那高手追了下去,“张大侠?张大侠?”
上玄没有回头,冷冷的问:“他听过你的声音?”
白南珠抬袖遮住半边脸,轻轻一笑,“呵呵,说不定是他天生害怕我的声音。”
“你去过白堡?”上玄淡淡的问,“那日桃林之中,潜伏指挥的人果然是你。”
白南珠唇角略勾,似笑非笑,向那种茶大汉看了一眼,“今日他虽然跑了,难保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若想要清净日子,最好搬个家。”
那大汉甚是感激,上下看着眼前三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实在看不出这几人究竟是何处可怕了?抱拳道:“多谢,三位可是要过山?请往这边走。”
“他们——何时要去给江南丰江大侠‘送礼’?”白南珠仍旧半举衣袖遮面,轻轻的问。
“下月初八。”那种茶大汉道,“这是江湖大事,我打算立刻下山,将消息通知江大侠。”
“不,你要立刻搬家。”白南珠微笑道,“你知道了白堡意欲挑衅江南山庄,待我等一走,难保他们不会回来杀人灭口,此事让我等通知即可,你还是立即收拾东西,换个地方吧。”

种茶大汉恍然大悟,十分感激,连连点头,“承蒙提醒,感激之极。”
容配天和上玄的目光都凝驻在白南珠脸上,随后面面相觑,要说这两人有心意相通的时候,多半便是此时,心里一样充满疑窦。白南珠却施施然拱了拱手,“如此,告辞了,我等赶路。”
辞别了种茶大汉,三人又翻过了半座山,上玄终于忍耐不住,“你当真要通知江南山庄?”
白南珠微笑看了他一眼,“难道不像?”
自然不像,容配天和上玄再度面面相觑,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实在让人无法猜测。
“莫非你们以为,我要吃下这个消息,而让江南山庄在措手不及之中灰飞烟灭,而后江湖中既然没了武林盟主,我就不必受所谓‘江湖白道’审判了?”白南珠悠悠的道,“是么?”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低声道,缓缓摇了摇头,“或者是,或者不是,我不知道。”
白南珠似笑似叹的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只需信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朋友就好。”
上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异,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淡淡的道,“那我们尽快赶路吧。”
六月初六。
江南丰的寿辰。
江南山庄内外宾客盈门,不少人带了门客弟子,来往的宾客比之去年整整翻了两番,虽然人人脸上带笑,身上未见兵器,但江南山庄中弥漫的不是一股喜庆之气,而是一股隐约的阴翳和轻微的浮躁。
如何?”聿修站在涌云堂内看了容隐一眼,容隐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气色却是不错,他坐在椅中,手持一卷书卷,书页始终没有翻开。“不如何。”容隐冷冷的答,“尚未图穷匕见,寿辰仍是寿辰。”
宾客太多,要是其中有人对江南丰不利,难以防范。”聿修淡淡的道,“若有人练习过合搏之术,如此多宾客即使都是庸手,也是大患,难以防范;若前些日子江南山庄已经被人做了手脚,更难以防范。”
白堡、岳家双旗、麒麟门、九环沟……”容隐道,“这便罢了,只是韦悲吟也在其中,令人不得不防。”
我一直在想,韦悲吟人在其中,那些与他长生不老药之事素有往来的常客,不知是否也插了一手?”聿修慢慢的道,“据你所说,‘惊禽十八’和杨桂华在江湖游历,目的不明;杨桂华名为头领,却受监视;以白堡之能,如何请得起韦悲吟这位大人物?此事背后定有靠山,所以……”
“所以你以为,这次贺寿大宴之后定有主谋,此人和韦悲吟有关,欲对江南山庄不利,或者与‘惊禽十八’和杨桂华江湖之行也有干系。”容隐突然冷笑一声,“聿修,你当真不知道是谁么?”
聿修表情不变,淡淡的道,“或许知道。”
容隐从椅中站了起来,负手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聿修也不惊讶,淡淡一笑,“白南珠?”
容隐目中的神色一点未变,仍旧深沉凝重,缓缓的道,“以你我所查,白南珠暗中传信召集群雄在密县林中围剿上玄,究竟是他异想天开,还是有人授意而为?”
此话一出,聿修微微一惊,他却未曾想过此事,“你是说——”
容隐没有回头,森然道:“如果背后主谋之人真是和韦悲吟有关,十有**便是对他长生不老药很有兴趣的那几人,那就算不是皇上亲自出手,也是经常服药的皇亲国戚……去年洛阳一战禁军被借去数万,皇上对‘江湖中人’岂能不防?江南山庄与官府素无往来,虽然是武林盟主,却不能为朝廷所用。白堡和岳家双旗几个门派和江南山庄素来有隙,如能挑拨一二,造成火拼,让听话的人取代‘江南山庄’为新的‘武林盟主’,岂非就能号令武林,一劳永逸?杨桂华带领‘惊禽十八’数月在江湖隐姓埋名,除了寻人,难道当真无所作为?他贵为步军司,尚有谁能牵制于他?还有——白南珠指使白堡围剿上玄,其间白一钵几人无端毙命,致使白堡和江南山庄有今日之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原因?”
“白堡虽然门徒众多,但并非江湖名门,胆敢帅众贺寿,咄咄逼人,若说无人相助,委实不合情理。”聿修淡淡的道,“但如果当真它背后靠山是皇亲国戚,有禁军侍卫做后盾,那自然底气很足。只是若真是如此,当日在桃林之中围剿上玄就是朝廷借刀杀人之计,既然策划如此隐讳周密,怎会杀而不死,让上玄走脱,而成为如今局外之棋?”
“此即可疑之一,”容隐深沉的道,“若桃林之中当真是某些人意图借刀杀人,此事自‘胡笳十三拍’之死开始就有预谋,那白南珠必是其中重要一角,既然如此,他怎会让上玄走脱?”他的目光牢牢盯着窗外地上一块青石砖,“你我都莫要忘了,白南珠武功甚高,当日他若加入围剿,死的就不是白一钵,而是赵上玄。
“若要说此事背后并无预谋,有许多事就无法解释,比如说杨桂华一路跟踪,埋伏江南山庄之外,目的何为?”聿修淡淡的道,“比如说白南珠为何要杀‘胡笳十三’?韦悲吟为何会到江南山庄探察地形?比如说白堡何以敢带领一百四十四人前来贺寿?”
“有一件事,”容隐也淡淡的道,“你莫忘了,白南珠也姓白,白堡之白。”
聿修点了点头,“此事背后定有问题,但为何上玄未死?上玄一向是他们的目中之钉,不杀不快。上玄未死,还有一种可能——”
容隐冷冷的接了下去,“问题只在白南珠一人身上,白南珠和白堡虽有关系,但他却未必全然听从幕后人策划安排。”他一字一字接着道,“他表面上为白堡做事,听从主谋之人指挥,实际上他却为了配天向着上玄,所以密县桃林一战虽然筹划周密,布下天罗地网,但白一钵死了,上玄却能逃脱——白南珠本就从未想害他。”
聿修微微点了点头,“所以你问上玄,若白南珠对他有恩,他当如何?”
容隐淡淡的道,“此事也只在你我推测之中,是与不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的目光冷冷的望着庭院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寿筵,“只消……”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寿筵中一声惨叫,江南丰骤然喝道:“白晓尘!你——”
“江盟主既然敢包庇杀我爹的凶手,又纵容某些欺世盗名的恶贼放走赵上玄,就该想到有犯众怒的一天。”筵席上有人朗朗的道,“赵上玄杀的可不止我爹一人,今日满座宾客,一来是为德高望重的江盟主贺寿,二来是为了向江盟主讨个说法,我等想听一听江盟主的解释。”
“白堡主如果真是想听解释,为何出手伤人,杀我一名侍从?”江南丰怒道,“你之行径,和杀人恶贼有何区别?”
筵席之中有人哈哈一笑,“我不过给了他一个耳光,谁知道他身子如此虚弱,竟然死了,哈哈哈哈……”
江南丰语言之中充满愤怒,大声道:“我放走赵上玄,是信他并非真凶;白堡来者是客,我暂且容你胡说八道,等寿筵一过,我倒要你白晓尘给我解释,你为何杀我侍从?”
哗啦一声,寿筵之中有许多人站了起来,当啷有兵刃出鞘声,江南羽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江南山庄包庇杀人恶贼,触犯众怒,早已不能服众,嘿嘿,我等今日替天行道……”白晓尘手臂一抬,背后站起的几十人“唰”的一声将刀插回鞘内,齐齐坐下。白晓尘见江南丰脸上变色,心里得意之极,“今日就称江盟主最后一次‘江盟主’,吃菜、来来来,大家吃菜!”他手持筷子招呼大家吃菜,白堡一百来人立即抬筷猛吃,别人却谁也不敢动筷,有些是早有预料,微微冷笑,其余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正在这时,轰然震天巨响,江南丰蓦然回首,只见土木崩塌,尘粉冲上天空,就在白晓尘“吃菜”的时候,几块石砖滚落到白晓尘桌旁,人人眼前一黑,啪啦一声身上都感溅到了碎石块剧疼无比,竟是贺寿厅被不知何处来的巨力所震,轰然倒塌。
屋中人都有武功,虽然贺寿厅突然倒塌,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却并未有多少人受伤。白晓尘也是一怔,拍桌而起,喝道:“怎么回事?”
江南丰尚未回答,江南羽满脸惊骇,他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拂衣袖正要抢出去查看情况,骤然身侧人影一晃。他心中一动,往外冲的身子一顿转身,猛然看见一个灰袍道人绕着江南丰转了几圈,江南丰突然倒地,那道人哈哈一笑,将江南丰拾了起来,提在手中。
满桌宾客都骇然看着这位灰袍道士,不知其为何许人也?白晓尘怔了一怔之后,脸有愠色,坐回座位不再说话。江南羽认得这是前些日子曾来山庄拜访的道士,“你……你……要如何?”
那道士似笑非笑,将江南丰高高举起,“杀人。”
江南羽脸色惨白,江南丰的武功虽非江湖第一,却也是一流,在这道人手下居然走不过几招,他要杀此时提在手中的江南丰不过吹灰之力,他本非颖慧,刹那之间竟脱口而出一句,“万万不可!”
那道士笑了起来,就在他“万万不可”之“可”字音落之时,左手一挥就要将江南丰斩为两段。白晓尘显是识得此人,脸上骤现喜色——只要江南丰一死,江南山庄便是垮了,这位帮手虽是架子大得十分讨厌,但只要能杀江南丰,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且住!”
一声轻吒传来,两个人影倏地出现在那道士和江南丰身前,一人截住那道士挥手一斩,另一人出手擒拿,刹那将江南丰从那道士手中夺了回来。那道士骤不及防,微微一怔,上下一扫这突然出现的两人,诧异的道,“江南山庄竟有如此高手?”
那截住道士挥手一斩的人独臂蓝衫,正是聿修,那出手抢人的人自是容隐。聿修淡淡道了一句“不敢”,容隐将手中的江南丰放下,缓缓问道:“韦悲吟?”
那灰袍道人正是韦悲吟,扫了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几眼,沉吟道:“白发、天眼?”
容隐一手撑住**道被封的江南丰,一臂张开,将江南羽等人挡在身后,而后颔首。江南羽惊魂未定,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突然想起容隐伤势未愈,连忙抢在前面,喝道:“你是何方妖道?炸毁我江南山庄,意欲何为?”
韦悲吟只看着容隐聿修二人,脸上诧异之色渐退,“白发、天眼也算传说中人物,杀你二人也不算辱我身份,嘿嘿,看我连杀你二人……”他嘴里喃喃自语,聿修眉心微蹙,出言道:“得罪了。”出手拍向韦悲吟腰间,韦悲吟身带兵器,他看得出来。韦悲吟嘴角微翘,出手招架,两人无声无息的动起手来。
容隐在江南羽后心轻轻一拉,江南羽不由自主连退十来步,回头看容隐仍旧脸色苍白,尚有病容,心里惊骇——他居然仍有如此功力?
“江南山庄遭逢大变,前来贺寿的好朋友还请尽快离开,以免殃及池鱼。”容隐仍将江南羽几人挡在身后,给正在动手的聿修和韦悲吟让出甚大一片空地,旁观之人悚然惊醒,寿筵中站起不少人,急急离开,但大部分宾客静坐未动,江南羽心头越来越凉,显然留下之人,和白晓尘韦悲吟乃是同伙。
容隐的目光在众“宾客”脸上打了个转,静坐未动的人都感脸上一寒,心里打了个突,明知容隐重伤初愈,多半不能将自己奈何,却仍是凛然生惧。
“江南羽,”容隐看着众位“宾客”,“你江南山庄中上下五十八人,会武的几人?”
江南羽低声道:“五十八人多少都会一点,只是高明的不多。”
“江南山庄已毁,”容隐森然道,“今日之事,不擒白晓尘韦悲吟,不能算得胜,你将家人列队编好,约下战后相见之地,以免过会动手失散,不能或不敢动手之人尽快遣散,以免伤亡。”他目光犀利的看着宾客中极其微小的变化,座中宾客每桌都余下有十人左右,此时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在低声说话,想必早有预谋,要将江南山庄一举覆灭。
突地筵席之中有一人站起,大步走到江南羽身后,手持月牙铲,满脸怒色。容隐目光一掠,却是铜头陀,继铜头陀站起,另一桌上另一人也跟着站起,微笑道:“无量寿佛,出家人仍是那般脾气,我说再坐一会,偏偏不听。”却是武当清和道长,他们本坐在宾客之中,多数人仓惶逃走,他们却留了下来。
“哼!我说白堡不怀好意,想做那什么武林盟主,老道死也不信,说什么白堡声望不佳,绝无可能染指‘武林盟主’,他妈的!”铜头陀指着清和道长大骂,“武当号称江湖名门正派,竟然没有出手相助,简直妄称江湖白道,根本就是胡吹大气,自己打响的巴掌……”/pp清和道长哭笑不得,“今日是白堡挑衅江南山庄,你骂我武当作甚?我又不知白堡有如此大胆?否则必定上报清静掌门,自会派人相助。”
两人堪堪说了两句,忽然十来桌宾客一起站起,将江南山庄中人团团围住,江南羽本以为这些人全是白堡的门徒,此时突然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多是一些生面孔,而且目光炯炯,显然功力不凡,绝非白堡泛泛之辈。他心头一凉——难道——
“江南山庄倒行逆施,维护江湖恶徒,早已失去武林盟主之资格,白堡老堡主为赵上玄所害,此人却为江南山庄放走,此行为除恶而来。各位好友,如不想和江湖恶徒同流合污,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宾客席中有人有条不紊的道,声音却很陌生。
江南丰的**道刚刚被容隐拍开,心里惊怒交集,他历经江湖风浪也多,但从未想过有人胆敢染指江南山庄,那敌阵之中发话的人他从未见过,似乎并非近来江湖出名的人物,他是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乃白堡区区小卒,不劳江大侠挂齿。”却不说名字。
江南丰和江南羽低声商议,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也插口讨论,却是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但看他仪表堂堂,说话文雅,绝非寻常小卒。容隐掠了那人一眼,那人微微一笑,容隐的目光木然自他脸上掠过,停在那人身边另一人脸上。
那个人书生打扮,气质高华,正是华山派叛徒,朝廷禁军步军司杨桂华。此时杨桂华站在那人身边,神色安然温顺,却是一幅俯首帖耳的模样。容隐一言不发,那人微笑得颇有深意,聿修激烈打斗之间看了一眼,心里一震——那是翊卫官焦士桥,乃是殿陛朝会之时,站于皇上两陛卫士之前的警卫官,曾任遥郡团练使。焦士桥与“勋卫官”、“亲卫官”并称“三卫官”,乃是朝会上皇上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三人分立皇上周围。如今翊卫官焦士桥竟然在此指挥,那今日之事,幕后之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难怪杨桂华受制于人,焦士桥隐身“惊禽十八”之中,这一路他居中指挥安排,杨桂华不过是表面挂帅而已。焦士桥是午贵妃表弟,从未在江湖走动,自然江南丰不识得他,但他却认得容隐聿修,容隐聿修自也认得他。
各位若愿意放下武器,自认失败,奉白堡堡主白晓尘为武林盟主,你我便可握手言和,无需死伤。”焦士桥微微一笑之后继续道,“各位也看今日形势,江大侠这一方以六十二敌一百四十四人,并无取胜机会,何必固执呢?”
“阁下只怕并非江湖中人,”江南丰道,“江湖中人讲究气节名声、宁死不屈,白堡不过受人利用而来,阁下咄咄逼人,复将无中生有之罪名加诸我江南山庄,阁下说换今日是你,你可会认败退走,承受千古骂名?”焦士桥多说两句,江南丰便看破他不是江湖中人,也看破今天的主角并非白堡,心中虽然震怒,却仍旧保持镇定
焦士桥也不意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是话不投机了,桂华。”他退了一步,隐于人群之中,依稀挥了挥手,“上吧。”
杨桂华往前一步,对容隐点了点头,扬起声来道:“动手!”
轰然一声,一百四十四人同时拔剑,江南丰心头大震——这根本不是江湖对垒,这些人训练有素,只怕根本不是白堡门徒!片刻之间剑光闪烁,啊的一声惨叫声起,一个侍女血溅三尺,江南羽、铜头陀、清和道长等人纷纷招架,堪堪编就的队伍分头迎敌,刹那之间,砖瓦遍地的寿筵就**间地狱一般。江南丰心头惨痛,厉声长啸,一剑向人群中焦士桥劈去,然而“当”的一声,有人出剑招架,却是杨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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