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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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南珠侃侃而谈之时,焦士桥和杨桂华避入人群,很快悄悄离去,待到白南珠说完,两人已不见踪影,而韦悲吟重伤之后,缓步离去,他犹有余威,也无人胆敢阻拦。“奉日神军”群龙无首,都听从上玄指挥,大半天之后江南丰以烟花流弹、风筝、信鸽等物召唤的同道朋友一一赶来,江南山庄废墟之中聚集了不少江湖大儒,商议处理白南珠之事。而白南珠站在人群之中,始终抬头看天,自刚才说完,他一言不发,也不逃走,就似打算束手就擒。
上玄慢慢走到了白南珠面前,他的右手拖着容配天。
她被他拖得一步一踉跄,满脸无声的泪,失魂落魄的站在白南珠面前。
“容隐曾经问过我,如果白南珠对我有恩,如果有人要杀他,问我救不救?”上玄方才和容配天一样失魂落魄,此时双眼虽然无神,但说起话来,还算有条有理。
白南珠把目光自星空上收回,轻轻一笑,“哦?算来我救过你的命,你救不救我?”
“我说——当然不救。”上玄一字一字的道,“像你这种人,死有余辜、除了死有余辜、还是死有余辜……”
白南珠含笑以对,他只看赵上玄,半眼不瞧容配天。
“那时候——容隐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上玄仍旧一字一字的道,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现在我懂了!”
“哦?”白南珠仍旧含笑,“也是,方才我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不懂,岂非浪费我许多唇舌……”
“放你妈的屁!”上玄突然厉声骂了一句粗话,识得他的人全悉一怔——上玄一生至今,几乎从未说过这种粗俗语言,只见他将容配天硬生生拉到白南珠眼前,“我不管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到底还爱不爱她?还爱不爱她?到底是从来没有爱过,还是一直爱到现在?”
她听着上玄暴跳如雷的声音,本就在流泪,突然强烈抽了一口气,抽泣起来——此时她的眼睛仍旧充满企盼和绝望,那两种相反的情绪流转在她眼中,她再没有半分容隐那样的冷漠和孤高,全身颤抖,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像模仿大人而始终不能成功的女孩,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的发现自己一直不懂事……一直……都不懂事。
她是连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清楚的……傻瓜。
“我当然不爱她。”白南珠微笑道,“她是你的妻子,别人的妻子,我自是不爱。”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我若是爱她,怎会这么多年,从不碰她?”
她眼中的企盼消失了,剩下绝望,很快绝望也消失了,剩下茫然。
“我说放你妈的屁!”上玄破口大骂,“你说我不懂怎样爱一个女人,你叫我对她温柔点不要让她伤心,但是你呢?你怎能骗她?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他一把抓住白南珠胸口的衣襟,“你能骗尽天下人,但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让她伤心?你——你这个——疯子!白痴!妖怪!”
白南珠皱起了眉头,轻声道:“我哪有……”突然一颗眼泪从他眼里掉了出来,他的声音在那三个字之后就哽咽了,也就在那刹那之间,人人都瞧见了他的眼泪,人人诧异震惊——这等凶徒居然也会哭?却又是为了什么事?
“你是爱她的,是么?”上玄轻声说,“因为你爱她,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么?”
白南珠泪眼模糊的看着上玄的眼睛,仍旧含笑,他已说不出话来,却仍摇了摇头。
“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几句是真的?哪几句是假的?”上玄也仍旧轻声问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是至少我听得出你编的故事里有一个破绽,你要不要听?”
白南珠举袖拭去眼泪,他举止仍旧优雅,深吸一口气,维持住语调,微笑道:“什么破绽?”
“就是你救了江南丰。”上玄森然道,“以你方才所说,今夜既然是来杀人夺取‘武林盟主’之位,只消江南丰死了,江南山庄自然土崩瓦解,如你真是和白晓尘、韦悲吟一起前来杀人夺位,你为何要救江南丰?”他一字一字的道,“可见你刚才所说不尽不实,真实的事少,骗人的事多!”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的确——如果白南珠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他为何要救江南丰?他若不救江南丰,今夜形势便大不相同。
“我来替你说——替你说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玄双目大睁,牢牢盯着白南珠,“你从一开始参与杀我之计,乃至夺‘武林盟主’之事,就是别有用心,对不对?”
白南珠不答。
“因为你是江湖侠客——真正的江湖侠客,所以你加入暗杀夺位之事,根本是为了阻止朝廷操纵武林,杜绝官府势力往江湖渗透,所以你才化身杀手,才佯装替皇上杀人,是不是?”上玄大声道,“但是你自觉武功不够高,所以修习‘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料被韦悲吟所擒,几乎丧命,那时——那时配天救了你,而你不得已练习‘往生谱’,只为在那时救她一命,对不对?”
白南珠仍是不答。
容配天突然缓缓眨了眨眼睛,无神的眼睛慢慢的转到了白南珠脸上。
“但是‘往生谱’祸害至深,不知不觉你的性情被‘往生谱’改变,变得和‘白南珠’全然不同,时常有杀人的念头,在密县桃林杀死‘胡笳十三’那虽然是焦士桥的预谋,但你本没有打算真的杀人,是不是?”上玄厉声道,“是当时‘往生谱’令你失去理智,所以才会有那般疯狂的杀人之法,才会以一条腰带勒死十三人,是不是?”
容配天全身大震,陡然睁大眼睛牢牢盯着白南珠,那原本一片茫然的眼眸突然涌现无限希望。白南珠苍白的脸颊忽然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晕,随即淡去,他轻轻一笑,“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你虽然失手杀死无辜,但神智不乱,反而更取信于焦士桥,”上玄深吸一口气,“从此他对你深信不疑,所以在桃林围剿我那一战中,他让你指挥,深信你一定能杀我。但你——但你——”他一字一字的道,“你却招来一堆乌合之众,所以我破围而去,毫不稀奇。你看我不没有杀人,为防露出破绽,就在我离去以后杀人嫁祸与我——也因为你……因为你深爱配天,你希望能借江湖追杀之事、能借‘胡笳十三’之死,逼我回到配天身边,你要将我逼上绝路,而后用生路和我交换——交换的目的是配天的将来,交换的东西是你的命!”
容配天的眼神从希望转为了凄然,其中有太多太多的复杂感情,犹如成茧之丝,剪不断、理不清、处处都纠缠成了死结。
白南珠微微侧过了头,有几丝乌黑的散发飘在了他右边白皙如玉的脸颊旁,他仍是轻声道:“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上玄充耳不闻,“你杀章病、杀店小二,都是你杀‘胡笳十三’之后为取信焦士桥所为,也是‘往生谱’令你杀人不眨眼。后来你得知我误中‘桃花蝴蝶’之毒,杀千卉坊满门夺‘雪玉碧桃’,杀何氏满门夺‘何氏蜜’,最后在你自己身上养毒……都是为了配天——因为你不希望她伤心,因为你不希望她伤心所以你不让我死——”他的语气充满愤怒,“你既然如此爱她,你愿为她练‘往生’妖法,你愿为她杀人愿为她救我,你怎能说你不爱她?白南珠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
白南珠喃喃的道:“她……她不需在意我究竟是否……”
蓦地上玄将他从胸口抓住提了起来,“疯子!她爱你啊!她爱的是你,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
白南珠突然“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众人一呆,他并未受伤啊!清和道长一看便知,是突然之间气急攻心,并不要紧,摇头低叹道:“冤孽、冤孽!”只听白南珠轻轻一笑,拭了拭嘴角的血,那血色乌黑,令人观之生畏,“胡说八道,她爱你十几年,自然不会爱我。”
“你根本就是个有眼无珠的大傻瓜!”上玄冷冷的道,“我是不懂情爱的笨蛋,你是更不懂情爱的白痴!她……她……被你我所爱……被你我这等人所爱,自然……不会幸福。”
白南珠悠悠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或许当真你也不懂、我也不懂……”
“除了要逼我回到配天身边,你仍然没有忘记你当初甘为杀手的目的。”上玄冷冷的道,“你向皇上推荐使用‘白堡’取代‘江南山庄’成为‘武林盟主’。皇上却不知‘白堡’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比之江湖中众多门派,白堡武功不高又有内乱,且白一钵已被你所杀,可说实力最弱。焦士桥让韦悲吟这恶贼和白堡一起来贺寿杀人,而命令你跟随在我身边,借机将我除去,他虽然信任你,却没有告诉你攻打江南山庄的时间,防你泄漏,以保今夜之事万无一失。但你却以身养毒救我一命,赶到此地再救江南丰一命。虽然焦士桥攻打江南山庄没有使用白堡子弟,使用‘奉日神军’出乎你的意料,但今夜焦士桥本不可能得胜,选择‘白堡’作为借口攻打江南山庄,本就是致命之伤--即使焦士桥今夜血战得胜,‘白堡’也绝不可能成为‘新武林盟主’,它根本就是江湖三流门派。”
众人都以惊奇而又怜悯的眼光看着白南珠,这个人--这个人究竟是个恶魔,还是个甘愿身入地狱的佛祖?江南丰方才被他所救,听上玄句句说来,心中感受又与他人不同,“你……你……白南……白少……”他顿了一顿,终于道:“白少侠,你既有如此苦衷,既然本是善意,为江湖做一大事,立不世奇功,为何要诬陷自己,不肯说出?”
白南珠幽幽的把一句话又说了一次,这一次,众人方听得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寒意自心中升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的是:“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在他手下,的确有着数十条的冤魂、数十条枉死的人命!
他究竟是有功、还是有罪?
深夜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只看见迷惑和惨淡,在彼此的眼中,熠熠闪烁。
“你杀人太多,纵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在上玄一番狂吼之后,容隐手按腰际的新伤,淡淡的仍是那句话,“你有恩于江湖,但就算有倾城之功,杀人仍是要抵命的,你也很清楚,不是么?”
“杀人自是要抵命,”白南珠淡淡的道,“我也从未想过能赎罪。”
容隐聿修的眼眸都炯炯看着白南珠,白南珠仍旧背脊挺直,铮铮然立于月下。江南丰叹息了一声,“纵然我等不杀白少侠,白少侠杀人盈野,结仇遍于天下,而能体谅少侠一片苦心之人,只怕不多……”
“那有谁杀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颈待戮便是。”白南珠淡淡一笑。
“且慢!”
人群原本寂静无声,突然有人低低开口说了句话,“你死了,我跟着你死了便是。”
容隐脸色微微一变,众人大吃一惊,就在此时,又有人冷冷的道:“你活着我陪着你,你死了我也陪着你。”
先开口的人是容配天,她是对着白南珠说的那句话,后接话的人是赵上玄,他自是对着容配天说的这句话。
众人心下骇然,面面相觑,心里都道棘手,白南珠也显得很是吃惊,怔怔的看着容配天,双目之中,显得很迷惑、非常迷惑。
若有人要杀白南珠,容配天要殉情、赵上玄也要殉情--等于一死三命,白南珠这条命如此沉重,有谁能杀得了他?他若不死,又何以向被他所杀的那数十条无辜性命交代?难道杀人只消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可无罪?
这要如何是好?
六日之后。
很快,白南珠杀人之事传遍江湖,江湖哗然,议论纷纷。江南山庄已经被毁,江南丰等人到萧家堡临时借住,聿修送容隐回礼花溪养伤,而白南珠却依然留在那片废墟之上,一坐,便是六日之久。
容配天也没有走,六日之中,白南珠坐在废墟之上,她便默默坐在离他十步之处,不知在想些什么。上玄在废墟旁草草搭了一个棚子,夏日的阳光,有时候也并不如何让人感觉愉悦,这几日偶有下雨,他便打了伞站在配天身边,为她遮雨,一起看着坐在雨中的白南珠。
六日以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也很少吃东西。白南珠从始至终什么也没吃,配天偶尔还吃一些上玄送来的水果或糕点。
他们都消瘦得很快。
第七日,天降大雨,轰然如龙吟鬼啸,倾盆而下。
几个雨点之后白南珠身上的白衣已经全部湿透,勾勒出的身形消瘦得有如骷髅,十分可怖。容配天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突然站了起来,冒着大雨向他走去。七日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向白南珠走去,上玄没有动,油伞还握在他手中,狂风暴雨很快就击破了那把油伞,如注的流水顺着伞柄而下,流经他的手指、手心,而后顺着手肘冰凉沁入袖中。
“我……”
白南珠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此时慢慢抬头,看着踏在雨水中的一双鞋、拖满泥泞的裙摆、身到眼前的手……还有那个全身湿透,发鬓滴水,几乎看不清眉目的女子,仍旧是那样温柔的声音:“你什么?”
“我……好冷。”她说。
白南珠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她怔怔地站在那对她敞开的怀抱前:“你……还要我吗?”她轻声问。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他说。
“你为什么不会讨厌我?”她问,“其实我不了解腻、我会冤枉你、会害你、会恨你。”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因为我这一生之中,只被人救过一次。”
她突然颤声道:“你为何不说因为你爱我?”
他立刻道:“因为我爱你。”
她无语,狂风暴雨之中,她号啕大哭、想就在此刻死去。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说爱你。”白南珠柔声补了一句。
她像起死回生,又惊又喜,突然扑入他怀里,死死抱住他消瘦的胸膛:“你……你……”她闭上眼睛,“你不是为了寻找上玄的下落,才和我在一起?”
“是。”他说。
“你骗我——你还有多少事在骗我?”她全身颤抖起来,大声道,“你告诉我你所有的事,你告诉我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骗了我?”
“我不骗你。”他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本是计划好的,本是为了寻找上玄。在太行山上我已跟踪你很久了,被韦悲吟所擒也是早有预谋,穿着女装本就是为了诱你出手救人——只是那时‘玉骨功’的瓶颈突然到来,我动弹不得,韦悲吟却的的确确想把我拿去炼丹——你确实救了我,我和你在一起本是为了寻找上玄,但是我也爱你。”他柔声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像他这样一个清秀文雅的男子轻声细语、温情款款地说他没有骗你的时候,真的很少有人能不信,但是这个如血地白花一般的男子却已经骗过她很多次、杀过了很多人。她抬起头看着他消瘦的下巴:“只要你告诉我你还有些什么事瞒着我,我就信你……从来没骗过我。”
他抿嘴不说。
她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他便开了口。
她说的是:“反正……反正你已命不长久。”
他说:“有件事,要在我死之前告诉你。”
她问:“什么事?”
“有个华山派的小姑娘,叫萧瑶女。”他突然说了件不相干的事,“有一件事……有件事……也许你知道了以后就会恨我。”
“什么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现在……有些时候我也恨你。”
“‘桃花蝴蝶’之毒是天下奇毒,以毒养毒,再取血解毒之法我已经试过,但你也发现,那并不能完全除去毒性。”白南珠柔声道,“世上能解‘桃花蝴蝶’之毒的东西,仍然只有‘蒲草’……你把世上最后一颗‘蒲草’给了华山崔子玉。”
她的脸色刹那苍白,似乎突然想起世上还有赵上玄此人,茫然往身后忘了一眼。
倾盆大雨,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之间,远山之前,那个人的身影如此之缥缈,仿佛正被大雨纷纷冲淡,很快要失去了痕迹。
“崔子玉不肯交出‘蒲草’,我杀了华山派满门,我怕崔子玉用去了‘蒲草’,把他们都杀了之后,让韦悲吟拿去炼药,这一颗药丸,叫做‘人骨’。”白南珠从怀里取出一颗灰白色的蜡丸,“其中含有‘蒲草’药效,可解‘桃花蝴蝶’之毒。”
她蓦然回头,震惊至极地看着白南珠——她知道他练了“往生谱”之后性情残忍,不把人命当回事,却不知道他竟然又做了这样灭人满门惨绝人寰的事!他……他当真是万劫不复,早已难以超生了!
“这一颗是货真价实的‘蒲草’。”他手指一翻,指尖夹着另一颗淡青色的蜡丸,“这是在崔子玉身上找到的,两颗解药都能解‘桃花蝴蝶’之毒,但‘人骨’与‘蒲草’药性全然不同,‘人骨’是毒药……”他似乎说得累了,闭上眼睛微微喘了口气,“你留着‘蒲草’,‘人骨’可以就上玄。”
她震惊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垂下眼神:“嗯。”
“有个华山派的小姑娘,叫萧瑶女。”他轻声道,“小姑娘不解世事,她一直当她的师门死在鬼王母手下,我教了她一些武功,让她在泰山等我,我死之后,你记得去泰山顶找她,华山一脉,剩下的也只有她了。”
“你记得要给华山留下一脉,当初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她低声问。
“当时……当时我只是想要求药。”白南珠轻声道:“崔子玉激怒了我,后来等我清醒时,他们已全都死了。”他低下头,“被我杀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无怪华山一脉,自那之后再无消息。”她喃喃地道,“除了华山一门,你又杀了哪些人?”
“没有啦。”他轻轻地道,语调很是温柔,“去年此时,我从不杀人,那些人都是今年杀的。”
大雨之中,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臂抱紧,慢慢把头依偎在他的肩头:“你……好冷。”她轻声道,“你好残忍、狠毒、自私、阴险、邪恶、卑鄙。”
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承认。”
“你说你只是利用我的时候,我好伤心。”她仍轻声道,仿佛充耳不闻他在说什么,她只说她自己的,“我爱了上玄十几年,嫁给了他,但是……但是……”她缓缓摇了摇头,握紧了白南珠的手,“但是我们不会相爱,到最后搞得一团糟。”
他又点了点头,也仍在微笑:“你们会好的,会变得恩爱,他答应过不再离开你,他也在学着如何爱你。”
她仍在摇头:“不……我已经不爱他了,我们已经不再相爱,现在……我爱你。”她突然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们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嫁给他的时候,连一件红衣都没有……”她的声音哽住了,缓缓摇了摇头,“他不像你……他不像你……他如果有你一百份中一份的好,我……我……死也不会离开他。”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好。”白南珠的语音越发温柔得如一根细悬的蛛丝,轻呵一口气便会断去一般,“决,我是将死之人了,非但是将死之人,还是一个杀人如麻罪孽深重的恶人,你……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你可以爱我、可以抱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却不许我爱你?”她陡然叫了起来,“你——你——可以做尽一切,我便不可以?”
“因为不值得。”白南珠柔声道,“因为我不值得你爱,至少,你是一个好人,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而我……”他垂下视线,“而我是个……常常会杀人的……疯子。”
“我不怕罪孽深重。”她紧紧抱住他的胸膛,“我本就罪孽深重,今生今世,你必定不得好死,我……我和你一起不得好死。”
“那上玄呢?”他轻声问道,“他岂不是要和你我一起死?”他看着她,“你……忍心吗?”
她刹那间呆若木鸡,再次回头望着那雨中孤独的人影,那一眼之间,她只愿自己突然死去,或者永远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
上玄仍然站在那里,一把油伞已被风雨打得剩下伞骨,他仍牢牢握住,倾盆大雨顺着伞骨而下,他仍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离开。
大雨哗哗,电闪雷鸣。
爱恨之事,从未距离生死如此之近,如此之近。
“阿弥陀佛。”大雨中有人遥遥宣着佛号,容配天蓦然回首,却是一民灰袍和尚,冒雨而来,衣袂尽湿,约摸四十年纪,相貌清隽,“孽障、孽障。”
白南珠轻轻一笑:“大如方丈,别来无恙。”
容配天一惊——这位年纪轻轻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寺掌门,大如禅师?他不坐镇少林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废墟?
大如方丈微笑而来,似乎也在一旁等候许久了,叹道:“白施主当年向贫僧求取‘秋水为神玉为骨’功法,言及为江湖卧底涉险,贫僧十分感动,故有赠与‘玉骨功’。但也曾谈及‘往生’之害,当时施主心澄神秀,铁骨铮铮,贫僧相信以施主之气节心性,绝不可能为‘往生’所迷。但贫僧错了。”他走到白南珠身前,“白施主今日身受之苦,当真追究起来,贫僧责无旁贷,也有一份。”
“白南珠心性不定,杀人如麻,和方丈毫无关系。”白南珠也微笑道,“方丈不必自责。”
“施主非我佛门中人,自然多受‘贪、嗔、痴’之苦,”大如方丈缓缓地道,“‘往生谱’本是害人之物,施主能坚忍多年,至今神志不失,已是难得。”他叹息了一声,“前曰有三位客人大闹我少林寺,要我寺为赵施主证明其并非杀害‘胡笳十三拍’的凶手,说真凶乃是白施主。我才知当日赠书之事,毕竟是铸下大错,擅传禁功害人至深,我已辞去少林寺掌门一职,如今挂为罗汉堂下一名散人。”
“那三名客人,如今如何了?”大雨之中,传来上玄的声音,那声音暗喑哑至极,雨声中犹显得苍凉。
“已于日前离去。”大如道,“我辞去掌门一职,一路行走,如遇有江湖门派,都曾细细讲明白施主当年决意卧底、以保江湖不为官府掌控之事,拼僧终此一生,都会为此事奔波。”
堂堂少林掌门,为当年一时不慎,竟愿付出如此代价,确是令人尊敬。白南珠微笑道:“方丈在说故事的时候,别忘了说明这位侠客是如何在一念之间,变成了杀人盈野的凶徒……咳咳……提醒江湖后备千万莫对自己太有信心,人都是很脆弱、很容易变的。”他低咳了几声,大如禅师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寻来,有一种药物要赠与白施主,可抵制‘往生谱’之毒。”
容配天脱口问道:“什么药物?”
大如禅师脸露慈祥微笑,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就是此物。”
白南珠淡淡掠了一眼那粒药丸,眉宇间神气很平和,不见多少惊喜感激,竟有一种温和的顺从,“方丈费心了。”
那里药丸从大如禅师手中递到白南珠手中,白南珠一抬手就欲吞下,荣配天骤地死死抓住他的手,正在此时,有人与她同声喝道:“且慢!”
大如禅师一怔,白南珠亦停下了手,上玄本牢牢站在十步之外,此时突然大步走了过来,用力夺下了那粒药丸,“且慢!老和尚,我有些话要问你。”大如禅师年纪不老,他却直呼“老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请问。”大如禅师脸现惊讶之色,却仍镇定自若。
“身为少林寺方丈,你为何会有武林禁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功法?”上玄胸膛起伏,“又为何会有什么‘抵制往生谱之害的药物’?”
大如禅师又是一怔:“这个……这是寺中自古传下的书籍……”
“‘往生谱’本事叶先愁之物,他被屈指良所杀之后,‘往生谱’中‘衮雪’、‘玉骨’两章都被屈指良带走,交入宫中。”上玄一字一字地道,“老和尚你若和皇宫没有写干系,怎会有‘玉骨’?你要是和宫中有些干系,那有些事……有些事便大不相同!”
“怎会呢?”大如禅师微笑了,“有何处不同?”
“我本想不通,皇上怎会想出以江湖制江湖、以江湖杀我之计,以我对他二十几年的了解,他绝没有如此聪明。”上玄冷冷地道,“他的身边,必然有人出谋划策,意图操纵武林,臣服朝廷。这人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向他进言?我也非聪明之辈,本想不出来。”
白南珠淡淡一笑,容配天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出奇的有力。
“但是今日此时,老和尚你露出了马脚。”上玄乍然厉声道,“你差遣少林十七僧追捕我赵上玄,本是为了杀人灭口!今日出现此地赠与什么‘低档往生谱的药物’,一样是为了杀人灭口!你要杀我,是因为皇上要杀我!你要杀白南珠,是因为你选择了他作为杀人利器,他却从中作梗,让焦士桥选择了白堡作为‘新武林盟主’人选,而把你少林寺视若无物!如今事情败露,白南珠要是不死,你怎能放心?他非死不可,所以你今日才来送药,送的一颗要命之药,是与不是?”
大如禅师脸色微变:“施主怎能凭空想象,以一面之词指责贫僧?施主所言,可由凭证?”
“凭证就在我手上。”上玄冷冷地道,举起了那颗药丸,“这可要如果是灵丹,那我就是凭空想象,诬陷于你;这颗药要是毒药,那就是你意图杀人灭口的铁证!”
“阿弥陀佛,施主又怎知此药究竟是灵丹或是毒药?”
“那简单得很。”上玄一抬手将药丸吞入腹中,冷笑道:“我要是活着,老和尚你就是清清白白,我要是死了,你就是幕后元凶,少林寺的败类!”
“上玄!”容配天一生大叫,脸色惨白,放开了紧紧抓住白南珠的手臂,冲上两步,却不敢去碰他。白南珠自地上骤然站了起来:“你……你……”他脸上难得露出惊容,此时却是震惊至极,“你做什么?快吐出来!”
“你明知道是毒药,刚才为什么还想吞下去?”上玄早已将药丸咽下,一把将白南珠和容配天推开,冷笑道,“你要死,我偏偏不让你死,你定要和我一样,背负几十条、几百条人命活下去!”
大如禅师立刻变了颜色,一挥衣袖就待离去,上玄反手擒拿,他何等力道,大如禅师迅疾地连变七八种招式,都未能摆脱上玄一拿,“啪”的一声被他牢牢扣在掌中。白南珠一声轻叹,衣袖一扬,如一阵清风掠过大如禅师之颈项,“咯啦”一声,这位年纪轻轻就登上武林无上高位的少林寺方丈,在当世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就此惊怒而逝,他对自己太自信了些。
“被你所杀的人之中,也就只有这个老和尚,才是死得名正言顺,全然是活该!”上玄冷冷地道,他吞了毒药,脸色已逐渐变得有些青紫,却仿若浑然不当一回事。
“咳咳……咳咳咳……”白南珠弯下腰咳嗽,他六日六夜未曾进食,身体已然十分虚弱,咳了一阵,他亲亲地道,“前代少林掌门,曾在战乱中护卫一方,功业斐然,十分受人尊敬。大如是前代掌门关门弟子,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加之精修佛法,武功高强,所以四十有五便荣登方丈一位,本是少林百年来的罕事。只是相较前代的丰功伟业,大如平平无奇,反而武林人才辈出,江南山庄、祭血会、秉烛寺……风起云涌,少林黯淡无光,影响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他才会……咳咳……一突然染指‘武林门主’……”
“出家人成日想着如何为少林争名逐利,难怪会落得这般下场。”上玄冷笑,“你明知老和尚就是要杀人灭口,为何还要吃药?”
“你明知那是毒药,为何吞了下去?”白南珠幽幽反问。
上玄一怔,别过头去,没有回答,他既不看白南珠,也不看容配天,此时毒气随血流动,他的脸色已青紫得十分可怕。
“白南珠死有余辜,我早已说过,不管是谁,只要自忖杀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颈待戮。”白南珠轻轻地道,“和你一样,我只不过不想活了而已。”他委实有些累了,大雨之中,缓缓仰面倒下,静静卧于泥水之中,白衣污泥,乌发流散,煞是清晰,而秀丽得有些可怖。
容配天看着大如的尸身,呆呆地站在雨中,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天空电闪雷鸣。
那些雷和电都离人很遥远。
天地之间的空隙,仿佛很大、很大。
他们两个……到最后,都想死。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爱她爱到最后,是生不如死。
那她呢?
他们都说要死,那她呢?
“啪”的一声,第二个人摔落泥桨之中,横倒于白南珠身上,灰衣长袍,与白色截然不同。
白南珠睁着眼睛,仰卧于地。
上玄扑倒他身上,俯身向下。
不知是谁的血混合到了泥浆之中,比泥浆更黑,在闪电映照之下丝丝清晰。
他们的血,都是黑色的。
她一个人站在天空之下,此时此刻,要死容易得很,只消她也死了,他们三个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烟消云散,谁也不必痛苦了。
死,还是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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