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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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也许人人都见过蝴蝶,但断翼的蝴蝶就未必人人见得,若是成千上万只断翼蝴蝶,那见到的人一定很少。
容配天从密县离去之后,也并没有走远,江湖上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关于赵上玄身负“衮雪神功”滥杀无辜之事,她也听说了,也不以为奇。那日在客栈之中,她已叫他赶快离去,以免惹祸上身,但他非但不听,还出手打翻木桌,显露“衮雪神功”,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飘泊江湖这么多年,他……他还是一心以为,他仍是当年指挥几十万禁军的燕王爷世子吗?江湖之中,无论武功有多高明,哪一日突然死了,说不定也无人知道……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翩翩掠过,似是起了一阵风,她一回头,只见眼前无声无息的涌起一股五色斑斓的潮水,自她眼前漫过,而后升上天空,逐渐散去——
蝴蝶!
她一生走过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蝴蝶也不少,却从没见过这么多蝴蝶。
都是同一品种,翅膀之上似有蝴蝶图案的蝴蝶!蝴蝶双翅之上仍有蝴蝶,那是何等罕见的情形?这一群蝴蝶至少有数万只,飞舞之时,毫无声息。
容配天看蝶群散去,一低头,只见桃林落叶地上仍留下数以千计的蝴蝶,只只只余下一边翅膀,仍在挣扎扑腾。她心头微微一震,如此脆弱的生命,想活下去却已全然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到底是什么让这成千上万的蝴蝶聚集于此?沿着满地蝴蝶往树林里走去,她眉心微蹙,天色虽然光亮,却已有黄昏的寒意,这满地寂静的蝴蝶,让人觉得不祥。
“天……天绝我……华山……”突然前面树林之中传来一声凄厉已极的悲号,“我对不起……华山列祖列宗……”
容配天一提儒衫下摆,倏忽之间抢入林中,只见树林中横七竖八倒着数十人,更多的蝴蝶挣扎于地,地上有一个紫衣老者,浑身浴血,左手持剑,仍在不住挥舞,砍杀蝴蝶,见她闯入,浑身一震,失声道:“可是江湖‘白发’?”
她摇了摇头,那老者满面失望之色,“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厉声道:“天绝我华山!可怜我华山近五十年来未出过杰出弟子,未能将我派绝艺发扬光大,却居然死于这……这些毒虫之手!实让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毒虫?”容配天单膝跪地按了按地上一人的脉门,淡淡的道:“这人尚未气绝,你哭什么?”
地上那紫衣老者正是华山派掌门崔子玉,闻言一呆,“本派误中暗算,中了桃花蝴蝶镖之毒,若非尊驾闯入,都已成了那毒蝶口中之食,此刻死与不死,也没多大分别。”
“诺大一把年纪,满口胡说八道。”容配天冷冷的道:“无怪华山派近年来毫无作为,气得杨桂华破门而去,果然掌门是昏庸得很。”
崔子玉气得脸色青铁,指着她道:“你……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往崔子玉手里一塞,淡淡的道:“这是治疗剧毒的药物,名叫‘蒲草’。掌门人若是尚有心救人,那就拿去救人,若是早已认命,不妨躺下等死。”
崔子玉一呆,“蒲草?”
“不错,蒲草。”容配天冷冰冰的道,“‘蒲草’此药天下只有一百粒,成药于百年之前。五十粒百年前进贡皇宫,五十粒历经江湖劫难,藏于名医山庄,早已使用殆尽。”她“啪”的一声将药瓶掷入崔子玉手里,“这瓶里共有四十八粒,你好自为之。”言罢,掉头就走。
“且慢,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崔子玉脸色苍白,这四十八粒若真是“蒲草”,赐药之恩,重于泰山!
“你再不救,你的弟子,真的要死了。”容配天掷药之时本想留下几颗,以备不时之需,但此药是上玄所赠,想起来心里厌烦,索性半个不留,全数送人。听崔子玉颇有感恩之意,她毫不希罕,缓步离去。
崔子玉打开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再一粒塞入地上那位弟子口中,只觉药丸冰凉沁香,药香散发开去,地下蝴蝶挣扎避开,果然是解毒之物。他连忙起身抢救尚未气绝的弟子们,心里却是老大疑惑——名医山庄那五十粒“蒲草”早已用完,那他现在手里的这瓶,难道是从前朝皇宫中传下的?就算这便是那进贡前朝皇宫的五十粒“蒲草”,那也该收藏宫中,怎会到了这位白衣人手上?这位白衣人容貌和“白发”颇有相似之处,究竟是谁?崔子玉且记住此人,另一件大事又涌上心头——以粹有“桃花蝴蝶”剧毒的兵器重伤他门下几十人的,是鬼王母门下火客和唐狼。几个时辰之前,他带领弟子路过此地,撞见了一个黑色人形事物被风吹起,那黑袍之内装有机关,有几个弟子被黑袍内机关射杀,紧接着火客和唐狼突下毒手,华山派骤不及防,死伤遍地,竟无一人逃生,此时细细想来,究竟所为何事,崔子玉心中已然有数。
华山派之所以倾派东行,是接到老叫化子章病暴毙的消息。几年前崔子玉受过丐帮大恩,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因而带领门下弟子全悉东行。路途之上,他突然接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笺,说明杀人凶手赵上玄不日将经过密县桃林,因而改道赶来,谁知遇上鬼王母门下,大败亏输,全军覆没。
想明白鬼王母门下何以下此毒手,崔子玉不免起疑,暗想那通风报信将大家召集到密县桃林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比之那传闻之中的凶手,这位中间人似乎更为可疑。将地上尚活着的四十六人全数救活之后,余下一粒“蒲草”崔子玉收入自己怀中,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突然树林“唰啦”一晃,方才离去的那位白衣人骤的回来了。
崔子玉一呆,对那人一拱手,“尊驾救命之恩,日后若所需,华山派如能做到,甘当犬马!”
回来的人自是容配天,她笔直站在崔子玉面前,沉默了大半晌,“那瓶子还我。”
崔子玉愕然,自怀里摸出药瓶,递回给她。
容配天往瓶里一看,倒出余下一粒药丸,掷回给他,把空瓶往怀里一放,掉头又要走。
“且慢!”崔子玉连忙拦住她,“尊驾救我满门,请留下姓名。”
容配天充耳不闻,想了想,突然问:“华山派老老小小不待在华山,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崔子玉将如何接到章病被害消息、如何满门全悉东行、如何收到信件、如何遇到鬼王母门下放火、而后遇袭详尽叙述了一遍。
容配天听完,嘴角微微一撇,“华山派行事果然聪明得很啊。”
崔子玉如何听不出她言下讽刺之意,顿时惭惭。
“鬼王母门下在左近放火,烧的是什么人?”她突然又问。
“这个……在下不知。”崔子玉据实以答。
她低声问:“烧的是赵上玄,是么?”
“很有可能。”崔子玉点头,“既然我派收到了记有他行踪的信件,想必收到信件的,不止我华山一派。鬼王母门下对我们痛下毒手的时候,岳家双旗曾经出手相救,只是不敌毒火,半途败走。他们也并非本地门派,只怕也是远道而来。”
她默默听着,缓缓的道:“他不远走高飞,又回到这里来做什么……”
崔子玉不明她言下所指,叹了口气。
“在江湖中过了这几年,没有半点长进,”只听她仍慢慢的说,“除了被连累、被嫁祸、被骗、被利用,难道就不会点别的么?你……你……”
崔子玉皱起眉头,这几句容配天自不是对他说的,只见她顿了一顿,缓缓叹了口气,似乎为什么事烦恼得很。
“丐帮的老叫化子不是赵上玄所杀,”容配天抬起头看他,表情淡淡的,“你信么?”
“这个……这个……”崔子玉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人不是他杀的,”容配天冷冷的道,“我说的。”
崔子玉暗忖这白衣人和赵上玄定然有些关系,他虽非才智见识出众,却也是走了大半辈子江湖,此时微微一笑,“尊驾救我等性命,自非残忍好杀之辈,我也觉赵上玄杀人一事有些可疑。”
容配天淡淡一笑,“掌门人见事不清,倒是圆滑得很。”崔子玉这话说得漂亮,却半字不提他究竟信不信容配天的话。崔子玉惭惭,容配天又道:“我要找杀人凶手去。”崔子玉忙道:“本派愿效犬马之劳。”
容配天本要拒绝,突地淡淡的道:“也好,你替我传出话去,凶手不是赵上玄,是白红梅。”
“白红梅?”崔子玉讶然,“那是谁?”
“一个……很美丽的,温柔的女人。”她缓缓的道,“温柔的时候,像水一样温柔,只不过……只不过……为了我,她什么都……敢做。”
“世上真有能一招杀害‘胡笳十三拍’和章长老的女人?”崔子玉骇然,“老夫不敢相信。”
容配天默然,过了许久,淡淡的道:“女人,本就是男人想不明白的东西。”
上玄从密县桃林离去,突然转为向北,往太行山而去。曾家三兄弟跟在他身后,不住追问,上玄充耳不闻,根本不理,饶是那三兄弟多嘴多舌也是毫无办法。
太行山在嵩山以北,乃是连绵山区,有五台山、太白山、白石山、狼牙山、南坨山、阳曲山、王屋山等山峰,人烟稀少,不知上玄突地钻山有何用意?曾家兄弟虽是罗罗嗦嗦古古怪怪,却是真心关切上玄,他身中桃花蝴蝶镖之毒,虽然功力深厚,看似无恙,却并未就此痊愈,万一哪一日发作起来,是要命的事。曾一矮建议应先寻神医歧阳或名医山庄神歆,思考救命之法;曾二矮却道应当在有命之时查明究竟是谁杀死“胡笳十三拍”和章老叫化,以免毒发无救,落得千古骂名;曾三矮又建议应当放下一切俗事,讨个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人在途中不住争吵,上玄却理也不理,不出半月,就到了太行山下。
太行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自齐桓公悬车束马窬太行以来,出过许多有名的战役,千年以来山上留下不少屯兵的遗迹。但百年以来,太行山上只出过绿林好汉,却没有出过什么英雄豪杰,硬要说有,最多就是‘梧井先生’叶先愁了。但他早已死在二十几年前,曾家兄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玄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
唐天书是叶先愁的义子,唐天书练有“秋水为神玉为骨”,也许和叶先愁有些联系,而白南珠也练有“玉骨”,说不定,和唐天书、叶先愁也有些联系。上玄北上太行山,不查明白南珠武功来历,不能克敌制胜。他虽不如容隐或聿修那般才智出众,却也并非笨蛋,这一路上遭遇围剿暗算,被人嫁祸,那杀死“胡笳十三拍”、章病以及冬桃客栈店小二的人是谁,他岂能不知?白南珠假扮“红梅”,滥杀无辜,而后嫁祸于他,究竟是借刀杀人之计,还是有其他图谋……若只是要杀人,以白南珠的武功,杀他也并非不可能,何必布下嫁祸之局?若不是为了杀人,那又是……为了什么?赵上玄并非庸手,纵然他白南珠聚齐数百之众半途设伏围剿,也未必当真能要他性命,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他只是想保护配天,有白南珠那样的男人在她身边,太危险了,而她究竟知不知道与她同床共枕多年,一直以女子之身陪伴她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必须打败白南珠,他要保护她。
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独立和坚强的女人,他都想保护她。
春季的太行山,草木茂盛,有些树木高耸得不可思议,行走于林道之中,光线阴暗,不住有蚊虫飞舞,道边各种野花盛开,被雾气氤氲得十分潮湿。上玄和曾家三人沿着林道往深山深处行去,未过多时,便到了一片梧桐树林。
梧井林,井中居。
江湖中人尽人皆知“梧井先生”叶先愁居于梧井林、井中居中,虽然时间已过去二十几年,梧井林依然树木萧萧,盈绿之极。那梧桐树林中生满青苔的房屋,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井中居”。上玄缓步走到房屋之前,青苔遍布的庭院不免给人阴森之感,当年叶先愁在家中被屈指良所杀,唐天书自此屋离去,寻得乐山宝藏,就不曾再回来过。
“这……这这这里恐怖得很……”曾一矮见上玄要去开门,吓了一跳,“你当真要进去?”
上玄“咦呀”一声推开门,嘿了一声,“至多白日见鬼,有何可怕之处?”
曾家兄弟却都一齐怕鬼,看他推开大门,哎呀一声,一齐闭上眼睛,有的念阿弥陀佛,有的念无量寿佛,有的念我的妈我的祖宗,各不相同。
上玄凝目往屋中看去,屋里空空如也,遍布蛛网,不少爬虫见到光亮之后纷纷闪避,还有些蝙蝠住在屋中,蠢蠢而动,发出吱吱之声。此地果然是二十多年空置,已全然不能住人,更不像近期有人来过。他往房内转去,踏入的那间曾是书房,架上依稀可见许多发霉之物,生长不少形状古怪的花草,曾经的书卷早已不可辨认。
书架上有块地方空了一块,上玄抬手轻轻一摸,擦去生长其中的青苔和泥土,露出一个极其方正的空隙——显然原本放着书,而后却被人拿走了。
书房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
他自幼受教,知道凡是这等众多的藏书,犹收拾得如此整齐,书卷之中,必有目录作引!虽然房中的“书”早已腐坏,他却很快的找到了曾经是目录宗卷的那一本,将那本“书”自架上拔了出来,掉下许多泥土和小虫,书卷本身千疮百孔,模糊不清,但在“四排四列第四十四本”上,却依稀留着几个字“伽……蓝……往生……谱……”
合上书卷,他曾经读书万卷,对于“伽蓝往生谱”却没有印象,更不知道其中含意,一低头,在地上突然见到一样事物,令他全身一震。

一支剑鞘,鞘为珊瑚所制,色泽微红。
那是配天的东西——配天曾经来过这里?他突然找到了白南珠和“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联系——配天曾来过这里——这里是“玉骨”的起源——难道白南珠和配天是在这里相逢的?白南珠来到这里可以解释为寻访“玉骨神功”而来,配天来这里做什么?
是为了什么?
被拿走的书,又是什么内容?放置在这里这么多年,难道那本书没有腐坏么?
上玄心里疑惑重重,叶先愁在书房内留下了什么?或者是唐天书在书房内留下了什么?那本书和白南珠武功来历有关么?伽蓝往生谱、伽蓝往生……伽蓝往生……他喃喃自语,在心中反复念过,依稀在记忆中哪里,曾经见过相似的东西——在哪里?在哪里?突然他啊的一声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那空去一块的橱柜,是伽菩提蓝番往生谱!
伽菩提蓝番往生谱!
他心里犹如翻江倒海,在明白那是本什么东西的时候,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语的伤心,和无法明状的痛苦。
伽菩提蓝番往生谱,那是一本传世邪功,传闻“秋水为神玉为骨”和“衮雪神功”都是它其中之一,它最可惊可怖之处,在于它传授一种古怪的功法——练此功之人只有二十五寿岁,但在功成之后,二十五之前,将无敌于天下!也就是以寿命换武功!此书在百年前已经失传,若非他机缘巧合练了“衮雪”,世上只怕再无第二人知晓有关“伽菩提蓝番往生谱”的半点事情。
拿走此书的人,必定练了“往生”。
寿命和武功,究竟什么更重要?或者绝大多数人,更珍惜生命些,所以叶先愁没有练、唐天书没有练,虽然他们都不得善终,但都活过了二十五岁。
是什么人不怕死,练了“往生”?是什么人只愿活二十五岁,而要在二十五岁之前横行天下?是谁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野心、这样的霸道……这样的不顾一切?
白南珠吗?
上玄茫然失措,是白南珠吗?
如果是的话,他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配天……吗?
如果真是为了配天,他要怎么办?
他完全……做不到……他完全不能为配天做到这些!他做不到!连一样也做不到!那……那……是不是我真的爱你不够,是不是真的是我——是我的错?配天啊配天,我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对你……我……我……
我是不是、根本不会爱你?
上玄呆呆的看着那橱柜,看了很久,方才转过视线,往其他房间走去。迈入书房之后的房间一步,只见一支长剑钉在房门之上,那支剑剑柄虽然锈渍斑斑,剑刃却仍湛亮如新,正是容配天当年所配的“红乍笑”。仔细凝视长剑所钉住之物,乃是一块破布,布上依稀绣有“韦悲吟”三字,挑开破布,却是一块衣角,看此情状,必是配天掷剑,将此人衣角钉在门上,那人用力一挣,衣袖扯破,留了半块袖角在此门上。看此剑仍在门上,可见配天掷剑之后便无力取回——当年此地,必有一场博杀。
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配天曾经遭遇过什么非常危险需要掷剑以自保的事么?那时候白南珠是不是在她身边?这个叫做“韦悲吟”的人,究竟是谁?他凝视着那柄长剑,才发觉,其实自己从未想过,原来她也会遇到危险……只是害怕她不愿见到自己,只是害怕她冷漠绝情,却从来没有假设过——如果她遭受痛苦、如果她遇到危险、如果有一天她无声无息死在人海的角落,如果自己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她所遭受的痛苦——他悚然冷汗冒出,已不敢再往下细想,心头砰砰直眺,这几年她定然遭受过许多劫难,可是自己却该死的一直没有陪在她身边!甚至……从未担心过她。
我……我……他握起拳头,突然之间,心中残留的关于“皇室宗亲”的自尊咯啦崩裂,那一刹那他承认他想求她原谅,想立刻找到她想流泪想说当年选择复仇是怎样愚蠢的事!但是、但是、但是她究竟人在哪里?她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老大?”曾一矮见上玄进入“井中居”大半天还不出来,终于忍耐不住在门外囔囔,“瞧见叶先愁的鬼魂没有?看到什么了?”
上玄很快退出“井中居”,“没什么。”他嘴上说得淡淡的,曾家兄弟却都见他脸色苍白,显然在屋中见到了令他震惊的事物,不免各各心里发毛,齐声道:“我等还是赶紧下山去吧。”
他们到了山下,很快听到了江湖上的新消息——华山派受鬼王母门下袭击,居然未死,侥幸逃生,传闻为一白衣公子所救。而赵上玄杀“胡笳十三拍”和章病一事又有了惊天变化——有人道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一个名唤“白红梅”的女人。
传闻“白红梅”温柔美貌,年纪很轻,却是杀人不眨眼,男人见了无不倾倒。但如此传闻却并不被大多数人接受,毕竟一个年轻女子要杀死如此多江湖一流高手,未免牵强,若她真有诺大本事,早已名满天下,绝不会从未耳闻;又何况无论是“玉骨”还是“衮雪”,都不适合女子练习,于理于情,凶手都不该是个女子。
江湖白道几个顶儿尖儿的人物已在江南山庄汇合,以“白发”和“天眼”的断事之能,很快传出消息,江南山庄将分兵两组,一组追踪赵上玄,一组查明“白红梅”其人。这两组人马分别以“白发”和“天眼”为首,据称即使踏遍江湖寻遍寸草,也要查明凶手。此事也引起了小小的一阵震动,“白发”、“天眼”二人名声响亮,却甚少过问江湖事务,年来多在隐居,居然为了“胡笳十三拍”被害一事奔波江湖,这让不少人暗暗感激。
听闻“白发”、“天眼”亲自出山追查此事,曾家兄弟眉开眼笑,说道距离真相大白已然不远,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二人亲自出马还来得让人放心的?上玄一张脸上没有半分高兴之色,越发沉默寡言,有时目中掠过少许恨恨之色,天下皆以为他是滥杀无辜的恶徒时他并不在意,此时有人要替他查明真相时他反而生气,也不知在恨些什么。
容配天让华山派将“白红梅”方是杀人凶手一事传扬出去,那崔子玉倒也卖力,修书几封,说明自己如何受人救命之恩,如何那位恩公言道赵上玄并非滥杀无辜的恶徒,一切经过皆详细道来,而后派遣弟子送往各大门派。与之同时,一人闻言前来,此人姓白,名南珠,号称“南珠剑”,前来告知华山派女弟子萧瑶女的下落。
这位“南珠剑”白少侠,看起来有些眼熟。容配天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南珠的一举一动,自从昨日这位白少侠前来通报萧瑶女的下落,她就觉得他眼熟得很,但其人相貌俊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之前分明从不识得。和华山派崔子玉等人分道扬镳之后,她要前往江南山庄寻找兄长,这位白南珠白少侠也正巧要到江南山庄拜访江南羽,于是结伴而行。
“容公子出手救华山满门,解‘桃花蝴蝶镖’之毒,实是令人佩服,但不知容兄用的什么药物,能解剧毒?”白南珠含笑,给她端了杯茶——歇脚客栈之中,他正巧沏了一壶“奇兰”,正是她喜欢的茶叶。
端起淡淡喝了一口,容配天眼望窗外,“世上谁不知‘桃花蝴蝶’无药可救?若非‘蒲草’,何物能解‘桃花蝴蝶’之毒?”
白南珠脸现惊讶之色,“‘蒲草’药方传闻早已失传,世上仅存的四十八粒,也在皇宫之中,不知容兄如何得到此药?”
容配天淡淡的答:“受人所赠。”
“不管是何人所赠,想必也是含有深意。”白南珠感慨,“只盼容兄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吧?”
她微微一震,手指不觉轻轻一触怀里的药瓶,改了话题,“不知白兄到江南山庄有何事?可也是为了追杀赵上玄?”
“不。”白南珠正色道,“前往江南山庄,除了拜访故友江南羽江少侠之外,更是要带去一条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她低声问。
“容公子可知‘九门道’韦悲吟?”白南珠微微一笑,“这位魔头自数年前失踪之后,近来再度出现,听说得了叶先愁一本药书,已杀了几人,用人心人肝炼药。我自南而来,其实近来江湖除了赵上玄滥杀无辜一事外,尚有几件事江南山庄务必留意,韦悲吟是其一而已。”
“韦悲吟。”她脸色不变,缓缓的道,“我知道韦悲吟,此人脾气古怪,从数年之前就热衷于歪门邪术,曾想以将妙龄少女活活推入炼丹炉中炼药,武功高强,残忍好杀。”
“除了韦悲吟之外,尚有一位黄衣怪人,以一柄怪剑为兵器,在南蛮一地,杀害苦布族全族,共计三百三十九人。”白南珠道,“此人姓名不祥,来历可疑,江南山庄为江湖执牛耳,不可不防。”
“如今,江湖上下,无不在谈论赵上玄杀人之事,各门各派,也都以生擒赵上玄为荣。”容配天淡淡的道,“但他并非凶手。”
“哦?”白南珠含笑问道:“为何说赵上玄并非杀人凶手?”
容配天默然,过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他们说杀死‘胡笳十三拍’是为了劫财,胡说八道……赵上玄何等家世,会为了区区五十两黄金白银去杀人?何况他……何况他本就……”她的语调慢慢轻了下来,“他本就……从未杀过人,杀人犯王法,他绝不会杀人。”
“容兄和他很熟?”白南珠微笑,“何以如此笃定?”
容配天沉默良久,白南珠似是很了解她,一边坐着,极有耐心的等待,过了很久,她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对“容兄和他很熟?”那句问话的回答,却并不说话。
“在下和容兄一见如故。”白南珠并不追问,将“奇兰”泡得分外芳香,“既然容兄坚信赵上玄绝非凶手,在下也就信了。”
她有些意外,这个感觉很熟悉的陌生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反感,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她很少对人生出好感,却不由的对白南珠另眼相看,“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白南珠扬起眉头,笑问:“怎么说?这位白姑娘又是何人?”
“她是我的妻子。”容配天缓缓的道,“数年之前,我从韦悲吟手下将她救下,她便嫁给了我。”
白南珠笑道:“那便是以身相许。”
她点了点头。
白南珠问道:“既然是这样一位温柔佳人,又如何说她是凶手?莫忘了,在你从韦悲吟手中将她救下的时候,她定然没有杀人之力。”
“正是因为亲手将她救下,所以数年以来,我从未怀疑过她。”她淡淡的道,“无论她夜间出去多晚、多久,无论她带回来什么东西,我从不怀疑。在我心中,她始终是个温柔美丽的寻常女子,深情如水,善良贤惠。只不过她的身世来历、银钱的来路,我始终不知,也知道她有些事瞒着我,却从未想过究竟会是何等事……直到有一天,我却发现,她瞒着我的事,竟是可怕得很。”
“哦?”白南珠含笑。
“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手指弹出毒粉,将数百条毒蛇一一毒死。”容配天慢慢的道,“那时桃林之中,我们被毒蛇围困,数百条毒蛇喷出毒液,形势甚是危急。桃林雾重,毒蛇毒液喷出之后,更是视物不清,旁人或许都看不见,我却瞧得很清楚——她弹出毒粉,刹那之间,毒死了数百条毒蛇……每一点毒粉都落于蛇头正中,仅凭一手五指,施展‘满城烟雨’,能分落数百之处,如此手法,即使称不上惊世骇俗,也算人所未见。”她缓缓的道,“那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那又如何?”白南珠道,“即使这位姑娘深藏不露,也未必便是凶手啊。”
“那日冬桃客栈杀人之法,若非‘衮雪’,便是‘玉骨’,其余武功,绝不可能那般杀人。”容配天淡淡的语调起了一丝激动,“世人皆以为是‘衮雪’,但我知道……但我知道他……赵上玄‘衮雪’之功尚未功成圆满,仅以一招勒死十三人,一脚之力杀丐帮章病,他做不到。”
白南珠微微一笑,“不错,若是赵上玄做不到,那便只可能是‘玉骨’了。”
“所以——我定要去一趟江南山庄,说明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但容兄和夫人同床共枕数年,夫妻之间,难道就无半分情意,只为一个陌生人,容兄就对夫人如此绝情?”白南珠道,“难道不曾问过尊夫人是否有难言之隐?到底因何杀人?”
容配天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幽幽的道,“她……她一向待我极好,只是我……我……”
“可是在容兄心中,到底江湖正道胜于儿女私情,白某佩服、佩服。”白南珠朗声大笑,“挥慧剑斩情丝,实在是英雄所为啊。”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蓦地站起,“我欠她良多,我信她杀人放火,也多是为我——但……但……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将杀人之罪推于他人。我愿与她同罪,今生今世,我可同她一般不得好死,但……但不可连累他人。”她颤声说完,突然一呆——只见白南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嗒的一声湿了衣衫,她指着他的眼泪,“你……你……”
白南珠微笑,他只掉了那么一滴眼泪,剩余的泪水在眼睫间闪烁,“我却为容兄感动,失仪了,惭愧、惭愧。”
她看着他哭泣的样子,目不转睛——在他掉泪的一瞬间,她竟觉得熟悉得很,仿佛多年以来,曾百次、千次,如此直视他哭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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