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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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道:“绝对不会,否则我就不会有那个想法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介意你们叙叙旧情的。”
鲍十一娘苦笑道:“那是孩子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非昔日之我,他也非昔日之他,我们是真正的一乾二净的朋友了,不过十郎是个好朋友,一个值得为他付出一生的男人,希望你好好地把握住他。”
望着这痴心的女郎鲍十一娘心中有一丝轻微的惆怅,李益是个值得爱的男人,但不是一个能把握得住的男人,也许换了自己还有几分可能,但霍小玉这样雅气,实在很难说,因为李益动心的是一个充分成熟的妇人,霍小玉甚么时候才能成熟呢?
经过了这一番密谈后,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更接近了,絮絮切切地谈着,话题多半是李益,当李益走到了屋子里,她们都没有发觉,直到李益轻咳一声,两个人才发觉过来,脸上都红红的。
李益笑道:“谈甚么这么专心?”
霍小玉更是说不出话来,还是练达的鲍十一娘轻盈一笑:“是不能给男人听的女人话。”
十一娘接着忙又问道:“十郎,你看过我那畜生的窗课后觉得怎么样?”
李益想想道:“还算过得去,文理也很通顺,只是腕力稍弱,下笔时胆气不足。”
霍小玉道:“作文章又不是写字,关腕力甚么事?”
李益笑道:“这是衡文的口语,说他下笔时不够开展,遇上个守旧的试官,会认为他太嫩,遇上个好立奇论的试官,则又会认为他过于呆板,不易讨好。”
霍小玉道:“孩子反正还小,目前只是历练一下。”
李益道:“正因为他年纪轻,要跟许多老手去比,在经验上还欠缺,书也没有别人读得多,只有取巧另辟门路才有机会去试不同乡选。考秀才只要把经书读通了,说出一番道理能切题。就能登榜了。举试为吏选入门,必须要情理通达,引古证今才行。”
鲍十一娘忙道:“十郎,这篇道理我可不懂,你乾脆就告诉他,要他如何用功,应该往那一个方向着手。”
李益道:“经书过得去了,有瑕不妨看看别的书,反正抱着试试的心情,不如另辟途径,一个题目下来,有十个道理可引,不妨别出心裁,想出第十一条道理,这样试官或许会认为他文有奇气而特加圈点……”
鲍十一娘很玲珑,笑笑道:“十郎!你是说他如果走正当的路子,中试的希望不大?”
李益道:“你明白就好了,他才钻了几年书,怎么能跟人家多年的火候去比呢?过了二十岁,如果还不能抡举,就不必走偏途了,那时他本身的火候已够,再加勤学苦读,一定会有成就的,目前你求好心切,一定要他去试,只有走取巧的路子。”
鲍十一娘点头道:“我懂了!这跟我初到乐坊的情形一样,教乐的师父是以技选才的。我才学了一两年,手法经验都不如人,不过那个老乐工很喜欢我,教了我一个绝招,他要我专练一首最难的古乐,根本不要去管指法技巧,结果我就以那一曲压倒了很多比我年长的姊姊,在十二岁就被孙驸马府里选去了。”
李益笑道:“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你能明白这个,大可以开馆授徒了。”
鲍十一娘道:“十郎,真谢谢你,虽然是简单的几句话,但有很多人钻了一辈子,也未必悟得透这个道理。”
李益笑道:“我这个办法并不是人人可用的,不过我看他的样子还很聪明,不妨试试看,假加他天资不够,一本书要化个两三年才能背熟。倒不如规规矩矩,在圣人的大道理上下功夫了。”
鲍十一娘笑道:“我就叫他照你的方法去用功,不过要读那些书,你能否给我开列出来?”
李益道:“我已经写了,总计有十来部书,在书坊中都有刻木本,虽然贵一点,但这个代价是值得一花的,时间不多,叫他不必死记硬背,只要大致看一遍,懂得别人的理论就打了,这一第不中,下一第还可以照这条子路走,读熟这十来部书,对他为人处世也很有帮助。”
鲍十一娘忙道:“明天一早就叫他老子买去,十郎,如果托你的福,让那小子侥幸能中个一第,我带着他到你家去叩头。”
李益笑道:“那倒不必,你如果真想谢我,就替我找一个玲珑点的女孩子,花钱买下来都行。”
鲍十一娘道:“这是干吗?一个小玉,一个浣纱,陪着你还不够?”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看你想到那儿去了?我要个人不是为了那个。”
“那又为了甚么?”
“为了我的嘴,人找妥了别急着往我那儿送,先在你这儿,把你厨房里的手艺好好地教给她,学上两三个月后再送去,让我们也换换口味。”鲍十一娘道:“老张妈的手艺不错呀。”
李益道:“是的,她的烹调不能说差,她但是王府里出来的,手笔太大了,家里一共才几个人吃饭,她每天都是规规矩矩,八品一汤,有一大半是倒掉的,而且每天肥鱼大肉也吃得腻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说得也是,那样子是太浪费了,但是你可以叫她俭省一点。”
李益道:“没有用的,她习惯了大手笔,小东西弄不来,没有肉丝冬瓜,她连素菜都炒不好,而我的近况实在维持不了王府那样的排场。”
霍小玉一怔道:“十郎,你是不是没钱了?”
李益点点头道:“是的,我带了四万多来,不消半个月,就报销了一半,我必须节省着点,才能挨到秋天。”
霍小玉忙道:“你怎么不早点说,我那儿有。”
李益道:“我知道你有,钱柜的钥匙在梳妆台上,取钱的摺子在箱子里放着。”
霍小玉道:“娘都交给你的,你放在箱子里干吗?”
李益道:“小玉,我不是拘谨。也不是假清高不肯用你的钱,但我绝不乱用你的钱,日常开销那是我的责任,我要动用你的钱时,一定是为了正途,而且也一定会记录清楚,这些地方,我们还是分清的好。”
霍小玉刚要开口,鲍十一娘道:“对的,亲兄弟明算账,大家都有个说话。”
霍小玉却不以为然地道:“十郎,你若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倒也罢了,但你并不是,而且是个手头极为散漫的人,那就是对我的侮辱了,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是我们呢?总不能让你成天为了油盐柴米去张罗借贷,而我的手里却握看一笔钱在生息。”
李益刚要开口,鲍十一娘却笑道:“十郎,照说我不应该插进你们的私务,但我觉得小玉的话也是,你的近况我很了解,刚从家里来的时候,你带的钱并不少,虽然化得近乎挥霍,但在你而言,却是值得的,若非那一阵子豪举,何来文名满长安,那也是为日后做官铺路的,是省不了的。只是你已不便再向家里开口了,与其向你的亲戚贷高利,倒不如问小玉挪一挪吧。她的几个利息有限,白白让人把钱嫌去,这又是何苦呢?算算这笔账也不上算。”
李益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可是我……”
霍小玉:“也别你啊我的了,这样吧,回长安之后,家用由我来接替,不必让你费心。我整日无所事事,也该找点事做做。”
鲍十一娘笑道:“这也对,而且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十郎,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今年秋选,你要找份差事并不难,但你想找份理想的,却未必能如意,好的缺有限,未必今年就能轮得到,而出缺也不一定在秋天,你今年不妨先打点好路子,耐心地等着,有好差事就干着,一时没有理想的,不妨先谋定个资格等看……”
李益道:“是的,我也是这个打算,天下虽大,但美缺不过就那么几个人,人人都在争,站住缺的人绝不肯轻易放手,除了升迁,降削,丁忧,死亡,休致五途,没有其他的出缺的可能,而这些出缺的机会,不一定赶在秋选,而放缺的路子,一定在长安,必须随时候看,一有消息,立刻打点,如果将就看先弄个官儿做做,很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出头的日子,进士及第而终身的人多得很,所以我也打算守定而动,宁缺而毋滥。”
鲍十一娘笑道:“做官的路子你比我熟,我出不了主意,但是理财的路子我却比你精,假如一时没有好路子等着的话,你在长安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总得找个生财之道。”
李益道:“那还有甚么生财之道,这一领衣冠,除了放选之外,把我的生计全给弄断了,连学学允明的样子弄个学馆教教都不可能。”
鲍十一娘笑道:“那当然不必,从来也没有现任进士去教馆的,所以俗语才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但你们手头掌握了那笔钱不用,未免也太可惜了。”
李益道:“怎么个用法呢?”
鲍十一娘道:“靠得住的,在附近置下几项地,放给佃户去种,按年收租。将就着也能应付你们的开销了。”
李益道:“那不行,现官置产有限制的,除了在家乡,不得在别处置有私产,那是干律的,何况我的钱随时要用,万一到时拿不出来,反倒误了事。”
鲍十一娘道:“这条路子进不通,还有别的方法,你们可以做点生意。李升靠得住,你不妨看准了长安的所缺的货品,让李升到产地去批了来,赶时令批出去,可以一本而万利,这条路以前还有点风险,因为天下不太平,盗贼丛生,弄得不好,不仅血本无归,而且还得赔上一两条性命,现在路上很太平,倒是妥稳多了。”
李益眼睛一亮道:“这倒是条可行的路,只要时间不太久,倒是不妨一试,但贩些甚么好呢?”
鲍十一娘笑道:“甚么都好,如果要求重利自然是跑远一点,像宣纸,苏缎,湘绣,徽笔,在原地跟长安的价格,都差上好几倍。但你要求近的就只有做小的,我就说不上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儿离长安不过四十里,物价就差上一大截,长安一文钱三个三鸡子儿,在这儿却可以买上十来个,只要肯动脑筋,没有不嫌的?”
霍小玉忙道:“那我们就贩鸡蛋好了。”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只是举个例子,可不是指定了这一项,这儿鸡蛋所以便宜,是因为供多需少,如果你大批一搜购,立刻就会涨价的。再说这一个地方,最多也不过两三千只鸡,把所有的蛋都买了来,雇船装运,扣除装运,扣除破损,整批卖给蛋行,可没有那个价钱,除非我们全家出动,挑了担子去满城叫卖,否则赚的钱,只够付运费了。”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看不出你生意眼也是挺精心的,刚才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可不是就要你们干这一行,如果卖鸡蛋能有好处,我早就干了,还轮到来告诉你们。”
李益道:“贩卖鸡蛋不是没好处,只是我们起步太晚,早有人捷足先登了,有些生意人早已走通了各大宅院的路子,每户所需。每天都不上百个,他们四下到乡里收了来,按时送到各家去,一个月成半个月结一次账,虽然过几层回扣。仍然有利可图,菜疏鱼肉。莫不如此,只是这一行也不好干,第一要有固定的客户,第二要有固定而靠得住的来源,第三要跟各大院的管家搭上路子,这些条件我们都不够。”
鲍十一娘道:“十郎,你的世情熟得很呀。”
李益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在家乡就有专做这些生意的掮客,我还会不清楚吗?”
鲍十一娘道:“如果你能打开路子,我在这儿负责收购,供应绝没问题,鸡鸭鱼肉,时蔬菜果,只要把那些大宅院包个十几户下来,那营利就可观了。”
李益笑道:“十一娘,你才回来半个月,怎么眼光都变了,眼睛里只看得到钱。”
鲍十一娘道:“将劳力而图利。这也没甚么不对呀,以你在长安的交游。难道连这个门路都没有吗?那些管家们的好处我们照给,甚至比别人给的更多……”
李益道:“当然可以做,如果我拉得下脸,把长安城各豪门大宅的生意都揽下来都行,只苦在我不能这么做。”
霍小玉也笑道:“鲍姨,这倒是的确不能,十郎交游虽广,都是斯文之交,总不能投刺登门,寒暄过后,向主人说是来卖菜的,虽然生意必可成交,但李十郎不就变成李菜郎了!”
鲍十一娘也不禁嗒然若失,讪然地道:“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见乡下是待不得,一住就把人给住鄙了,如果我在长安,绝对想不出逗个混账的主意来。”
这是句自嘲的话,但也有一份自卑的落寞,她意识到自己究竟不是个上流圈子里的人,尽管在长安市上是个闻人,穿户入室,在闺阁贵妇间来往,始终不是她们那一类的人,因为自己始终没建立起身份的尊严,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面子。
李益似乎知道她的感触,笑笑道:“商贾非不可为,只是要看准行情,十一娘这个启示很宝贵,回去后我会动动脑筋,假如我到好路子,李升一个人办不了的,还要请贤伉俪搭上一份,庄稼的事,有个人管着就行了。”
鲍十一娘忙道:“你看准的事一定不会错,我们老耿跑跑腿是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等我看准了再说,而且真要做起来,光靠李升跟耿老哥还不行,必须还得你亲自出马,他们都不是生意人,出去批货是没问题的,回到长安去销货,没有你这个精明的人,就恐怕难以胜任。”
鲍十一娘笑道:“跑远了我丢不下那个畜生,到长安去谈谈生意倒是没问题,十郎,你可靠得多经点心,老实说,守着这个家,我也有点腻了,一向动惯了的,闲下来真不是滋味,尤其是一个钱半个钱,精打细算,我也不习惯,在长安我一个人的花销,比现在一家子还多呢。”
李益微笑道:“鲍娘子又静极思动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没法子,蟋蟀儿本来不是养在笼里,硬拿个竹笼把它圈住,叫起来都不是味道,你们听听这窗外的虫声,跟长安竹笼里的蟋蟀儿一比,就知道我的心情了。”
时当夏夜,虫鸣如奏,抑扬有致,充满了自然之致。如发天籁,那是他们从没有听见过的。
经鲍十一娘一提,李益与霍小玉侧耳静听,进入了从所未有的宁静境界。
鲍十一娘悄悄地退出,为他们掩上了门。两人犹未知觉,良久之后,烛火轻爆,那轻微的声响才把他们惊醒过来,李益轻轻地叹道:“虫声已有秋意,快交秋了吧?”
霍小玉道:“是的!再过三天就立秋了。”
李益道:“我该开始忙了。”
回到长安以后,李益首先去拜会殷天官,这位父执辈的答覆却是,今年没有合适的官缺了,只有留待明年。
李益怏怏地出来,心中是有点愠然,但他并不沮丧,今年史选失意,却得到了一个经验。明年他就有绝对的把握,何况他与霍小玉恋情正热,日子也还过得去,不如好好享受这一年的时光。
回到了家里,他的脸色还是很轻松,霍小玉迎着他笑道:“十郎,你带了好消息回来了?”
李益笑笑道:“不错!是个很好的消息。”
霍小玉连忙问道:“放了那里?”
李益道:“长安!而且官居极品。”
霍小玉微微一怔道:“到底是什么官呀?”
李益道:“逍遥侯。”
霍小玉念了两遍,不禁蹙眉道:“怎么可能呢,你不过是个新科走士,又无寸功,怎么可能封侯呢?”
李益笑道:“这个侯可大了,不必五更侍朝,无须袍笏登班,与来吟风弄月,闲下斗蟀试骑!”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好的差事?”
李益道:“怎么没有,只是没有薪俸而已。”
霍小玉才恍然道:“原来你没有选上!”
李益笑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殷天官给我留了五个缺,但没有一个我想干的,乾脆再等一年,自己弄个逍遥侯干干了!”
霍小玉看看他的脸色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李益笑道:“当时有点不舒服,殷老儿礼也收了,情也领了,却给了我那些缺来搪塞,但是往深下一谈,才知道咎不在他,是我自己的门路不熟,优缺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如今追侮已迟,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才道:“人家早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活动了,预先打通了胥史的关节;走通门路,到现在才发表而已。”
霍小玉歉然地道:“都是我累了你了,如果不是为了我的事,你早开始去打听一下,也就不会忽略了。”
李益道:“不能怪你,是我自己没留心,也太看重上面的关系,忽略了那些文案书办了;殷老儿还算够意思,把实情全部告诉了我,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内情,拚命在别处花冤枉钱呢!”
霍小玉轻叹道:“我其实也有个预感,知道你今年可能不太如意,晨起我卜字求问,结果上得一个月字,说是逢朔晦,逢望光明,今天是八月初三,新月如眉,看看释语是『有而不足』,想来希望不大!”
李益大笑道:“真有这回事,那我倒要试试看。”
霍小玉捧出一个圆竹筒,里面是一大棒象牙签牌。道:“那你就试试,这玩意儿是诚心则灵,还俱有点意思。”
李益闭上眼睛,抽出了一支,看看签上写的是个『烟』字,底下的释注却是:“望之在焉,扪之无物!”
他把签条一丢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天命如此,我认了,早知道这样,连今天这笔礼都可以省下了。”
霍小玉道:“那倒不然,至少你铺了一条路,不求今年求明年。”
浣纱在旁边看得好玩,笑着道:“我也来求一支。”
李益道:“你求什么?”
浣纱道:“我求出来再说。”
她倒是很诚心地闭上眼晴,默祷后才抽出一支,上面是一个“只”字,底下的释语却是:“有偶为匹。”
霍小玉道:“丫头!你到底问什么?”
浣纱道:“我是问姑爷跟小姐的将来。”
霍小玉的脸色不禁一暗,因为字义很明显,单只不成双,李益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乃笑道:“浣纱,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浣纱道:“我是侍候小姐定了,小姐的终身有了着落,我也有了着落。”
李益笑道:“那你算求对了,只字拆开为佳又,佳者鹰也,又者,重也,一箭双雕,不正好是小玉跟你吗?”

浣纱低下头来道:“奴才怎么敢跟小姐相提并论!”
霍小玉心中虽然不高兴,但见到李益选官失意,不敢再把愁虑放在脸上,强颜为笑道:“浣纱!你别这么说,咱们情同手足,又同样侍候爷,还有什么主婢之分?”
李益笑笑道:“说的是啊!我今年的官没选上,也不是什么老爷,你就别这么拘泥了。”
浣纱仍是恭敬地道:“那是爷跟小姐的抬举,但奴婢却不敢冒渎,这上下之分仍是要讲究的。”
李益无可奈何地一叹道:“你这个人就是太拘泥。”
浣纱道:“不是奴婢拘泥,李升说过,爷的家里一向是规矩森严,奴婢怕养成了习惯,将来到了爷的家里,会受到老夫人的责骂,还是现在多拘束一点的好。”
霍小玉眼眶不禁一红,声音微带哽咽道:“傻丫头,连我的身份都还没着落,你想得那么远去干吗?”
李益道:“小玉!你这是怎么说?”
霍小玉擦擦眼睛道:“对不起!十郎!我们早先说好的,我只是一时信口说了出来,绝没有别的意思。”
李益一叹道:“小玉!家里的情形你很清楚,如果你一定要名份,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里去,但那又何苦呢?你去吃苦受罪,我却要留在长安等候机会,连个聚首的机会都没有。今年选不上官我倒并不难过,因为我们又可以逍遥自在地过一年,浮生若梦,岁月不居,等我放定了差事。恐怕没有这么轻松了。”
浣纱见自己一句话引出了一场小风波,吓得不敢多说,悄悄地离开了。霍小玉想想自己也不觉歉然,李益的家规极严,不告而娶是绝对不通的,只要李益没丢下自己,就是最美满的事了,何必又去自寻烦恼呢?
因以转颜一笑道:“既然还有一年好逍遥,我们也不妨计议一下,怎么样过这一年?”
李益笑道:“没什么可计议的,还是照常过。”
霍小玉道:“不!不能那样子,我计点了一下,手头的存钱已不到二十万,假如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恐怕连你活动的费用都没着落了。”
李益不蔡一怔道:“怎么只剩这么点了?”
霍小玉道:“娘走的时候给了我四十万,前一阵子打点花费用掉了将近十万,还有十万我还了你族兄。”
李益忙道:“那是我借的债,怎么要你来还?”
霍小玉道:“这笔钱是为了我才借的,不能老欠着,还是还了的好,如果叫人家一封信告到你母亲那儿,说你为了金屋藏娇而举债,恐怕连我们聚首都不可能了。”
李益道:“怎么会呢?我人在长安,他就是要讨债,也应该向我讨,怎么会讨到我家里去呢?”
霍小玉笑笑道:“你这位表兄是个很势利的人,原来是为了听说你跟霍王府结姻才肯借你这笔钱的f现在他知道了我是王府的逐女,心里已经不高兴了,如果再听说你今年选官不就,很可能就会讨到家里去,那又何苦呢,不如早点还他算了。”
李益呆了一呆道:“他已经表示过了吗?”
霍小玉道:“还没有!李升告诉他,你正在设法使霍王府追认我的地位,他很热衷,还派了个人来,说是要帮你活动,人是昨天来的,你不在,我接待后,觉得少沾这种人的好,所以当夜就叫李升把钱送还他了。”
李益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霍小玉道:“昨天你还是一个高与,我想还是不说的好。”
李益不禁长叹,霍小玉抚看他的肩头道:“十郎!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只要大家快乐,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尤其是钱财上的事,你不要再跟我斤斤计较了,手上还有钱,又何必去举债呢?”
李益握看她的手:“那就使我感到亏欠你太多。”
霍小玉笑道:“那你就记在心上,用你的心还给我。”
李益默思片刻才道:“不过也真是要计算一下了!坐吃山空,总非了局!”
霍小玉道:“是啊!上次在鲍姨家里,你说的要做生意,不妨动动脑筋,既然有一年空闲,何必闲着呢,上半年是不会有什么事了,不妨趁这个机会。上那儿去跑一趟,利用手头这点资金,不必想大赚,就博个蝇头小利,支付这一年的开销也是好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对!我们上江南去一趟。”
霍小玉愕然道:“上江南去干什么?”
李益笑道:“趁着秋凉,一游江南风光,先逛洞庭湖,然后顺江而下,畅游苏杭秋色。看看姑苏台遗迹,十月而返,赶回长安过年。”
霍小玉道:“好固然是好,但是回来就喝西北风了。”
李益笑着摇头道:“不!回来之后,我们还可以赚上一笔,连明年的开销都有了着落。”
霍小玉道:“我不明白!”
李益道:“苏缎名闻天下,我们去了,把花式新奇的绸缎选上一批,雇条大船运回来,在年节里大家都要赶制新装,一定利市百倍,这不是一笔好生意吗?”
霍小玉道:“真有这么好的生意,别人不会做,还等到你去发财?”
李益道:“生意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一般丝缎行都是大批的批发,整个的买进。我们却不必如此,只拣花式新奇的买进来,以你在王府的眼光,加上我的判断,总比那些人强得多,回来后,我们再玩些花招……”
霍小玉道:“玩什么花招?”
李益笑道:“那要请十一娘帮忙了,我们在江南就预制好十几件新装,赶在腊月初回来,请十一娘邀集一些旧日的姊妹帮忙,每人送她们一件,在腊八那天,我发个帖子,邀请长安市上名流,来赴腊八粥会,叫那些长安名妓,各着新装,吟唱新诗,保证可以轰动一时。”
霍小玉忍不住笑道:“真亏你想得出来。”
李益道:“此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长安的人都好新奇,只要有个新花样,大家都是趋之若骛,你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就启程!这件事必定要趁快。”
霍小玉也提起兴头来了,高兴地道:“人都说苏杭风光胜天堂,就算一个钱不赚,去玩一躺也是好的。”
李益是个想到就做的人,当时就出去筹备进行一切,而且他是个很有成算的人,知道此行虽然很理想,但事情却未必尽如人意,必须留个退步,因此他没有把钱全带走,还留下了一半。
另外却把府邸中的小巧古玩玉器等较为值钱的东西,带了一箱以充资金。
他计算得很精,长安市上,由于西域路通,波斯胡贾的商队经常往来,那些小玩意儿不值钱,到了江南一带,就变成奇货可居,而且江南为富豪之乡,这玩儿到那儿,一定可以售得高价,比什么都值钱。
除了崔允明那儿,他谁都没通知,第三天,他们就带了浣纱上道了。
由长安下襄樊,有官道可通,他只带了两挑行李,一口箱子,一辆轻车,就出发了。在路上,他已经老于行旅,叫霍小玉跟浣纱都穿家常衣服,看来只是携眷归里的士子。十万钱换成了赤金,卷成一包,放在行李中,那口装珍玩的箱子也是旧的,看上去就像一箱旧书,毫不起眼,所以一路上都很平安。
霍小玉因为有了一次旅行的经验,再者这次有浣纱作伴侍候,也舒服多了。
轻车到了襄阳,立刻改雇了一条江船,顺汉水而下。渡云梦而抵夏口,而且还到对岸的江夏游历了一下建在黄鹄矶上的煮鹤楼。
只有一点,李益的计算没有准,他们的行程没有经过洞庭湖,因为由夏口顺江而下,要上江南,就绕不到那儿去,李益为这件事还自嘲道:“我的地理毕竟读得不够彻底,我以为这是一条路上的,可是光是读万卷书,还是不能称为达,必须再加上行万里路的经验才行。”
因为要赶在十二月上旬回长安,他们只能放弃了一游洞庭湖的计划而且行程也不如预料中那么迅速,八月初五出的门,九月初一才到了夏日,预定乘船的计划也被打消了,因为船行太慢,李益计算着必须匀出一点时间来补上回程的不足,只有一站站地赶车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老天爷帮忙,秋天应该是秋雨连绵的湿节,可是他们出门以来。居然没遇上一阵雨。
李益在这些地方,确有他精明过人之处他每到一地,首先就是问明了最近的路程,决定了下一程的落脚处,然后再去雇车赶路,车子都是雇的短程,每天至少也能走近二百里,终于九月十五那天,赶到了姑苏。
好在李家族人多,李益打听得很清楚,苏州副史李翔是他的族叔。备了一份礼,去叩诣了。李翔是捐班出身,对这位幼有神童之称的族侄十分喜欢,再加上李益投其所好,送的礼都是取自自爵邸的古玩,款待十分殷勤。
李益把今年秋选的情形说了,李翔点头道:“十郎!你这个决定很对,因你是正科出身,文名着盛,人情关节门路都很通,大可以等候一个优缺再放,这是万万不能马虎的。我就是吃了这个亏,求官心切,把全部的资财都投了进去,实在等不下去了,草草地就了这个缺,一混十几年,依然故我,当时毫无寸进,看来是要终老是位。”
李益笑道:“叔叔这个位子已经很不错了,江南为鱼米之乡,物富民阜,至少不会吃苦。”
他的话说得含蓄,李翔自然也懂了,讪然一笑道:“也唯有这一点贪图,将来解官归去时,能不致两袖清风,依人作嫁而已,前程是不必望了。”
稍谈了一下,李益才开始话入正题,把这次的来意说明白了,李翔很热心地道:“十郎!到底是你们年轻人,会动脑筋,我在这儿多年了,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李益道:“天宝乱后,战争一拖几年,早也没有用,还是这几年才定了下来,侄儿才想试试看,也不知行不行,假如有利可图,叔叔在这边,侄儿在京师,两边费点心,必然可以做开来。”
李翔道:“这边没问题,我叫个精明点的人陪你到各处去走走,只是有一层关碍,廷律禁止官宦居商,我可不能正面出头为你张罗。”
李益笑道:“这个侄儿清楚,第一次只是小试,侄儿早已想到个好藉口,就说货品是为几家大宅第代办的。”
李翔道:“这倒可以一为,不过精工织品,都是乡间一些小康人家藉以谋生之产,价格上可以稍杀,却不能赊欠,因为他们要指着这个过日子。”
李益道:“那当然,这不能做开来明收,连价格都不必克减他们的,宁可比商家的收价略高,才能使他们不张扬出去,钱也是立刻付现。”
李翔道:“十郎!你带了钱来吗?”
李益道:“带了十万钱。”
李翔微愕道:“都是你自己的?”
李益道:“当然,这种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李翔顿了一顿才道:“十郎!我听说你在长安挥霍得很厉害,有时一掷万金……”
李益忙道:“刚到长安时,不谙吏情,总得应酬一下,花费是难免的,但也没有那么豪法。”
李翔道:“我想也不会的,必是传言失实。”
李益神色微动道:“叔叔听到些什么?”
李翔叹口气道:“十郎!我们一家人,所以我方以实话实说,传言说你流连娼寮藏娇金屋……”
李益苦笑道:“这是从何说起,侄儿的家境也不允许如此,叔叔应该比谁都清楚。”
李翔道:“我当然清楚,不过传话的也是族人……”
李益只有一叹道:“长安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
李翔道:“这我清楚,你少年科场得意,文采风流,自不免遭忌,不过你也要注意一下,流言可伤人于无形。”
李益心中一惊,假如话已经传到姑苏,那也一定会傅到姑臧本邑,真不知道人家会对自己如何编派呢。
但是他也知道李翔这个人热衷荣利,所以还是把霍小玉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
李翔听了十分起劲,连忙道:“假如能够使霍王府追认,这倒是一个有力的靠山!”
李益道:“侄儿也是这个打算,新王与侄儿还有点交情,只是王妃在作梗,等过几年王太妃过世后再找人疏通一下,这事大有可为,目前只好等着。”
李翔道:“那就好,你带来的十万钱也是霍家的了?”
李益道:“是的!侄儿既不想用她的钱,却又必须在长安再等一年,才想出这个办法来。”
李翔道:“钱的来源没问题,我就可以帮忙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忙又加以解释道:“十郎,外官不比京官,一点错都不能犯,如果被人告上一状,先褫了现职,即使能洗刷清白,也很难官复原职了。”
李益只得笑笑道:“侄儿很明白。”
李翔想想道:“十万钱办货,到了京师。至少能赚个对半利,如果不太浪费,支持个一年半载,也应该够了!”
李益苦笑道:“长安居,大不易,何况还要准备打点来年的秋选的花费,以侄儿的估计,至少也要三十之数。”
李翔道:“那就得本钱丰足一点,十郎,如果少个两三万,我还可以为你凑一凑,太多了就没办法了,我在这儿,只是个副史,只能分润主官的一点余泽而已。”
李益笑道:“侄儿只求叔叔在收货上邦帮忙,其余的不敢有扰,侄儿也知道本钱太少,所以另外带了一点玉玩古董,那都是小玉的父亲的珍藏,这些东西在长安卖不出价钱,到了外邑,可能会好一点,姑苏的富家很多,叔叔能否为侄儿推荐一两处?”
他取出一份清单,李翔接过看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这批东西是不错,但是你我都不便出面,因为我是现官,你将来也要做官的,落人言铨就是个把柄,这样吧,你把东西留下来,我找个朋友把东西押给他,让他借十万钱给你,这样对大家都好。”
李益知道这批东西至少也能卖上个十五万,李翔分明是想从中间捞一笔,但这已经超过自己的所望了,原来估计,最多只有六七万钱的,因此一笑道:“那也好,就以半年为期好了,半年内我不赎取,就由他处理。”
李翔道:“可以!可以!这个朋友我很熟,连利息都免了。”
双方都说的门面话,李翔知道李益不可能在半年之内来赎取的,李益也知道李翔根本就没有这个朋友,那笔钱根本是他自拿出来,以后再转手。但是珍玩古董,本无定价,主要的是门路,这笔钱只得让李翔赚了,于是笑笑道:“叔叔多辛苦一下,今天谈好了,明天我把东西送来,最好能拿到钱,有叔叔居间担保,侄儿想也不必立什么字据了。”
李翔忙道:“说的是,做官的人最怕留个字据在人手中,我也想到这一点才找个熟朋友。”
告辞时,李翔派了自己的轿子送他回客栈,霍小玉与浣纱问明了此行经过,也很高兴,霍小玉还道:“想不到那些玩意儿,到了外邑会这么值钱,早知如此,我们该多带点来,反正闲置着也没有什么用。”
李益轻叹道:“卖掉这些我已经虽过了,如果有一点办法,我都不想动的。”
霍小玉一怔道:“为什么呢?”
李益道:“因为这些东西代表一个人的尊严与身份,我虽然不可能爬到你父亲那个地位,但能拥有这些东西,也可以常常驱策自己努力往上爬,我族伯休致回家,最得意就是搬出他那些宝贝,指点给我们看,说这是御赐的,这是秦彝,这是周鼎……那时我非常羡慕,现在我有了这东西,却要卖给人家夸耀去。”
霍小玉一笑道:“十郎,想不到你还这么想不开,将来有了钱,你可以再要回来呀!”
李益道:“古玩这东西,卖的便宜,买的时候就贵了,何况我将来能否发迹还不知道呢!”
霍小王道:“我倒不这么想,你族伯以拥有那些东西为骄傲,因为那是他自己努力求来的,别墅里的这些东西,我父亲在世之日都不怎么喜欢,因为有的是先人所遗,有的是别人所馈,他死了,遗嘱只要一样东西陪葬,那只是一枚金环。”
李益笑道:“那金环一定是十分名贵了?”
霍小玉笑道:“不!那枚金环重不过三两,年代也不久远,制作也十分粗陋,我父亲却比什么都珍贵,因为那是他出征时,从一个回纥将官的鼻子上割下的战利品。我父亲一生只打过那一次仗,杀死过这一个人,也是他此生唯一做过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李益想了一下才笑道:“你说得对,不是自己付出辛劳而得来的东西,再名贵也没意思,还是你比我想得透!”
霍小玉轻轻一叹道:“我倒希望别墅里的那些东西都卖了才好,因为那些东西对我全无意义。”
李益道:“但那都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霍小玉摇头道:“不!那是他放在那儿,我也住在那儿,就算是我的了,并不是他给我的,他唯一送给我的就是我头上这枝紫玉钗,那是他真正以父亲的身份,找匠人为我雕琢的,看见这枝玉钗,我才体验父亲对我的爱,只是他留给我的太少了!”
从头上取下那枝紫玉钗,摩挲良久,目中泪光盈然,一滴滴的落在钗上。
第二天李益把一箱珍品送到李翔的家里,取回了钱,李翔很热心,派了一个姓姚的文案师爷协助李益下乡去收购彩缎。那文案师是姑苏人,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对四乡很熟,倒是个很恰当的人选。
李翔对李益的介绍很周详,也很夸张:“这是我们姑臧李家的千里驹,从小就有神童之称,也是新科进士,到京师还不到四个月,文名已满长安,相信夫子也听过姑藏李十郎的名字了,族人一致认为是继敝族兄之后最有希望入阁的第二个宰相,这次来姑苏小游,要请老夫子费神向导。”
他又对李益道:“舜之老夫子是府中掌钱粮的师爷,又是本地人士,乡情最熟,贤侄要的东西,他都清楚。”
双方都是很精明的人,用不看他多说了,所以李益只说了几句久仰,姚舜之也只回了一句:“学生当得效力。”
在李翔面前,大家都没多说话,那是为了使李翔脱嫌,离开府衙后,李益才说明了来意。
姚舜之有了李翔的那篇介绍,连忙笑道:“进士公春风得意,名噪京都,应酬自是难免,敝乡的彩缎是最佳的馈仪,受者不伤廉而得其惠,赠者亦见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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