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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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儿子不敢,初去时为了要多认识一点人,是酬酢多了点,可是后来就收敛多了!在长安,要想图个前程,这是必须的。”
李老夫人笑道:“你别再辩白了。整个长安都被你闹翻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益低下了头,李老夫人轻叹道:“我这个做娘的对自己的儿子还会不清楚?你从小就不是安份的人,但是因为你绝顶聪明,而且自己还知道用功,书也读得算通,自己能知道好歹,所以我并没有太管教你。”
李益偷看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的神色并不太难看,才壮着胆子道:“是的,儿子体会得到娘的心。”
李老夫人苍凉地一笑:“你死去的父亲是个很方正的人,很可敬,我很尊敬他,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学你父亲,一个男人如果太正经,太刻板了,就不会有太大的作为,我对你的期望很高。”
李益不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只有怯怯地不作声。李老夫人又道:“你在长安的行为我虽然很清楚,但也没有托人梢信去骂过你。”
李益道:“是的,娘,不过儿子知道自己的本分,不会做出使您老人家失望的事。”
李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对你也有这份信心,很多亲戚写家书回来,附带信给我,都要我去信管束你一下,可是我不但没这么做,而且知道你带去的用项不够的时候,还私下写了一封信给你的六兄,叫他资助你,用我的田契给他署保的……”
李升哦了一声:“难怪六少爷会叫人把老奴喊了去,问起爷的用项,自动地借了一笔钱给我们,老奴正在奇怪,像六少爷那么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方!想不到是老夫人要他这么做的。”
李益想起那正是刚要去结识霍小玉的时候,自己也在奇怪,那位在兵部任事的六族兄是最刻薄的人,怎么会大方起来了,再也没想到是慈母的暗中安排。
一时感铭于心,激动地道:“娘!您对儿子太好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是我让你六兄别说的,我要你化得痛快,化得豪爽,如果你知道是典押祖产的钱,你还会忍心化费吗?”
“那儿子是万万不敢的。”
“我知道你这点良知是有的,所以才不让他告诉你,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李益道:“儿子的确不明白。”
“我要你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享受个够,要在在声色犬马的场合中挥霍个够,那样一则养成你的豪阔的心胸,再者,你将来放任的时候,不会再在长安,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比长安更繁华,一切都经历过了,到你真正做官的时候,你不会再被外界的声色所惑,那样才能着着实实地做事了。人不是圣人,尤其是男人,总有胡涂的时候,少年荒唐,不过一时而已,如果壮年胡涂,导致身败名裂,那就不可收拾了。”
李益再也没有想到母亲会有这么深远超脱的思想,不禁肃然起敬地道:“娘!你老人家实在了不起。”
李老夫人苦笑一声道:“那倒不是,我看过太多了,我娘家崔氏,以及你们李家,很多有为的子弟,都是年轻的时候,家里管得太严,一直到了**后,家教还是没放松,结果到了上人过世后,没了管教,开始放纵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假如你是个平平凡凡的孩子,我倒是不敢放松,正因为你绝顶聪明,我认为应该让你在年轻的时候,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一下。”
李升忍不住道:“老夫人这种教诲的方法高明极了,李家有好几位爷们都是中年时坏了事,如果他们有老夫人这么一位母亲,相信就不会有那样惨的遭遇。”
李老夫人眼睛润湿了,擦擦眼睛叹道:“一年前,不知有多少亲戚说我溺爱不明,把十儿给宠壤了,我也只有听着,幸好十儿没让我失望,终于使我吐了口气,不过这也是亏得他父亲死得早,如果他父亲还在世,管教的责任不在我身上,也绝不会容许他如此的。”
默默片刻,李老夫人一正神色道:“十儿,我知道你在长安,跟个姓霍的女子在一起。”
李益知道这瞒不过母亲的,只得承认道:“是的,她是霍王的幼女。”
“对她的家世我很清楚,她是庶母出的,听说老王薨后,她们母女不容于大妇,是不是?”
李益道:“是的,现在老王妃也过世了,她的兄长已经追认了她的身份。”
“那有什么用,王爵已经被革掉了,她哥哥远戍边疆,她的姊姊跟嫂嫂还靠着她接济呢!”
李益道:“小玉母女都是很宽大的人。”
李老夫人轻叹:“我知道,对那位郑夫人,我是非常尊敬,不过霍氏这一败,起复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李益没做声,李老夫人又道:“对霍小玉,你将来是怎么个打算呢?”
李益道:“开始时,儿子就声明过了,那时没料到霍王会败事,她们母女也没想到会有追认的一天,因此并没有谈到名份。”
李老夫人道:“霍氏败了,但是霍氏的祭产还被保留着,霍小玉的父亲王爵也没有被废,她兄弟承认她归宗了,因此她仍然是个公侯家的女儿,出身不低,我们能攀上这门亲,说起来也不错,你的意思呢?”
李益道:“全凭母亲作主。”
李老夫人想想才道:“你一定要我作主,我就告诉你了,不行,绝对不行!”
李益不禁一怔,李老夫人道:“如果你们不认识,现在有人来提亲,我合极力赞成,可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却要再行补正名份,我就不会同意了,因为这与妇德有亏,而且将来也会影响到你的前程,有碍官箴。”
李益道:“是的,不过小玉也没有要求正名份,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否则儿子也不敢那么大胆了。”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是个深明利害的人,因此我没有怪你,只告诉你我的想法而已!”
李益再度默然,李老夫人道:“半个月前,你表姨丈卢公内调晋京,经过陇西弯道来过访。”
李益讶然道:“卢表姨丈一直在外任河西节度使,这次内调,想必是在兵部担任要职。”
李老夫人道:“不,好像是在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李益道:“中书侍郎是四品大员,再上去就是中书令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了,这一升倒是相当快的。”
李老夫人又道:“那些话都不管了,倒是他们家的那个独生女儿闰英,今年才十九岁,出落得像朵花似的,才调也高,对你的诗十分倾倒,我倒是很喜欢她,向你表姨母问了一问,她只表示一定要许个世家子弟。”
李益不太感兴趣地道:“这门亲恐怕高攀不上。”
李老夫人道:“为什么?他们家也不见得高出那里去。”
李益苦笑道:“表姨丈在节度使任上积财千万,现在又内任新贵,要做他的女婿,除了家世之外祗怕聘采也非数百万莫致。”
李老夫人点点头:“你表姨说了,她择婿的条件并不苛,聘礼却至少要一百五十万左右,同时她解释了。并不是硬要这笔钱,她们家也不希罕这笔钱,而且陪嫁时还会倍增此数,只是为了她只有这个女儿,娇生惯养的,受不了贫寒,婿家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女儿过门时会带上五百万去,有了这笔钱,大概可保一辈子不受贫了。”
李益冷笑道:“那可难说,亿万之家,说败就败,世上没有永世的富贵,睿宗皇帝李旦做太子之时,还落难讨过饭呢,富贵又岂足恃?”
李老夫人知道他说的是气话,笑笑道:“孩子,因为她所求甚高,我想想家里拿不出这笔钱来。所以也就不作此想了,可是你闰英表妹竟似十分愿意,背着她娘,竟偷偷地告诉我,她有一串明珠手串,是一个突厥使臣送的,十分珍贵,若是在长安沽售,至少也值个七八十万,她悄悄地把那串明珠留了下来。”
李益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夫人笑道:“那还不明白吗?她是为了你的才情所倾倒了。在帮你凑聘采呀!”
李益道:“就算她那串珠子能值七十万,也还差八十万呢!咱们家可拿不出来。”
“我也这么说了,可是她说叫你设法各处挪一挪,反正钱还会带回来的,那时再还给人家也就是了。”
李益道:“母亲,儿子会做这种事吗?”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肯这么做的,但是瞧那孩子一片苦心。我只好暂时把珠串留下,等你回来时,如果你不同意,还可以把珠子着人送回去给她。”
李益道:“光是她们家中意没有用。我们家也得挑上一挑呢,他家的女儿究竟怎么样,是否能做李家的媳妇。”
李老夫人从容道:“十儿,闰英那孩子倒是无可挑剔,德容言工,四德皆备,再加上她的家世,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可是那七八十万钱咱们家实在拿不出,我虽然收下了珠串,并不想告诉你,只打算过些日子,悄悄地再托过可靠的人,送还给她就算了,可是你这次回来,居然带了这么多的钱,咱们不必求人也差不多了……”
李益道:“娘!这钱是给您老人家养老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几顷田产,我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就够了,我要争的是一口气,不是生活的享受,除了争气的儿子外,我还要一个出人头地的媳妇儿,你大房伯里的老七跟老九都还没娶,听见了消息很有意思活动,只是你表姨丈还有个条件是不要一个布衣女婿,他们哥儿俩就差这进士一第,正在发奋苦读,想争取这个黄金屋中的颜如玉呢。”
李益仍是默然,表现得并不热衷。
李老夫人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道:“珠串在里面,你先拿着,我知道你到长安一趟,眼界也高了,没见过人,你是不会点头的。因此我不勉强你,反正你在回任时,要经过长安的,不妨到卢家去回拜一下,他们来看过我,礼数上也该回拜一下,那时也可以见到你的表妹了。愿意,你就让李升回来,我开始为你进行,不愿意,你就把珠串还给她!好好地说,别伤了她的心。”
李益接了盒子,打开一看,但见珠子灿烂,粒粒有桂圆大小,令人有爱不忍释之感。
李老夫人道:“珠子虽然名贵,更可贵的是你表妹这番情意,当然我不能勉强你非要她不可,只要你见过她之后,也知道我选媳妇的标准了,不管是那家的姑娘都可以,就是要记住,不能比你表妹差……”
李益忙道:“母亲……小玉那边……”
李老夫人道:“既然你们以前就说好不正名份,现在我也告诉你不能正娶的理由,那就不成问题了,我只管你要个媳妇儿,却不管你置侧室,你自己去安排吧!”
李益知道母亲的性情,已决定的事是很少更改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母亲虽然相准了卢家表妹,却不作决定,也是怕太勉强,伤了自己的尊严。
慈母如此体惜,李益非常感动,何况母亲对霍小玉并没有拒斥,除了正娶的名份外,几乎是默认同意了,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母子俩再下去就是谈到别后的状况,家中是平静的,没有什么新闻,而李益在长安却多采多姿。
许多事虽有亲族传达,究竟未能详实,而且显然还有许多出入,要经过李益更正补充的。
与霍小玉的相处情形,李益交代得也很简略,倒是把结交黄衫客与贾飞,贾仙儿之事,说得较为详细,尤其是后来如何在汾阳王府,设谋诛杀鱼朝恩的事,说得很详细,而如何受知于东宫太子,又为什么要匆匆求职以避嫌的事,也说得很详细。
李老夫人听得很细心,反应也不像李益所期望的那么热烈,而且不时地摇头叹息,眉宇之问显有忧色。等李益说完了,她才郑重地道:“十儿,你实在很危险,虽然你得到了两代皇帝的寄重,可是你在长安,竟会得罪这么多的人,受到这么多的批评。”
李益低头道:“这是难免的,儿子习性如此,别人说我恃才傲物,我不否认,因为我有才可持,才有资格傲物,你老人家总不希望儿子成个阿谀求荣的小人吧。初唐王勃,盛唐李白,他们都曾得到过同样的批评。”
过了很久,李老夫人才道:“十儿,娘一直是相信你的,也支持你做任何事,外面的事,娘懂得不多,可是处世的经验上,娘总比你多一点。”
李益静静地听着,李老夫人想想道:“十儿!有句话,也许你听不进,但娘还是非说不可!”
李益道:“娘教训儿子,儿子一定听从!”
李老夫人道:“你既然改不了脾气,将来还会是得罪人的,嫉恨一定难免,因此你必须要有几个能帮你说话的人。”
李益笑笑道:“当然!儿子不会那么不懂事,既无法避免得罪人,就必须要找几个支持我的人,因此儿子在长安也交了几个好朋友,像汾阳王的两位世子,翼公的少爵秦朗,他们现在掌领禁军,正是当权的一批……”
“但你是文官,取决你前途的还是文场中人居多。”
“是的,儿子以后会慢慢注意,目前可没办法,当政的几位阁老对我的成见太深,否则儿子为朝廷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早就该上去了!不过等新君登位后,儿子出头机会就大了。”
“孩子!别太相信你自己的才华,也别太寄望于皇帝对你的印象,那是会改变的,像玄宗皇帝时的李学士,受知于帝家那样深,到头来仍是强不过一些小人去,后世的一些皇帝,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太宗贞观皇帝那种魄力的。”
李益点点头道:“儿子知道。”
“还有,虽然你跟郭秦两家交好,奏家是不倒翁,多少代以来,他们家都没败过,问题不是他们家的势力大,而是他家的子孙处世较为圆滑,秦朗跟你私交是不错,但是不会为了你而破出身家性命的。”
这一点李益也很清楚,对郭家两兄弟中,郭勇较为圆滑,还是郭威比较坦爽热情些,所以肯为自己不避嫌疑地奔走活动,秦朗与郭勇就不见得如何可靠了,他们不会打击自己,但也很难为自己不计一切去力争。
李老夫人轻叹道:“目前真正支持你的,还是黄衫客与贾氏兄妹那些江湖上的人,他们对你的支持是无条件的,而他们在江湖上的势力也足够影响你的成败……”
李益说道:“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表姨丈说的,他是河西节度使,对朝野的事很清楚,而且也是真正为朝廷所信任的人,所以才内调中书……”
李益道:“不错!中书省原为制定政令的机构,与尚书门下二省并列为三公,太宗皇帝时,又设政事堂,联系三省事权,后来政事堂改隶中书省下,尚书省虽然有六部掌政,但中书省却是最具权力的衙门,表姨丈由外镇内调中书,这是很罕见的例子,可见他受重视,目前侍郎只是一个跳板,稍稍熟悉政务后,大概就会爬上右仆射中书令的位子,那也就是丞相了。”
“是的,你表姨丈虽然没明说,话中暗示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结下这门亲!”
李益不禁心动了,因为这的确是个有力的奥援,李老夫人又道:“表姨丈对你的批评并不太好,也说你太狂了,但是你闰英表妹对你很倾心,他又只有那一个女儿……”
李益想了一下道:“娘!儿子回程时去看看,这个后援固然是可靠的,但是儿子并不想借妻党而发达,那个气也是够受的。”
李老夫人又笑了:“我看闰英那孩子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我不勉强你,因为我是不会跟你到任上去的,守在家里平平静静地过惯了,何必去受罪,媳婆之间,整天处在一起,总难免会有些隔阂磨擦的,你要是孝心够,用两个人在家侍候我也就行了,因此日常相处,是你们夫妇间的事,自然要你们满意才行。”
母子俩到这时,总算是完全协调一致了。
李益心里很高兴,也很安慰,他最担心的就是在长安的一段生活,在慈母面前无法交代,那知道母亲居然如此了解自己,如此的体谅自己。
因此,无论如何,在婚事上,不能让母亲失望的。
第二天,他开始拜会族老,由于在路上收到的程仪很丰盛,因此他对族中的长辈,奉敬也很厚。
这些地方,他是很大方的,而李老夫人也着意为儿子做面子,使李益这次返乡省亲充满了荣耀。
他的族伯李揆虽然曾经拜相,致仕归来,对戚里的馈赠也没有他丰富,这使得好胜的李老夫人吐了口气。
因为他儿子还只是刚刚拜官,没有正式上任视事呢,就能有这么丰厚的馈赠,证明了李益的不同凡响,而且最拿得出来的是李益的才名与文名。
在家里耽了四天,为了假期匆促,李益必须要赴任了,李老夫人临行对儿子的一个要求是更为积极的:“十儿,你光采已经盖过你大伯了,如果你能把卢家的亲事再争到手,我这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这是一个命令,不过以要求的口气提出而已。
李益在心里面也开始盘算了,这门亲事大可一攀,最主要的条件就是表妹的人品了,只要她没有豪门女儿那股凌人的骄气,那就值得为之了。
李益不怕竞争,尤其是怀中还放着表妹的珠串,他相信自己已有了六分的信心,论品貌,论才情以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的诱惑力,他更有把握能俘虏表妹芳心。
回程的时候,不能太招摇,而且也要急着赶路,好匀出一点时间来在长安稍作逗留。李益没有再摆出他的官架子,穿上了便服,在途中只是宿一些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栈。
回家也是悄悄的,霍小玉正卧病在床。
因为他是突然地归来的,霍小玉毫无准备,看起来更憔悴了,以前霍小玉在他面前,总是要强撑着装扮一下,掩却几分病容,今天却来不及了。
蓬乱着头,枯黄着脸,固然使得李益倍增了无限怜惜,但是却也增了几分疏淡!
关心,爱情,是内涵的,对一个病人的疏远,却是发自无意的一种行动。
像面对着谈话时,对方咳嗽一声,总会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些行动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在患病者的心理上,却是很容易引起敏感的猜忌了。
“他在躲我了,我已经令人讨厌了。”
这是最可能引起的猜测,因此浣纱端了一小碗的燕窝羹放在李益面前笑着道:“爷,没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回来的,临时再生火烧水砌茶怕来不及了,这是小姐的,晚饭我才温过,现在还热的,你就喝这个吧!”
李益道:“小姐还有没有?”
“没有了,可是小姐今儿用不着了。”
“为什么?”
“我问过李升,知道爷还没用过饭,我马上就去准备,你先用这个填填肚子,等我弄好了酒菜,熬好粥的时候,小姐再喝粥好了。”
李益倒是一片好心,把盅子递给霍小玉道:“小玉,还是你吃了吧,这原是给你补身子的,不可以间断,再说我的肚子饿,这么一小盅,喝下去也不顶事。”
霍小玉默然地接了过来,看看浣纱道:“浣纱!你怎么拿我的瓶盅给爷用呢?”
浣纱一怔道:“这蟠龙叩盅只有一对,都是小姐跟爷在用着,从来也没有分过那一口是谁的?”
“以后要分开来,你怕认不出来,就为爷另找一份别的花式的,可不能混杂了,尤其是洗的时候要用两个盆,千万要记住!”
李益怔了一怔,知道霍小玉想到别处去了,笑笑道:“小玉!我还没有上任呢,而且我也不是摆那种官架子的人,用具还分内外。”
霍小玉很平静地道:“倒不是分什么内外男女,而是为了我的病,该分一分,这种病是过人的,我父亲就死在这个病上,他老人家后来病作时。娘也是把我的东西,用具跟大屋里分开,怕我染上了就是那么仔细,我还是没能躲过,可不能再害你了。”
李益笑道:“那有这么严重,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应该注意一下。我是个大男人了,还会怕吗?娘跟你父亲那么近,她也没过上呀!”
“总是注意一点的好,十郎,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我早该注意到,但愿现在还不太晚!”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别想得这么多,你这病从年初发起,我们凑在一起也半年了,要过也早就过上了,我只是不忍心占了你的补药,绝没有嫌你的意思。”
霍小玉的手在他的握中,起了轻轻的颤抖,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落,哽咽着道:“十郎,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一直就在盼着你的行程归期……”
李益很感动,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离了家,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还不是盼着早点见到你。”
祗有这句话才是霍小玉真正要听的,李益回来得这么快,快得出乎她的意料,比预期的日子早了五六天,除了惦念她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了。
当然她不知道李益的怀中放着那一串明珠。
李益起身较迟,浣纱炖了两盅燕羹,端到前屋,让他们吃了,霍小玉问道:“十郎,中午你想吃什么,叫李升去买,我亲自下厨为你做去。”
她的发边插了一朵鲜红的山茶,倒是别增了无限艳丽,李益却想一下道:“不必忙了,我有个表姨丈,新近外任调进京里出任中书省侍郎,在路上错过了,我要拜会他一下,他一定会留饭的。”
霍小玉有点失望道:“那就等你吃晚饭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一定回来吃晚饭,到那时候再详细跟你谈了。”
霍小玉微怔道:“谈些什么呀?”
李益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关于表妹的事,现在还不到宣布的时候,于是笑道:“谈我回家的情形呀,昨天晚上匆匆到家,连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一次返里,有很多可说的事,难道你不想知道?”
这是一个很合情理的解释,霍小玉也就满意了,于是问道:“你是穿官服还是穿便服?”
李益想想道:“穿便服吧,我还在假中,可以不穿官服,而且是去看长辈,用不着太拘泥的。”
虽然是便服,但也相当考究,带了李升,也带了觐礼,怀中揣着那一盒珠串,骑了马出门去了。
卢侍郎到任并没有多久,因为他是外镇内调的官员,宦囊充裕,未发之前早已着人先期来京,把一切都安排了,连家人奴仆都先期遣发来京了。
官邸是购自一个退致的尚书的,很具气派,然而李益鲜衣怒马,服采鲜明,也显得相当有气派。
在门上一递名帖,司阍一看上款落的是甥李益百叩,前面用的称呼是姨丈大人赐诣,就知道这是亲戚的请安帖子,连忙陪笑道:“家老爷临朝还没回来,李少爷既是自己人,就到内宅相见吧。”
李益道:“这太不恭敬了,还是请管家通报夫人一声……”
司阍笑道:“不必了,小姐早就吩咐过,李少爷如果来了,就请立刻到内堂,无须通禀。”
一面说话一面把李益请了进去,还吩咐旁边的小厮把马匹接了去好生照料,李益在长安有一段时间,对宦门关节很清楚,姨丈刚到长安不久,门上的司阍一定是很亲信的人,这种人是值得笼络的,于是在袖中掏出了四个小金果子,塞在对方的手里笑道:“有劳管家了。”
四个金果子,每个有二两重,这是很厚很厚的赏赐了,那管家看见了黄灿灿的亮光,心里已经乐了,但还没有惊喜,因为长安崇尚浮华,讲究好看,打赏也有用金果子的,只是做得那么大,中间都是空的,每颗只用五钱金箔,四个合起来也有二两之数,这也不算少了。
因为李益出手就是四个,他也不会想到会是实心的,因此只是含笑用双手接了道谢,直等到了手沉甸甸的,才晓得是实心的,那是他来到长安之后,受到的最重的赏,便不由自主的跪下来,叩了个头道:“谢爷的赏赐。”
对他的反应,李益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一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请起来。”
司阍再度叩头起立,态度就更恭敬了,弯着腰把李益引到后堂,看见一个丫头,立即大喜道:“快去禀报夫人小姐知道,姑臧的李家少爷来了。”
那丫头还不知道地问:“李家少爷太多了,是那一位呀?”
司阍横起眼:“自然是天下第一才子君虞少爷,别人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那丫头一惊道:“十少爷来了,那我得赶紧告诉小姐去!”
说着话,回头就跑了,司阍这才笑道:“君少爷,你别见笑,这些人都是从河西跟来的,不懂得规矩。”
李益笑道:“那没关系,反正是后面的,也不会出来见人,倒是门上的,就一定非要位通晓事理的干练老人不可,管家能够得到姨丈重视,在门上照顾着,可见干才。”
捧人是一种技术,而李益在这方面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他往往能把对方最得意之处,轻描淡写地点出来,而且恰到好处,不会使人晕陶陶如腾云驾雾,但却能使人油然顿生知己之感。
因此这个司阍正刻感激万分,满脸堆着谦逊的笑容道:“小的叫卢安,追随家老爷多年了,从小就侍候家老爷的,只因为时间久了,对家老爷来往的亲友比较熟,所以到了京师,派在门上招呼着,无非也是怕得罪了亲戚的缘故。”
李益知道这个卢安必然是姨丈的心腹,所以才派在门上,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姨丈既是新贵,人来客在,一定很多,如果派个不实在的人,可能会无形中得罪了人,而且表妹特别对自己来拜访的事关照他,也见得他是可以在内宅走动,说得了几句话的人。
李益更明白这一类人的影响力很大,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是无形的,对于一个人的褒贬,他们也许不够资格来批评。可是他们在无意间捧一个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这类人多半是有一种天才,明明是自己的意见,却能当作道听途说由别处听来的。
常住长安的,久经宦海的人,都有一个感觉:“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就是指这类人而言。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天宝时有诗仙之誉的诗人李白,帝眷之隆,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但就因为得罪了皇帝与杨贵妃的近侍高力士,不时说两句闲话,才把一代才人罢黜不用而且潦倒终身。
李益虽然是为求姻而来,但他在未见到表妹之先,不想作任何决定,不过他知道不管是否有联姻之意,目前把这个卢安敷衍好是不会错的,而且这并不困难,厚币温词,他已经把这个人的心整个地买过来了。
假如家乡的从兄弟再上门来,卢安就会巧妙地替自己打击他们,即使他们所封的门包比自己更丰厚,但是他们绝不会懂得像自己这样笼络人心。
到了后堂,那个丫头已经打起了门帘,卢安很懂事,抢先一步地上前向一个贵妇人跪下叩了头,道:“夫人,姑臧的李少爷到了,给了奴才一份好厚的赏赐。”
这的确是个解事的人,因为李盆是卢夫人娘家的亲戚,他这番话无形中也是替卢夫人争了面子,本来门下的封赏是他的外快,可以不必说的,但他不但说了,而且还把那几个金果子捧在手上,再叩了个头道:“这都是实心的,奴才是沾了夫人的福,特地再跟着进来谢谢夫人。”
卢夫人果然笑了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勤快了,敢情是得到了好处,既是甥少爷赏的,你就收起来吧,往后也别背地埋怨我娘家的亲戚都是小器的。”
卢安连连叩头道:“奴才怎么敢!奴才怎么敢……”眉开眼笑地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小插曲,但李益却暗自庆幸今天这一着做得对极了,卢夫人是母亲的堂妹,虽然也是世族,却已经寒微没落了,当然没落的世家总还有点底子,不至于衣食不周上门告助,但是不会像卢氏一族那样风光了。
卢夫人也是个很要强的人,平时可能对娘家的不景感到很委屈,而自己这个外甥今天替她做了面子,所以卢安才趁机会说了出来。
等卢安退了出去,他整整衣裳。规规矩短地进去给卢夫人叩了头,先代母亲问了好,又为自己请了安,最后再谢谢他们到家里去探问。
礼貌中节,言词周到,卢夫人又看了这个外甥一表人才,衣簇锦绣,人物轩昂,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等丫头为李益设了座,她才笑道:“十郎,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们到长安都二十多天了,你到今天才来看我?”
李益连忙起来垂手道:“姨母可冤枉外甥了,您到姑臧的时候,甥儿正巧放了缺返家省亲,就这么在路上错过了,甥儿到家后才知道,又急急忙忙地赶回长安,忙着给您老人家叩头来了。”
卢夫人见他一脸惶恐之色才笑道:“坐下!坐下!姨姨逗着你玩的,在姑臧时知道你在长安,我到了长安,还以为你不知道,别的亲戚来,我们问起了才知道,十郎,你要知道,卢象跟你们李家的亲。就是沾着我跟你娘那么一条线,结果你们李家的人都来了,就是你这个外甥没来,姨姨心里该是多着恼呢!”
李益很凑趣地道:“甥儿该死,惹您老人家着恼。”
卢夫人笑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人来了就好,我们崔家没几个拿得出来的亲戚,我跟你母亲虽是叔伯姊妹,但是从做女儿的时候就很投契,所以路过陇西时,特地弯了去一趟,姨姨全靠你这个外甥为我撑面子了,前儿你姨丈回家的时候,谈起了你。对你很夸奖,说你年轻轻的就高举功名,未仕就名动公卿,他去拜过了汾阳王,那位老王爷直夸你。姨姨听了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李益欠欠身道:“多谢姨姨,甥儿年轻不懂事,虽然机缘凑巧,替郭老千岁尽了点心。可是得罪的人更多,以后仰仗姨丈的地方还多。”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刚到长安时,关于你的传说的确是不太好,可是过了几天,姨丈就对你改了看法,有四个人在说你的好话,第一位是圣上,第二位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第三个是汾阳王郭老千岁,第四个是翼国公秦千岁,你姨丈说了话,有这四个人认为你好,那怕把长安的人得罪遍了也没关系!”
李益知道姨丈是热衷的人,也善于结交逢迎,所以才能特邀异数,由外镇而内调中书,不久就会升左右仆射,那是等于丞相的职位了,他对长安的宦情自然很清楚的,因此笑道:“甥儿初入仕途,与人毫无恩怨。惹下的一些非议,大都是口舌之过,姨丈内迁中书,倒是可以为甥儿疏通一下。”
卢夫人笑道:“那还用说吗,自家外甥,不帮你帮谁?”
接着又笑笑道:“你姨丈才说很多人批评你傲气太盛,目中无人,当时你表妹就替你辩护说这是应该的,文人当有文人的骨气,一味奉承人,文章再好,也就不算什么了。又说才人不来是遭嫉,跟你同时进仕的人很多,那些人藉藉无闻,连提都没人提,又岂是有出息的?”
李益骤然有一种知己之感,觉得这个从未晤面的表妹果然是有见识的,不同于一般流俗脂粉。
卢夫人又道:“你表妹还替你叫屈呢,说你那年才中第八名,列名二甲,可见房官与皇室都不够识人……”
李益反倒有点不安了道:“龙头属老成,甥儿是年纪轻了点,见解策闻等治世之学还欠缺,朝廷取仕很公平。”
“你姨丈也是这么说,但是你表妹却不这么想,她说一甲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都是进翰林馆的居多,那用得到什么经济之才,只要文章好就成;倒是二甲的那些人是做官的,才讲这些事,因此她认为你跟还有一个也姓李的,叫什么来着……”
李益道:“表妹一定说的是李贺,这个人与甥儿同榜,年纪也很轻,才气纵横!”
卢夫人笑道:“多半是吧,你表妹说你们这两个人应该选入一甲去,因为长安就是你们两人的文名最盛,被人并称二李,如果一甲的五个人真比你们高明,怎地默默无闻,连名字也没人提起呢?一下子把你姨丈也给问住了!”
李益心中确是为此不平过,当初他登式时,能够高中十名内,名列前茅。倒是心满意足了,后来金殿策试,拔定等第后,排在第八,因为不知道别人的才华如何,倒也不敢轻视天下士,直等拜会房师后,二度到长安,开始酬酢时,总算有机会见识到同榜的人,晤谈之下。只有一个李贺还能跟自己一相比拟,余皆碌碌,不过经史稍熟,善背强记而已,并没有能像自己一样深入了解。说来说去,还是前人那一套,没有一点创新的见解,他才深感不平,而言辞变为诮刻,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两年来心里一直闷着这口气,从来没对人说过,却想不到深居闺阁的表妹,居然说出自己心中的不平。
因此他对这位表妹的知己之感,未见面就已加深了不少,摸摸藏在袖中的锦盒,他有渴求一晤伊人的**:“听娘说闰英表妹是个女才子,人品才华举世无匹,甥儿也很仰慕,怎么没看见?”
卢夫人笑道:“这丫头整天就盼着跟你见面,刚才听说你来了,就回房换衣服去了!锦素,催催小姐去,说再不出来,李少爷就要走了。”
锦素就是在门上打帘的那个丫头,笑着道:“小姐听说李少爷来了,才想起今天因为没准备要出门,未曾施妆,赶着去匀妆,妆扮好了立刻就会来的。”
卢夫人笑道:“这个妮子可作怪,平时出门访客,她都随随便便地去了,今儿个坐在家里,反倒勤快了!”
正说着,堂后有人接口道:“娘,您说谁勤快了?”
声音轻巧柔媚,闻之令人欲醉,跟着李益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郎,一个美得令人眩目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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