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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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一年。旧历年如其来临。对于过了二十岁的人来说,时间仿佛过得非常快,三两年仿佛就是指缝间的事情,倏忽即逝。还是从前那么多日子,一分一秒都没少,可那么多时间里留下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少呢,也许是日子太有规律了吧,天天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什么新鲜感。石青今年对回家过年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排斥感,他真的不愿过年,也不想回家,他害怕见到七大姑八大姨,害怕他们询问他的女朋友。可是不想回也得回,要不他能去哪里呢?回家是别无选择,是由于身边的人都选择回家过年,如果不是过年,石青不会主动回去。
车票提前四天就订好了,下午三点五十分从北京站发车。还差一刻钟开车,此时车里的混合气味比候车室少不了几种。在网上订的票,送得及时,排了个三号座,吸烟处和厕所就在斜对面,因此那味道相对车厢中部要丰富许多。可能是最后一天的原因吧,车上没座儿的人不太多,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几个。因此那辆装满食物的铁皮车得以在空间富余的过道内大摇大摆地驶过,当然还伴着顺口溜一样的那句吆喝——“香烟瓜子花生香肠啤酒话梅牛肉干嗳”。乘客们的表情颇为相似,机械的喜庆下面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切实凝重。年一过那凝重便会水落石出,好像厚厚的脂粉簌簌而落,终于袒露出风吹日晒加雨淋的那张脸。
石青靠窗而坐,明晃晃白亮亮的阳光砸在面庞,腿旁的暖气十足,烘得他有些微汗。心静自然凉,可当心事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时或许更能觉出彻骨的凉快,准确地说应该是寒冷。此刻,石青的心田就像窗外漫无边际的野地一样荒凉而寂寥,虽然不断切换,却如同从未变化,只让眼睛感觉百无聊赖。阳光浩淼如水,漫漶着心田的每一处角落,令石青无所遁形。
火车终于到站了。
下车的人不多,也就二十来个,背包卧伞,朝着出站口的栅栏门走去。远远的,石青就看见了父亲,生锈的铁栏杆分割着他黑瘦的脸,灰扑扑的一件旧夹克,领子系得老高,都看不见脖子了。他没有看见石青,正眯着眼睛(阳光刺眼)努力地朝这边搜寻着。再走近一些,石青扬起手冲父亲打招呼,喊了他两声。这才看见,石青的父亲咧嘴冲儿子一笑,露出满口烟牙。一出站,父亲迫不及待抢一样拎过石青手上的包,掂掂,说,还挺沉!石青嗯了一声,心想能不沉吗,里面装着两瓶“茅台”呢!抠缩半年的老板还算开眼,年底终于大方了一把,给每人发了一千块的奖金。为了说明在北京生活得如鱼得水,他一狠心买了两瓶茅台,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剩下的二百多块又买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千块转眼就没影了。
出租车是邻村的,石父说在这里等了石青还没二十分钟。上车后,一时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大概司机也有所察觉,他放进一盒磁带。俗不可耐的歌曲唱了起来——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司机也摇头晃脑地哼着。石青推开茶色玻璃,一股小而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大街上空荡荡的,很是萧索,车和人都有限,感觉像是回到了“**时期”。没用五分钟,车便出了县城,风变得猛烈起来,石青将玻璃拽回来,只留一道小缝儿。石父递给司机一根“北戴河”,给他点着后,自己又点着了。司机没话找话,浪费着唾沫。石父对司机说起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不甚了解,他用感叹词或者将别的词语说成感叹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以此表明自己在消耗着等量的唾沫。
经过镇上的水泥厂时,石父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话题。他说,水泥厂肯定挣钱了,好像又要往大里扩建吧?司机没有看窗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那是,新划出来的这片地得有三四十亩吧,听说一亩地一年给人家三千呢!石青透过缝隙往外看,水泥厂以西的大片麦地上放着好几垛红砖,还有几个黄色的沙堆,杂乱无章的车辙刻进了干黄的麦田里。石父听了司机的话,吃惊道,好家伙,挨着大道边就是好,种庄稼一年上哪儿弄三千块钱呀!司机深有同感,和石父一起眼热这块地的原主人。他说,是啊,一年到头种几亩地就算大丰收能挣多少钱?种子、农药、化肥,耕地,播种,收割,哪样儿不得花钱,细算起来还不如找个班儿上买粮食吃呢!石父点头道,那是自然,干啥都比种地强,当啥都比农民好。
汽车驶过一座大桥后,拐上了一条黄土道。土道两边是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看不到一片叶子,一律光秃秃的挺立着。土道的西面是千篇一律的麦地,不时出现鸡窝一样的房屋和村落;东边便是蓝泉河,石青家住在蓝泉河的东岸。此时,河里已经结冰了,光溜溜白茫茫的像是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子。小时候,这条河是石青的乐土,是他一切想象的源泉。夏天时洗澡捉鱼,站在桥柱子上跳水;冬天溜冰抽陀螺或者钻冰眼钓鱼,真是要多爽就有多爽!
想起儿时的往事,石青情不自禁地自语道,这回可以去溜冰了!他根本没想要父亲回应,可父亲的举动完全出乎石青的意料。父亲很认真地回过头来对石青说,我做了一个爬犁,跟你妹子来划着玩吧!石青有点儿受宠若惊,惊讶片刻,才答应他。在石青的记忆中,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给他和妹妹做过爬犁,当然其他玩的东西(弹弓烟火枪鱼竿等等)也没做(买)过。如果说石青的童年真有遗憾的话,他想那就来自父亲。腹腔内从来都没有成全过他哪怕一个蚂蚁般大小的愿望,他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充满慈爱地拥抱过石青,更没有像其他孩子的父亲那样用硬挺的胡茬亲昵地蹭过石青的脸蛋,他总是心事重重,他总是不自觉地就把大人世界里的烦忧施加到石青身上,他总是粗暴地将石青的快乐轻而易举便弄得支离破碎,让石青的心随着他的脸色而颤栗。
道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快到村口了。出租车扭了一阵“大秧歌”,石青便看见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落。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间早已废弃不用的破教室(危房),青砖垒就的山墙上用白灰刷出一个齐整的正方形。正方形里有三个黑色的楷体大字——黄土坎,这便是石青家乡的标准地名了。汽车穿街过巷,有隐约的人声,间或零星的鞭炮声突兀地响起。谁家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前做出茫然的张望状,偶尔一条脏兮兮的哈巴狗站在路边面对汽车投出审视的目光。车速渐渐慢下来,石青终于看见了自家门口的猪圈和牛棚,看见了银白色的大门以及门口的母亲。她微昂着头,目视前方,粗糙的双手半裹在围裙里,脸冻得紫茄子一般。看见石青从车上下来,“紫茄子”便裂开了,她一边抬手划拉着额前那几绺不听话的刘海,一边朝石青走来。

年夜饭乏善可陈,一律的鸡鸭鱼肉,看着就没胃口。石父拿来一瓶“茅台”,打开瓶盖儿,先闻了闻。然后边倒边说,尝尝传说中的好酒,把那瓶留着,初二待客时让他们喝这瓶开了盖儿的。石母说,那么多人,一瓶酒哪儿够喝?石父说,让他们尝尝,每个人少来点儿。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咂咂嘴,道,劲儿真猛!说完,赶紧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一皱眉,他脸上的皱纹就更加集中,犹如一块没有完全摊开的抹布。他紧着眉头又喝了几口,他根本没什么酒量可言,所以隔着满桌佳肴,加之刚出锅的饺子散发的哈气,他的眼神便有些迷离了。
韭菜鸡蛋馅儿的水饺吃起来还算可口。母亲让石青吃鱼吃菜,石青告诉她早就吃腻了,让他们自己吃。其实石青知道他们也不是特别想吃,这不过是应应景儿而已。自从石青毕业后,家里多少有了几个闲钱,平时想吃点儿好的,基本都能满足。电视里正直播“春晚”,李咏和另外几个张“名嘴”虚张声势地鼓噪早已麻木的毫无新意的喜庆,一如石青现时的心情。母亲在咀嚼的间隙告诉石青小娟(石青的堂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结婚生子是自然规律,可石青还是有些惊愕,就像母亲说的是假话一样。真是岁月无敌啊,石青在心里感叹着。石母却完全存着另外的心思,她对石青暧昧的笑道,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啊,告诉妈,有目标了吗,有了就带回来让妈看看,也让我跟你爸的心赶紧撂肚子。石青笑笑不语,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
一直闷头吃饭的妹妹突然发话了,不满的对母亲说,着啥急呀,那得遇到合适的才行,得有共同语言。妹妹两年前中专毕业后在县城的供销大厦做了收银员,平均一周回家一次。她是个吃不了苦头离不开家的人,至少石青这样认为。有一阵子石青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她,那是因为她中考后选择了上职教,其实她的分数足够上高中的。任石青软硬兼施,一边讲道理摆事实,一边骂她损她,她都听不进去,最终还是去了职教中心。当时气得石青一个多月都没理她,虽说人各有志,但在石青看来,她的志气未免太过短浅和狭隘。不过,时间一长,石青也就妥协了,淡忘了,因为从外表看起来她过得很幸福。尤其是石青在北京混了这几年,更加认可了妹妹当初的选择,也许她想要的就是安稳的生活和平淡的世俗快乐吧!
你知道啥呀,小丫子,就在这儿胡说八道。母亲对妹妹很是不屑。
我什么都知道,爱情这种事是靠缘分的,要是硬撮合一起,以后还得闹离婚,就跟我大姑似的,多麻烦啊!妹妹理直气壮,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里的筷子来回晃悠着。
你还甭这样说,再过一年,就该给你找了,年纪不大,歪歪道儿倒不少,就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母亲所说的电视剧当然是那些所谓的青春偶像剧,妹妹最喜欢看这种片子,家里有好几部这样的盗版碟。
12点了谁跟我去放鞭炮?父亲岔开了话题,他大概不想在大年夜谈这件事。
石青和妹妹都没表态,父亲逐一看了看,再次征求他们的意见。妹妹说,12点我早睡着了。望着父亲有点儿期盼的目光,石青说,我跟您去吧!其实家里人都知道石青打小就不敢放鞭炮,就连那种细细的小羊鞭都不敢,轮到别人放还要捂紧耳朵。但父亲好像忘了这个茬儿似的,他笑道,好,一会儿咱爷俩先把它挂好了。
吃过饭,收拾了桌子。取了瓜子、花生和糖块,又洗了苹果,还有香蕉、桔子和猕猴桃,整整摆了一桌子。四口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嗑着,窗外不时盛开几朵绚烂的烟花,回头相望时即已熄灭,归入黑暗。母亲盘腿坐在炕头儿,父亲坐在她后面靠着墙壁,也许在搂着她,石青和妹妹则各躺在母亲的左右大腿上。因为一只耳朵压在母亲腿上,一切声音听来都是隐约的,这声音和感觉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的大年夜,感受到了那时的无限温馨。那时候还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石青却从中感受着五光十色,想象着红的血和花朵,绿的草和树叶,每天乐此不疲地追着看“大力水手”、“蓝精灵”、“阿童木”还有“一休”等等。物质的匮乏无疑限制了石青的眼界与见识,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激发了石青的想象和单纯的**。倒是现在,太多的诱惑接踵而至,石青早已没有了想象的冲动和时间,只能跟随芜杂的**亦步亦趋。
午夜来得很快。跟着父亲来到院中,高低远近的鞭炮声早已起起落落,像一章杂乱的交响曲。父亲点燃了挂在晾衣绳上的鞭炮,声音很脆,“噼噼啪啪”随着闪烁的火光加入了演奏。院中顿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轻烟,浓烈的火药味直往鼻子里钻。剩最后一挂鞭时,父亲让石青去点。石青并不想去,一是害怕,二是觉得没意思,但父亲坚持。他说,大小伙子哪有不敢放鞭的?于是石青只好接过打火机走向那片烟雾。他知道这并不困难,可手还是有点发颤,不是对不准炮捻就是对准以后火灭了,反复好几次终于点着了。点着后,石青一溜烟地跑向安全的地方。石父在石青旁边跟母亲说,儿子小时候就胆小,长大了还这样,要是小时候让他多练练就好了。他的口气就好像石青因为失去难得的锻炼机会,从而耽误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他是造成这一后果的主因。石母说,小时候你哪儿给他买过多少鞭炮呀,再说了,他本来就不爱放,你买也没用,倒是省钱了。石父说,那能省多少钱,买也买了,玩也就玩了。父亲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石青记得小时候不管干什么事情,只要涉及到钱,父亲定是要拼命节省的,恨不得一分钱都能掰开花。难道现在他“有钱”了,连对花钱的看法都变得如此通透,都叫石青刮目相看了?石青歪过头看父亲,他干瘪的笑容闪着光的轮廓,看起来很灿烂,可石青总觉得里面埋藏了很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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