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fo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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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shesOfWater》……”崔允灿半蹲在资料柜架子面前,口里喃喃念着,手指头顺着胶片盒的目录逐一扫过,“哦,这个。”
这个电影又会是说甚么呢?
黑色的荧幕上出现了“November8th,1912”。
接下来的画面是非常干净的黑白片,很简单,简单而直接。
一个很小的孩子站在甲板上,凛冽的海风吹动他的头发。他穿了好几件衣服,但都很单薄的样子,他一直在微微发抖,不时拉扯一下裹着他细瘦脖颈的旧围巾。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圆又亮,此刻正牢牢注视着手上的一张照片。镜头缓慢的切换,如同少年爱怜的眼神一般温柔。那是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黑白影像中,她似乎更加神秘高大,似乎太靠近了就有种亵渎的罪恶感。汽笛响亮的鸣叫了一声,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远处有对夫妻在招手,他连忙跑过去。可海风太强,将照片吹到半空。他慌张起来,仓惶的追逐它。已逼近船舷,他伸出手去,却是徒劳。照片落入水中,越飘越远。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似乎要哭了。
刚才那对夫妻走过来,母亲的容貌不能算美丽,但很端庄。她温柔的搂住了他:“丢了就丢了,马上就可以看到真的了。”
这段话有字幕,否则崔允灿听不懂。事实上,当片子里出现这种语言的对话时,崔允灿只能借助字幕来看,来猜。还好,对话很少。
镜头追逐着海水中的照片,回望的时候,船喷着黑烟靠岸了。女神脸上的笑容却像讽刺甚么似的,愈加深沉了。
上岸了,男孩子正想舒展一下身体,却和父母以及那一船人一起被拉上了旧式汽车。汽车飞快的驶过街道,男孩子明亮的眼睛透过缝隙,好奇的打量着陌生的城市。路边有个小贩的摊子被路人撞到了,他仓惶的追逐满地蹦跳的桔子,男孩子裂开了嘴。而当看到有警察冲过来时,他害怕的缩回母亲怀里。母亲紧紧抱住他,抚摸他的脸和头发。他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ImmigrationOffice。
这个词出现在荧幕下方时,崔允灿的心咯噔一下。画面跟随交通工具转移到一处木楼建筑前停下,在父亲背上醒过来的小男孩揉着眼睛问:“这是哪儿?”
“候审所。”父亲的回答低沉镇定。
“哪里?”
“天使岛。”
然后再没有对话。他们,这一群相貌显示同一种族的人们站立在那栋木楼前。每个人表情不一,有的惊恐,有的气愤,有的无奈,有的听天由命。
那栋木楼在狂风下显得愈加阴沉。
他们住了进去。用“住”也许不恰当,因为更像监狱的牢房。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却也不能离开。最多是清理牢房里夜壶的机会可以短暂的出去一下。更没有人来看他们。男孩子问母亲他们在作甚么,母亲缓缓的笑了:“等。”
“April8th,1913”。
男孩子还在睡觉,父亲和母亲都在叹气。旁边那间屋子突然有很大的响动,而对面发出了尖叫和哭泣,男孩子被惊醒。很快穿着制服的美国警察冲过楼道,其他屋子的人都充满恐惧的看着他们。不一会儿,他们抬出了几具全是血的尸体。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剃须刀嘲弄似的说:“就凭这个杀了自己和家人,真是厉害的中国人。”
男孩子凑了过来,还没有看见已经被母亲捂住了眼睛。但他的鼻子一动,似乎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他的身体又颤抖了。
荧幕黑下来,出现了“November8th,1922”。
还是那间牢房,隔壁有人不停的咳嗽。屋子里男孩明显长高了,但眼神还和小时候一样明亮,他正站在唯一的一扇小窗下,垫着脚尖向外看。
母亲的背有些弯了,正眯着眼睛补袜子。她怎么也穿不上线,叹息着放下来。他听见了,回身帮忙。母亲爱怜的抚摸他的头。他抬起头来,母亲身侧有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父亲的照片。
隔壁的咳嗽声更大了,母亲难受的摇头:“怕是撑不过明天。”
男孩子拍着她的手:“没关系。”
“嗯?”母亲看着他。
他笑了,他并不英俊,还因为异常的消瘦而显得佝偻,但那笑容是温暖的:“他在等。”
母亲笑了,随后落下泪来。他抱住了母亲,如果小时候母亲抱住他一样。
“April8th,1923”。
对面屋子里那个中年妇女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咿咿呀呀不知在说甚么,或是在唱甚么。
母亲明显老了,头发已经花白。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身躯微弱的起伏,会认为她已经死去。
男孩子还是很瘦的,此刻半跪在床前替她擦脸,擦手,擦脚。动作轻柔和缓,小心翼翼。
对面那个女人叫得越来越大,警察那钝重的脚步声响起,狠狠的训斥了她几句。她却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在这栋残破的木楼里更显鬼祟。
母亲的声音低哑:“……妈妈,不行了……”
对面那个女人却接过去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衣服,撕扯自己的头发。
警察再次过来,打开了牢门对她拳打脚踢。她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的耳朵,那人大叫起来,她哈哈大笑。他恼羞成怒,一脚踢到女人的肚子上。她跌倒了,头撞到了床脚。她不动了,也不叫了。慢慢的,头下面有甚么渗透出来。而那个警察满不在乎的站起来踢踢她的尸体:“总算又死了一个,妈的!”
男孩子看见母亲的手颤抖起来,他眼睛里装满了泪水,但是他很快伸出手来,遮住了母亲的眼睛。他的手也在发抖。但坚定的挡在母亲眼前,如果当年母亲遮住他的眼睛一般。
他抬起头来,那个警察是当年举着剃须刀得意洋洋的那一个。

他低下头去:“等我……”话没说完,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母亲的呼吸停顿了。
他的眼神瞬间灰暗了。
“November8th,1932”。
天蒙蒙亮,男孩子已经起来了。这个时候儿的他已经是个青年了,他正借着半片镜子仔细的刮好胡子,认真的洗脸漱口,然后打扫牢房。打扫的时候,他特别认真的擦着床头那两个相框,抚过相片时,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父母亲,将眼泪留在了眼眶中。
窄窄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大约是新来的吧。
突然木楼骚动起来,那些警察领进来一个女孩子,让她住进对面的牢房去。男子是有些惊讶的,一是因为她很美丽,也很年轻。二是因为,居然让她单独住一间,这是很不寻常的。木楼里的房屋越来越紧张,有的房间甚至挤了四五个人。第三,这间屋子从那个疯女人死了之后就没人住,很多人是宁可被打死也不住那间屋子的。
女孩子却很镇定,装容淡雅衣饰素洁。她打量了一下牢房,拍拍床板。扬起来很厚的灰,她咳嗽了一下,抬头看见男子正看着她,于是大方的微笑了。男子愣住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隔着楼道把房间里的抹布扔了过去。她接住了,两个人无声的笑了。
崔允灿第一次觉得,这栋木搂没有那么令人寒冷。
天很快明亮起来,女孩子把包袱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她似乎是学生,有很多书,地上床上都放满了。她要把抹布扔回给他,但力气太小,几次失败。最后一次终于扔到了他牢房的栅栏前,他伸出手费力的拿到了。两个人这一次笑出声来。
木楼外面是明媚的一天,然而天很快黑了。
黑夜中有些隐隐约约的光,木楼被风吹得发出怪响,就像那个疯女人的叫声。男子第一次睡不着,他的耳中没有风声,只有新来的那个女孩子的笑声。
似乎有甚么人沿着楼道走过来,男子没有在意,夜里警察也会来查探。他翻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脸。但是脚步声停留在他附近,有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他疑惑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是明亮的。
然后是一阵女子的惊呼,随后是黑暗中的挣扎、撕打,混杂着兽性的声音。木楼外的风又像尖叫,又像哭泣,整栋房子像在惊涛骇浪中摇晃的小船,只是不知道甚么倾覆而已。
男子的拳头握紧了,他想起来作些甚么。他刚翻身下床,却被同屋的人拉住了。他惊讶的看着他,那人神情是无奈的,但他在摇头。男子一把推开他,呼唤着其他牢房的人,双手死命捶打牢门。但是没有回应。一个也没有。甚至还很讽刺的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当男子已经喊不出来了的时候,有人摸索着穿上衣服离开了牢房,钥匙收回口袋里时,那人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叹息。
这一夜终于结束。
天亮的时候,他双手上全是血痕,歪坐在牢门口,对面那间屋子一片狼藉,女孩子**着身体躺在床上,她的眼神空空动动的,凝视着牢房的屋顶。
突然她站了起来,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垒起来。然后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床单撕成了布条,耐心的一根一根接起来。
男子看着她作这些事,但是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完成了这一生最后的一个作品,她踩在那一堆书上,用这件作品把自己吊上了屋梁。
男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书落在地上的哗啦声。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同屋的男人坐起来,口气颇为惋惜:“何必呢?”
男子抬头看着他,他耸耸肩:“困在这里的中国人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关咱们一辈子!”
男子突然笑了,沙哑着吐出几个字:“是,我们在等。”
“November8th,1940年”。
男子已经是个中年人的模样了,依然很瘦,衣服也破了很多。他的眼神不再明亮,甚至低着头,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今天轮到他清理夜壶,他在那个警察的监督下工作,随后被要求打扫一楼警察的住地。
他没有拒绝。
警察在旁边看了一阵,大约觉得无聊,就出去抽烟了。男子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遗留的半盒火柴与几包烟上。他迅速抬头,周围没有人,那个警察站在屋外。
他离开的时候,桌上没有火柴了。
当天晚上,夜色深沉,狂风如常怒吼。半天中没有月亮,有甚么轻微的滑动声夹杂在风声里,很快湮没了。但片刻之后,天空出现了明亮的颜色,就像太阳要初生。烟气腾起来,整栋楼陷入了熊熊烈火中,黑白片里,竟像是那座著名的自由女神像。
影片在此时打出了“TheEnd”,随后出现了一行字,崔允灿仔细一看,“附录:美国华人移民大事记”。他着重看了一下影片表现的年代,“……1882年:美国联邦政府通过史无前例的种族平视法例《排华法案》,明文禁止华工及其眷属入境华人移民没有资格归化入籍成为公民。法案有效期为十年。旧金山市唐山码头旁设移民站审查人入境华人。……1902年:美国联邦政府再次通过法案,继续延期《排华法案》,禁止华工入境。……1904年:美国联邦政府宣布无限期实施《排华法案》。促成次年中国沿海各商埠抵制美货的爱国运动。……1924年:美国国会通过新移民法案:以美国本土各族人口为比例作为各国移民入境配额,中国无配额……”
崔允灿看不下去了,叹口气起身关掉了放映机。一回头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不由喊道:“谁?”
“为甚么不看完,结尾的附录才是这部片子最重要的地方。”那人声音很平淡,“原来很多人都是等不到的。”
崔允灿愣了一下:“大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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