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与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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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读了张修林先生的<<1990年,艺术.死亡与现实>>.我在想1900年与2007年有什么区别吗?我想有:1900年中国诗歌是一个中年人,而2007年则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
<<1990年,艺术.死亡与现实>>
文/张修林

一方面,我发现习惯和假定几乎牢不可破,另一方面,我认为不少人错进了艺术这个领域。前不久,一位诗人对我说,谁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写下了感动人的作品。他说的作家我非常清楚。我想到那些野心家、鼓动家的鼓动口号没有一个不令人流泪的。我很遗憾他没有去当一个政客,白白浪费了这种才能,尽管他永远无法觉察到这一点。
也许从来没有人认为毕加索的画能使人感动得悲痛欲绝或者得意忘形,但其价值是不用多说的。我们当代的一个人物,他的狂草也没有达到这种效果,倒是他的艺术之外的东西几乎征服了每一个人。假如赶上那个年代,我们之中谁也不会幸免。那些自认为正统的寻根的或者每天叫喊着忧患意识的诗人,也许最终恰恰是自己走向绝路。不管对于孔子还是老庄,或是宋明理学,他们的东西在中国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们为此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指望永远躺在那些人的下面,到头来只有自我毁灭。至于忧患意识,我并不是不同意,我只是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文化惰性的东西存在,没有基础和响应的忧患,一厢情愿,孤掌难鸣,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可以指望。只要走出房门,就可以看到武打小说暴力录像舞厅一类东西正在红火,而你的忧患诗歌还几乎原封不动地躺在书店里。人们太辛苦了,要谋生,要承受烦恼甚至空虚,你再给他们施加压力,那未免过于残忍。他们肯定不会买账。你应当知道,自己只是一名诗人,没有资格这么急于而且也不可能这么急于把一切改变。
这里我想谈一谈海子的自杀。海子卧轨自杀是引发了一场巨大喧嚣的。近几天,我在一张诗报上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必须承认,就目前我们的现代诗在重重的困惑里,除开海子君和骆一禾君外,其它的任何一位先锋诗人都仍然是苍白的和尴尬的。”这位作者称海子的诗剧《太阳》等是艺术宫殿。恰好这张诗报上就登有《太阳》,我读了几句,终于没有读下去。看来除海子和骆一禾外,所有先锋诗人一生下来就开始而且一直苍白和尴尬,除非他们仿效海子自杀或仿效骆一禾二十多岁病死。自杀可能还容易做到,二十多岁要病死,若是没有毛病而刻意为之,岂不大伤脑筋?据这位先生透露,海子曾经发出慷慨的责问:“在现实面前,当今中国的诗人有几个敢于走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路,北岛敢吗?叶文福敢吗?”我的知识不多,对普拉斯走什么路了解得少而且懒于了解。北岛和叶文福没有自杀,我们就有理由指责?为什么一定要走别人的路?你自己妥协,找出一些看似崇高的理由,要走自己走好了,干吗还要拉上别人?现在的艺术环境,并没有到谈妥协和气节的时候,挺住才是硬道理。要死还要拉上一些垫背的,恐怕就是秦始皇、武则天活在现在,也没有这种资格。对海子的死,在我们中间,出现了一片纯粹的赞扬和鼓掌的声音。如果在一群人中得死一个人,那么谁也不愿去死而怂恿其它人去死。把别人的死当作热闹看,我不知道这些诗人们怀着一种什么心情。就我而言,我表示悲痛和惋惜,但决不赞成自杀。海子的死,并非叫好的人说的那么纯粹、理智和崇高。的确,诗写得还算不错的海子,刚自杀就炒得沸沸扬扬,名声看起来很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艺术水平,但在艺术史中会不会有一席之地,终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自杀引起的喧嚷,能持续几天?在这里,我说一句也算是忠告的话:艺术绝不是妥协或者以死的方式引起注意。这位作者先生还以抱怨的口气指责尚仲敏,言其批判海子的寻根和写史诗。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指责。试问当今中国诗人,有谁的短诗进入了世界?没有功底、贪功急躁,是绝大多数诗人成不了气候的原因。海子给大家提供了思考的机会,好好静下来想想,现在是时候了。

谈论死亡是当今诗坛的一个怪病。谁都要跑来谈一谈死亡,好像死亡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谈论一下就可以解救诗歌,甚至可以解救人类。海子的死可以说是这种怪病发作的证明和结果。这给人的错觉是,离开了死亡,人类就无法生存,而且告诫人们随时准备死亡。仿佛在欢迎世界末日的到来。人生就是为了死亡吗?人生太短暂了,大家需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愉快一些,而且人类不懈奋斗的动力也就在此,何必给自己套上精神枷锁?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人物,他们知道死亡,蔑视死亡。乐观正是他们成为伟大的决定因素。一个人,假如你告诉他,他下一刻就会死去,他还能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热爱艺术吗?
杞人忧天,每天都想到死亡,把死亡看作随时可能来临,这样的愚蠢事,连动物也不屑干,何况于人?
想到死亡真是一件索然无味、不可思议的事,它剥脱了生存的偶然性、能动性和不确定性,取消了生存的自足、成就和实现价值的过程,把生存还原为一幅狰狞的骨架,还原为完成死亡,如同把一篇情文并茂的文章改成几句干巴巴的、毫无新意的说教文字。
对于动感的、情趣的与价值的生存,死亡应当永远是将来的事情。
直到临死的一刹那,死亡还没有来临,还可以无视死亡,把生存进行下去。死亡来到了,一切都不复存在,生存所获得的愉悦、满足和成就已经圆满形成了。这无损并且有利于任何个人和集团。
这并非对自己和生存的欺骗。离开了任何意义上的欺骗,那是很难想象的事。出于好心,对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人们会对他隐瞒病情。真实有时也许恰恰就是虚幻。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死亡与艺术无关,自杀与艺术无关。对死人的宽容和谅解,造就了一幕幕悲剧。屈原投江自尽,居然成为千古美谈。要知道,只有顽强的生命才可能是伟大的。在中国历史上,殉夫等成为美德的故事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千百年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难道反省的理由还不充分吗?
艺术是脆弱的。因此优秀的艺术家使自己的生命坚韧、自足。当今有那么多人写诗,一度达到一两百万,比**的百万雄师过长江还要壮观。谁都想跑进来得到些什么,但最后会留下几个?这出自对诗歌价值的困惑。大量的人涌进来,瞧一下又退回去,而另一批人又涌进来。就这样维系了我们这个庞大的阵容。对诗歌缺乏理解的人来说,诗歌也许是神圣的东西。尤其是大量年龄不大的学生,相互赠送一本青春诗历或爱情诗历就是最好的礼物。一旦进入诗歌,大量的人得到的只是失望。只有优秀的诗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但艺术的光环使他完成生命的最后呈现。就在昨天,一个不会写诗的朋友问我,真正的诗人是否就是专业诗人?我只得耐心地给他解释,诗歌与诗人的价值并非以是否专业性作为尺度。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专业诗人拥有自己的诗歌精神。我发现,艺术的盲目态度和盲目认知,构成了艺术价值的困惑和混乱。很难想象,在一个大众漠视甚至排斥艺术的地方,能够出现优秀的艺术作品。

我近来发现,就艺术本身而言,除开死去的人的艺术品得到认可外,就是艺术性居少而模仿性居多的艺术品容易得到认可。我细心的观察结果表明,人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居室张贴一些古典诗词,或是请一些书法家写几个字,其次是求画家赠画。我还没有看到谁的现代诗得到这种殊荣。就市场上的价格而言,也很能说明问题。诗歌是几乎没有任何市场的。
人们已经惯于靠回忆与怀念来维系生活,“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一种很好的解脱。另一方面,攀附艺术的高雅而不懂艺术,使诗歌蒙受了空前的灾难。喜欢张贴书法和绘画作品的人当中,有几个懂得书法绘画甚至诗歌呢?我们不必指责他们虚荣,关键的是,我们应当想一想,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

严格说来,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境遇就是孤立无援。我很理解梵高那种近乎畸形的心理,也正是这种情形,使他成为梵高。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要求与衡量艺术家,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或者说是一种极端的愚昧。这样的人,我们的周围太多了,他们已经给艺术家制造了不少的灾难。
艺术家就是艺术家。由此我反对英雄主义和极端平民主义。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艺术态度。我们可以从报纸上或一些缺乏艺术领悟力和鉴赏力的刊物上看到大量的平庸诗歌,这是极端平民主义泛滥的体现。这些平庸的诗人,混迹诗坛,喧宾夺主,抢去了真正的诗人们的饭碗。诗人是人群中很有才气和智慧的一小部分,不是谁都可以称为诗人。而英雄主义,本意是要拯救人类,结果连自己也无法拯救。指望依靠诗歌去拯救世界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经过反省,我发现自己近来的诗歌多少充斥着一些英雄主义的气氛,这使我几乎不能容忍。英雄主义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有勇气的诗人应当敢于承认自己只是艺术家,只能调动文字和词句,而不能调动人群。随着社会的发展,诗歌将离英雄主义越来越远。
只要我们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凡是在生活中贪图得点实惠的写诗的家伙就是极端平民主义的代表。而英雄主义,一部分是野心家,另一部分与此相反,但无能为力。
近来所谓的第四代诗人开始活跃起来,这是好现象。但遗憾的是,第四代诗人还缺乏独立,缺乏属于自己的生命方式和诗歌精神。前不久,我看到一位能力较差的第三代诗人以第四代诗人的首席代表身份,对第三代作了大规模的彻底的所谓指控,并昭示第四代已然占据了诗坛。其实,我是不赞成弄出第四代第五代什么的,但即便承认划分出“第四代”,就年龄上来讲,我几乎比谁都更“第四代”,而我并没有那位所谓首席代表的乐观。在我看来,第四代诗人还处在徘徊时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徘徊。有谁能找出一个第四代诗人代表,而他拥有“自己的”诗歌?

艺术不仅是将名字刻进历史的丰碑。艺术意味着不管经历什么样的风雨,始终不可逆转、昂然前行;意味着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厚重的历史和传统;意味着充满知性和理性的小船,在时间汹涌的激流中,坚韧地、不朽地划向人类美妙和愉悦的未来。
艺术就是刻骨铭心的坚持。或许,时代激流中的旋涡越大、越猛,把艺术推得离旋涡越近,越能成就艺术。
拥有写作的时刻。我能企求什么?我敏感而清醒:除了灵魂的慰籍,没有其它过多的报偿。
但这样的代价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
——在没人呼喊的时候,我不会想起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每时每刻,我都几乎只关注自己的行动方式。我只想证明,我正在进行一种方式,而这种方式在这一刻为我所独有。
这便是灵魂的承受力。周围的作用力永无休止,对待它们的方式就是沉默。
这是最大的代价,也是最大的安慰和终极的报偿。或许,有一天,正如西腊诗人塞弗里斯在他的诗中所说:该是说几句我们自己话的时候了,因为明天我们的灵魂将出航。
1990年,一个历史中异常寒冷的冬天。我坐在中国版图的神经末梢——一个在空间上几乎最远离政治、文化和艺术的地方——磨房沟的几平米的小屋里,真实而深刻地感受着时代、艺术和它那似乎不尽的凄风苦雨,怀着无比沉闷和复杂的心情,写着这篇关于我们的时代,以及它的死亡、艺术和现实的文字。
已接近黄昏,喧嚣与肆虐的空气还在窗外顽固地弥漫。放眼对面错落有致的村落,已燃起了一两盏隐隐约约的灯火。耳边是发电机有节奏的轰响,奔腾不息的山颠之泉,感应出强大的电流,光明与动力涌向不知尽处的远方。
1990-11-24
张修林先生文章是极有见解的,我也曾经在2005年写过一首关于海子的诗,现摘抄于下:
<<忆起海子>>
在车轮下
沉沉睡着了
我的海子
现在的诗坛
是一辆破车
由老牛拉着
一路的喘息
.
海子海子
你别睡着了
你不应该逃避
你这也不是一种最好的抗争
你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大家早就没有了眼泪
其实大家都没有眼泪
眼泪早就凝固在诗歌的冬季
.
海子海子
你别睡着了
现在只是冬眠的日子
经过一冬的蛰伏
诗歌会更加活跃
更加繁荣
你的遗憾也会成为我们的一种动力
成为一条驱赶诗人们的无形鞭子
我们会加倍努力!
(想起海子,心中有点沉重!可仔细一想:海子不死,海子还是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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