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el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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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年醒来时,头痛欲裂。她伸手去捂头。却惊讶地发现那纤白的手腕变回丛生着白茸茸兽毛的狐爪。苏锦年心理一惊,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胸腔中炸响,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作响。她只觉得心在胸腔里“轰隆轰隆”地跳得又快又乱又重,血气在胸臆间四处横流乱滚乱蹿,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眼前飘过一片又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她就要支持不住地昏倒下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把她抱了起来。苏锦年又惊又羞,闭上眼失声惊叫,却是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十分温柔地抚摸起她的侧脸,轻声地说:“八年未见,你过得可好?”声调异常温和地震撼着苏锦年的心旌。她猛地睁开双眼,果真迎上那双忧郁却无比渴求生命的明亮流转的眼瞳,她心里一阵叹息,转过头不愿再与之对视。
“这几年来一直担心你的安危,如今见你这般完好,心里倒也踏实了许多。昨日你的主人说要出门远行,又说你时时不忘我的恩情,同时念及我的形影相吊,便万般打听到我的住所,托我照顾你几个月。”男子说到此处,伴有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苦笑一声,又道:“可惜我也不知自己还剩多少时日。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在世多少天,便会照顾你多少日。”
苏锦年转过脸,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能默默地盯着男子,心理肝肠寸寸断。
“再过一日便要启程回乡了。你也随我回去小住几日吧?”男子放下苏锦年,喃喃自语道。苏锦年看着他,点了点头。又见他已陷入沉思,便跃身跳到窗案上,回眸却见男子在黄昏的剪影下勾勒出他弧线阴柔的侧脸。苏锦年心里一阵酸楚,觉得一腔的似水柔情被束缚在狭窄迂折、布满巨石的河床中。她一声低鸣,便跳入消融在落寞中的黄昏里。
男子一声惊呼,起身奔到窗边,依然寻不到苏锦年消逝的身影,愁眉微锁,低叹一声便转身。这时突然觉得血气交错逆流,一口气也提不上来,倏尔眼前一黑,软软地靠窗倒下。
苏锦年急步来到破庙前,狠狠地盯着正要出门的紫衣女子。女子见着她,无比凄苦地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妹妹怎么不待在那李贺身边,反又前来寻姐姐?”
“宁紫若,你倒是能狠下心负我?枉我一心只向着你,你却这般……欺骗我!”苏锦年冷着脸,口气不善地吼道。
“不管你怎么想我,我都已然不在乎了。我宁紫若问心无愧,绝无害你之心,只望你过得好。”宁紫若倒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苏锦年一声刺耳的冷笑划破沉重的空气,她恶狠狠地盯着宁紫若,脸色骤然煞白,暴怒倏地如狂风般卷起,脱口喊道:“你以为你这么做就是为我好么!你叫我以这个面目去面对他,就是真的好么!我实在……万万不该……万万不该对你坚信不疑!宁紫若,纵然我不敌你,也要叫你痛不欲生!你负我的,我一定会如数偿还!……”
“住口!”宁紫若大喝一声,跟着,大步冲到苏锦年面前,“啪”的一声,重重地扇了她结拜姊妹一个耳光。
二人喘着气互相对望,时间仿佛在此刻凝重起来。苏锦年蓦地别过脸,“哼”了一声,跃起身向远处蹿去,却被宁紫若射出的蜘蛛丝缠住后腿。她迟疑了一下,狠心奋力挣脱,扯断了缠绕的细丝。
苏锦年转过身,下垂的尾巴猛地竖起,像一把高展着的扇子。九个尾尖都燃着一团明亮的蓝色火焰。
“你竟为了一个凡人而杀我?”宁紫若伤心欲绝地问道。
“你莫不是也萌生了置我于死地的念头么?”苏锦年冷冷地答道。她突然跃起,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火焰犹如迸发的子弹肆无忌惮地四处横飞流窜,大凡所落之处,皆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诡异的蓝色大火。
宁紫若正要回击,却见一道白影闯入火中,蓦地白光四溢,大火竟被硬生生给湮灭了!苏锦年蓝着眼望去,浑身一颤,仰天大笑,两行清泪迸出,滚落打湿了一地。但见苏白恨铁不成钢,目光如寒风一般缓缓扫过苏锦年的双颊。他放声大笑,然后咆哮:“宁姐姐这是为了救你!你却不识好歹地污蔑她,你到底、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苏锦年的泪水刹那间干了,身子在摇曳的微风中瑟瑟发抖。她咬破了下唇,凄楚地笑了几声,转身没入即将来临的夜幕中。
“宁姐姐,你不打紧吧?”苏白快步冲到宁紫若身边,伸出右臂,一把捞住正往一旁倾倒的宁紫若,关切地问道。
宁紫若一声惨笑,说道:“我伤她太深了,太深了……罪不可恕,罪不可恕……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怎么办?”
苏白抓住宁紫若发冷的右手,镇定地说道:“容姐姐她好好想想吧。她心中自会有数。李贺不出三日便会气数亡尽,她终究会死心的。”
宁紫若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地说道:“苏白你未经历过这种劫难,自是难以了解。她不会死心的,只会越陷越深。我着实放心不下她呀!”宁紫若抬头对上苏白飞扬的眼眸,责备道:“你为何又要折回来?妖界突生这场暴动,誓要毁绝所有妖精,我好不容易施法将她打回原形,又将你遣走,你为何偏偏,又回来了?快些走吧!他们终是会,寻到这儿的。我已耗了四成法力,已不是他们的敌手了。”
“你对我们姐弟二人的恩德,教我们何以回报?”苏白大叹一声,忧心忡忡地问道。
宁紫若轻笑一声,柔声说道:“能在勾心斗角的妖界中认识你们二人,并投心共进退,便算是你们对我的恩泽了。时至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你快些逃吧!你曾经说过会听从我的一切命令,我希望这一次,即便你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再听从一次!”
苏白点了点头,扶起宁紫若,转身顿了顿,便迈步前行走了好几步。宁紫若却在身后叫住了他,苏白疑惑地回头,快步奔回她身边,紧张地开口问道:“宁姐姐,怎么了?”
“李贺的毒我虽解不了,但总是有法子延长他的寿命。他后日便要启程返乡,路途甚远,怕是未及家邸便已毒发身亡。我愿以三成法力延长他七日的寿命,你在他二人途中助他们快马加鞭赶回福昌,好让他见上至亲最后一面!”宁紫若坚决地说道,不顾苏白的劝阻,从嘴里吐出一颗淡紫色的珠子,珠子飘浮在半空中。苏白犹豫了半晌,方才上前收入袖中。
“宁姐姐,你舍弃这三成法力,而今只剩三成法力,何以对抗那群狂徒?……”苏白一脸不放心,欲言又止。宁紫若摇了摇头,正色道:“你走吧,我心意已决。再者,烟夔自会前来救我。你莫不是要违抗我的命令?你若留在这,敌不过他们时,岂不要分我心去担心你?何况,今年如今需要你的帮助,我不允你对她见死不救。走吧,不要再回头了,这里已没有什么值你留恋了。”
苏白迟疑了一会,方才使劲点点头,带着一身的承诺及伤痛,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远走高飞。
眼下那残阳缓缓下落,宁紫若的心也一点一点地下沉,她轻声地吐出一句:“傻瓜。”随即吐气如兰,抚了抚贴在右鬓的绢花,那是苏白两百年前送她的礼物,她十分珍惜。
“你只剩三成法力了,也快走吧。这里由我撑着便可。”烟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歹我也是和你齐名的人物。妖界发生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弃你而去?这不是我的所作所为。”宁紫若淡淡地说道。
“只不过,你就这么赠予那凡人三成法力,莫不后悔?”烟夔又问道。
宁紫若回头妩媚一笑,说道:“大凡与苏家姐弟有干系的牺牲,我不知后悔,也永不言后悔。”
宁紫若铿锵有力的声音如一石激起的千层浪,在烟夔的心石上撞击出响亮而悦耳的鸣声。
苏锦年心里难受地慢慢踱回李贺的住屋,却猛然发现苏白正坐在床边,脸色如霜地盯着她。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可怕,两团火焰在双眸中熊熊燃烧,但面色却像被三九天里泼了一脸冰水渣儿那样冷重。
“你来做什么?你对李公子做了些什么!”苏锦年疾步跃上前,低声吼道。
“宁姐姐要我把他的三成法力注入这垂死之人的体内,延长他七日寿命。从现在开始,李贺只剩十日的天命。”苏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暴怒,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

苏锦年苦笑一声,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来,是为了看我的笑话,那么,请回吧。我会守在他身边,直至他离开。”
“看你笑话?!”苏白眉头一拧,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到苏锦年面前,狠狠地挥开右手。苏锦年愣了一下,以为他会狠狠地抡自己一个耳光。却不想那只手顺势抓过木桌上的一杯凉水,“哗”的一声,狠狠泼在苏锦年头上。苏锦年被凉水浇得喘不过气来,她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却被苏白猛力甩到一边。
“你以为我乐意来瞧你那不堪一击的丑态?若不是宁姐姐千叮咛万嘱咐我来保护你们二人,这趟浑水谁稀罕走?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竟……竟对宁姐姐痛下毒手!我都要忍不住质疑了,你——眼前这个长得像极了我亲姐姐的女子,究竟是谁?我们到底只是路人,还是亲姐弟?你倒是扪心自问,你抚着胸口问问自己,你到底是谁?!”苏白指着苏锦年,掏心的话像沉重的巨石,一句一句往她头上砸去。
苏锦年正要开口,却听到李贺微弱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轻唤着“水……水……”她的面孔蓦地柔和起来,抬起头往木凳上跳去,尔后站在凳子上,用牙齿咬住杯嘴,右爪奋力去抓水壶。刚抓起,却因水壶太沉,一个没留神,“啪”的一声,水壶撞到桌角,被击飞起,随后落到地面上。苏锦年狠狠地扫了苏白一眼,跳到他面前,冷冷地盯着他。
苏白叹了口气,走过去拾起水壶的碎片,朝着它们轻轻吹了一口气。已成碎片的水壶迅速恢复完好无损的原状。苏白提着水壶转身走向木桌,挑了一个瓷杯,倒入满满一杯水。然后不顾苏锦年毫无信任的目光,径直走到李贺身边,左手扶起李贺,右手执杯慢慢将温水送入他嘴里。待杯里空后,苏白又将李贺缓缓平躺回床铺上,替他掖好被子,回过身,向苏锦年耸了耸肩,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帮我?”苏锦年嘶哑着嗓子,迟疑地问道。
“你终究是我的姐姐,我很不了心见死不救。”苏白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他人故事一般平淡。
“姐姐她……大抵是……不会原谅我了。”苏锦年别过脸,月光透过敞开着的窗户,淡淡的月华勾勒出她难过落寞的侧脸。
苏白狠狠地握拳,直到手剧烈地痛起来。那一刻,他仿佛预见宁紫若带着甜美的微笑安静地躺在血泊中的情景。他心里一阵剧痛,忍不住吼叫:“你心里还有她?你若心里真有她,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伤她的心?你心里若真有她,为何还有一次又一次地刁难她、使她为难?她若不原谅你,怎肯耗掉法力救你和这个素未逢面的凡人?她若不肯原谅你,却又为何还要不惜余力保全我们?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只一心扑在这凡夫俗子上,你会知道道些什么?即便她原谅了你,我怕是……再也不愿见到你……”苏白说罢,如离弦的箭,驭风破窗直飞向远方。
苏锦年呆呆地望着苏白远去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贺,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痛苦,二者交加成巨浪,在她心里翻涌成灾。她缓缓地走出门口,抬头遥望那轮皎洁得不染任何尘埃的明月,眼眶中泛着点点泪光。
苏白刚踏入破庙的郊外,就被一股强大的阻力反弹出几十里外。他疑惑地扫视四方,发现并无异样,便又直奔向破庙。刚踏入破庙外的一片树林时,那股强大的阻力再次将苏白推出几十里外。苏白大惑不解,正要再次飞奔时,有股力量从地底窜出,化成无形的手,抓住苏白的右脚拼命往下拽。苏白十指向下狠狠抓去,却反被一并抓住,于是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硬是给扯了进去。
苏白在一片白雾中糊糊醒来,这是一阵微风吹散了眼前的雾。他见到一位紫衣女子在参天古柏下,执着一把纸骨伞,正四处张望。紫衣女子的脸庞如象牙雕就那般细腻匀净,红唇白齿,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分外难以亲近,仿佛一接近便会被她看穿心底事。
苏白轻声叫了句:“宁姐姐!”正要上前与她讲话时,白雾骤然浓重,模糊了他的视线,使苏白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
苏白揉了揉眼,又一阵微风吹开了凝聚在一起的雾气。苏白回头见到宁紫若坐在妆镜前,当时的自己正在为她贴上那朵绢花。一时之间,镜子里有绯红的倩影在闪动。那朵绯红的绢花,染红了宁紫若的脸颊,染红了整面光洁的明镜,也染红了苏白的心。苏白的眼里飞进了沙粒,苦苦的,涩涩的。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叫了一句:“紫若!”却又是一层又一层浓雾遮掩了能让自己心里柔软起来的情景。
苏白沮丧地垂下头,忽听得耳边响起不断交错的声音,触动了他心里的某根情弦。——
“宁姐姐,以后有我苏白照顾你,你再也不会觉得孤寂失落了。”那是他诚恳而郑重其事的语调,异常震撼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若是你爱上了凡间的姑娘,不也像别的妖一样背叛妖界吗?到底,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他直到此时,仍能听出宁紫若对整个世间的绝望与猜忌。
“我说过照顾你,便绝无二心去看待别的女子。更何况,世俗的女子,我不定会看上眼。”那是他郑重的宣誓。
“那你姐姐怎么办?你这吃里爬外的家伙,锦年听了这话多心寒!”他仿佛能看见宁紫若那时调皮的笑颜。
“她?她哪里顾及得上我们呢?不管了,说我如何恶劣,我一概不计较。凡事我只讲求一个问心无愧。”他听出了当时的自己在急切地表达内心的感受时的青涩及庄重。
“喏,日后我无论说什么命令的话语,你都绝对不许不听从。”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宁紫若若有所思的表情。
“是!我苏白若不遵从,宁姐姐只管冷眼不理睬我便好了。宁姐姐你知的,你一恼我,我心里便无辙了。”那调笑的语气在此刻,却如穿肠毒药,直有剜心之痛。
苏白忽见眼前的浓雾消散,不久,四周清晰可见。血红的残阳透过参天而繁密的枝叶,投到不远处的湖面上,使湖水染上一泓血色。
苏白定睛向前望去,忽地“啊!”一声惨叫。他快步直奔到躺在石板上的宁紫若身边。她一脸安详,容颜若生,嘴角仍含一丝昔日他们相见时常有的微笑,一头乌发散着它特有的发香,右手还攥着苏白以前送她的那朵绢花,一身粉紫的裙衫,美得使人不能自已地落泪。
苏白深情地凝视她,似石尊一般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着。良久,他缓缓跪下去,握起她冰凉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洒下几滴热泪,喃喃地说道:“宁姐姐,你是不是因生了我的气,便决意不再理会我?你明明知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义无反顾地听从。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唤我下去陪你?你已孤寂千年,就要我来陪你,驱走那一地的落寂吧。我不要你以己名换来的安宁,我不要往后几千年的无忧无虑,我不要只一人面对着大千世界。——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只要每日都能为你贴上这鬓花,我只要每日都能见上你、和你说上几句话博你一笑……”苏白再也忍不住地伏在宁紫若身旁,失声恸哭起来,冰冷的泪水汩汩流入衣衫内,仿佛要渗进他的体内。
“啊!——”苏白猛地又发出一声悠长而惨烈的哀号,像中箭的野兽发出的悲号。他两道黑眉高高地飞扬起来,黑色的眼瞳倏地变成深刻的墨蓝色。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抓起宁紫若垂下的左手,镇定地说道:“宁姐姐,我这就去取那凡人的贱命,以他的血祭你洒下的血!”话音刚落,他的眼神又是一闪哀伤,并敏感地察觉到宁紫若的手正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掌心。他大惊失色地发现宁紫若的身体在逐渐透明化,而自己的手里仿佛在攥着一团空气。苏白发疯地扑上去,却硬生生地撞在青石板上,冰冷的板面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迎面扑来,封住了苏白的气息,
一道惊雷从苏白的耳尖滚响而过。他浑身猛烈地一颤,直起身子,挥掌狠狠地拍下,竟将石板拍成两段。既而,他又是一声哀嚎,随即发足狂奔,似风一般窜出丛林,直冲李贺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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