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十月十八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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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看着隆正帝嘴角那抹触目惊心的殷红,惊怒中的赢祥心忧的唤了声。 .更新最快
他明白隆正帝为何会吐血,不是因为畏惧愤怒,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伤心,悲愤。
隆正帝不是昏君,他为了天下万民,殚精竭虑。
有哪个皇帝如他,空置着偌大的宫殿,只住在上书房内,一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余的光阴,都交给了国事。
要知道,这不是一日两日,而是长年累月啊!
连他这个半步天象的绝世高手,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了,可隆正帝却甘之如饴。
有哪个皇帝如他,身为天下至尊,可一日三餐,却俭略的还不如臣子家。
只因为天下遭灾,黎民罹难,虽有万种美食,也难以下咽。
赢祥知道,隆正帝没想过会得到文官的认可,甚至也没想过得到宗室和勋贵的认可。
但他以为,他会得到天下万民,得到真正有德行的人的认可。
这也是隆正帝听说桐城四老,愿意进京为他祝贺时,欣喜若狂的缘故。
可是……
在他收复了西域,建立了可追秦皇汉武之功业时,在他就要祷告上天之刻,这些代表天下万民民心民意的人,却站出来,以“成仁取义”不畏惧满门抄斩的姿态,傲视他这个帝王,骂他为“倒行逆施”之贼!
这才是隆正帝呕血的原因。
心痛,心碎,心寒!
莫说隆正帝,连赢祥都为之愤怒!
这些耋耄老人,这些德行昭著名满天下的睿智之人,难道眼睛都瞎了吗?
难道,他们就看不到天下万民的变化?
今年一整年,天灾不断。
大旱造成数省绝收,黄河长江又齐齐泛滥肆虐。
可因为朝廷的努力,终究没有死太多百姓。
甚至到了现在,绝大部分流民,都重回故土,安居乐业。
熬过今冬,明年将会是一个好年份。
这难道不是功德?
为何他们会如此苛待一个一心为民的帝王?
赢祥怔怔的看着下方须发洁白的顾千秋,思之不通。
……
顾千秋的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欢呼声顿,礼乐声止。
唯有烈烈风,和数千士子书生的诵书声,回荡在天地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何其大义凛然,不畏生死。
却也如一道道利箭,射向了祭坛上的隆正帝。
欲将他万箭穿心!
“先生!!”
文官之首,当朝大学士,内阁次辅张廷玉,满脸震惊不信的看着顾千秋,声音嘶哑的喊出声。
他是顾千秋的得意弟子,他与顾千秋情同父子。
所以,他才能在此盛事中,请得顾千秋出面,以化解隆正帝与士林文人间的矛盾。
在顾千秋点头之时,他欣喜不已。
而顾千秋,也将他愿意出面的理由说的很明白:
当今陛下,爱民如子,为明君也。
可谁又能想到,德高望重的顾千秋,会说谎,会欺骗。
“衡臣,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拜入我门时,为师教你的第一句话?”
顾千秋一身浩然之气,丝毫不愧,目视张廷玉,高声问道。
张廷玉闻言,面沉重,缓缓点点头,哑声道:“先生教弟子,若学学问,先学做人。
而何为人?
一撇为忠义,一捺为仁孝。”
“那你可学会如何做人?”
顾千秋问道。
张廷玉眼中噙泪,面容痛苦,道:“先生之言,弟子无日不敢忘啊!”
顾千秋闻言,白眉一竖,厉声道:“你不敢忘?那你可还记得太上皇待天下之德,待你之恩?那悖逆……”
“先生!!”
没等顾千秋再说出难听之言,张廷玉痛苦之极,跪倒在地,道:“先生,是您亲口所言,陛下爱民如子,是明君啊!”
顾千秋冷笑一声,道:“若非如此,老夫又如何能在皇天后土间,在天下万民前,斥此狼心狗肺之昏君!!
他以为,靠着屠戮忠良、穷兵窦武,就可封禅祭天,就可为所欲为,掩盖他的滔天罪行?
简直是荒谬!
大道行于世间,尔岂不闻:天地有正气!!”
“善!”
其余三老,齐声称赞。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
随着四老齐声诵读,其身后的数千士子书生,也齐齐诵读起这首《正气歌》。
不止如此,就连许多本站在文官队伍中的官员,也开始满面激昂的附声诵读。
站在数十步祭坛台阶上的隆正帝,看到这一幕,面愈发惨白,细眸泛红。
心里喃喃道:他们有正气,那朕又算什么?
千古之后,世人又该如何评价朕的功过?
桀纣之君?
无道昏君?
更加让他悲伤的是,那上千本该主忧臣辱,那些食君之禄的大臣们,除了一个张廷玉外,竟没一人站出来,替他辩解两句……
看看宗室诸王,看看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眼中是何等的激动,激动他这个皇帝丢人现眼,遗臭万年。
看看武勋亲贵们,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漠视他这个帝王受辱,无动于衷。
再看看那些文臣百官,他们……他们甚至都在无声的诵读,一起当面批判他这个无道昏君。
从三皇五帝至今,有哪一个帝王,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噗!”
“皇上……”
看到隆正帝口中溢出不断的殷红,赢祥心焦如焚,道:“皇上,臣弟这就下去,带兵先把他们抓起来。一切,都祭天之后再说。”
隆正帝闻言,惨笑一声,道:“十三弟,那些,可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和整个神京的读书人啊。
他们的门生,遍布天下。
他们的父辈,皆为朝中重臣和勋贵。
抓了他们……
朕为天下敌。
父皇,这就是你的后手吗?”
隆正帝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
那个虽不高壮,却身形如天的白发老人。
赢祥听到隆正帝之言,面一变。
却又不能干耗下去。
今日一事若无法善终,隆正帝威严将丧尽,还有何面目,做这天下共主?
……
“先生,您若对陛下有建议,待今日事毕,再入宫面谏岂不更好?
先生,您先下去!”
张廷玉苦苦相求。
他不是软绵的性子,在追讨国库欠银期间,他亲自动手杀的人都超过一手之数。

可是,他此时面对的却是天下文宗,德高望重的大儒,更是他的恩师。
他只能跪地相求。
顾千秋却笑的极洒脱:“今日来,老夫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顾家此刻满门戴孝,三十六口人,除却老夫外,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三十五口棺木。
顾家一门皆读圣贤书,皆知春秋大义。
为圣道而死,死得其所。”
“先生……”
张廷玉苦痛难当,却一个字再也劝不出。
顾秋秋算是殉道者,他们应该自知,仅凭如此,虽能落了隆正帝的面子,却动摇不了他的皇位。
所谓吾以吾血荐轩辕,匡扶圣道,是他们最崇高的荣耀。
这样的人,又如何会轻易退却?
张廷玉技穷矣。
周围百姓们的议论声纷纷响起,指指点点。
有心怀叵测的官员,在不断怂恿年轻官员,让他们去站在士子队伍里,壮大书生们的声威。
宗室王公们在看笑话,等待机会……
而武勋亲贵们,漠然不动。
看着这一幕幕,张廷玉心都在滴血。
这般下去,如何得了?
……
祭坛下方最近之处,原本候在此处的大明宫总管苏培盛面骇然的看着这突然惊变的一幕。
再看看站在祭坛上摇摇欲坠呕血的隆正帝,和跪地哭求却毫无用处的张廷玉,苏培盛心里一阵阵发寒,更心急如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
若不是张廷玉三番五次将顾千秋的话截住,说不准他会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真真是疯了,这些人真真是疯了!
他们连阖族的性命都不要了。
难道他们以为,闹到这个地步,他们这些人能落到什么好?
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绝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
可是,该让哪个来救场呢?
十三爷要是没陪陛下上祭坛就好了,有他在,总能想法子。
可十三爷为何现在还不下来?
张廷玉……
张廷玉也没法子了,不止张廷玉,所有那些文臣,都不会有好办法。
他们毕竟是读书人,奈何不得那四个名满四海的文宗。
更何况,孔家和孟家两家家主,还摆出了孔圣和孟圣的牌位。
谁敢在二圣面前压人……
宗室就更不用指望,别的不说,刚出了大风头的皇五子赢昼,此刻吓的连话都不敢说,指望他出头,怕是要帮倒忙。
可是除了他们,还能找谁?
听着那声声不息、愈发宏大的诵书声,苏培盛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仿佛那不是诵书声,而是催命魔音般。
他强忍着头疼,目光又移向一边,寻求助手。
武勋亲贵?倒是可以出面的人物。
他们的富贵皆来自沙场,不需敬孔圣。
可是……这段日子以来,陛下明里暗里在打压武勋。
比如,奋武侯府。
甚至包括这次晋秦梁为国公和太尉。
要知道,秦梁与都中勋贵,大多不合群。
武威侯府,也少与其他勋贵府第来往。
晋升秦梁为国公,成为武勋之首,便是在给其他所有勋贵难看……
再者,前段日子还抄了不少勋贵的家。
大秦开国百年来,这些勋贵们联姻结亲,早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了,七连八连总能连上亲戚,这是一仇。
还有为了安顿流民百姓,又逼迫一些大贵族卖了许多田庄土地,这又结一仇。
如此一来,勋贵中心怀怨望的不知凡几,想让他们出头,根本不用想。
臣子们还需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世代富贵的勋贵们却根本不用担心。
只要不犯大错不谋反,不管换谁当皇帝,他们家族都能世享富贵,何须出头去得罪那些大儒。
况且,就算他们肯出头,也没几个能抗的住天下文宗和满神京的读书人啊!
不,有一人可以!
苏培盛扫过勋贵队列的目光忽然一亮,落在那个年轻的身形上。
身负荣宁二公之望,自身又建立下无数惊天动地的大功。
真论起来,刚刚晋升为国公的秦梁,都是受他的恩惠。
整个武勋一脉,都呵护着他。
虽无一兵一卒,却能影响到至少五大军团。
这样的潜在影响力,绝对能扛起此事!
只是……
想起最近这位主和隆正帝闹的不可开交之事,苏培盛就头疼不已。
以这位主的性子,怕是……
就在苏培盛犹豫不决时,忽然听到耳中的诵书声一变:
“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
听到这里,苏培盛真真汗毛都炸了起来。
眼睛里满是骇然惊恐之。
因为,这篇文章摘自《孟子》章句,“齐宣王问卿”。
也正是这一篇,被数代帝王,斥为大逆不道,使得孟子后人地位远不及孔圣之后的缘故。
因为这一篇中,有一君王痛恨至极的“歪理邪说”。
那便是: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此时此刻,这些书生们在此百官万民前,读此章句。
他们是想废帝吗?
这背后,到底是何人在操纵?
根本不敢再往深处想,哆嗦着身子,苏培盛便快步走到了勋贵队伍边,一直走到最前……
“宁侯!”
见贾环目不斜视,好似没看到他的到来,苏培盛弓着身,哀声唤了声。
看了半天大戏的贾环,转过头,看着苏培盛,道:“苏公公,有何指教?”
想着当初贾环总是亲切叫他一声老苏,苏培盛心里难过之极,可此时此刻却不是难过之时,他老脸上挤出笑容,眼神中却满是哀求,道:“宁侯,还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帮陛下一把!”
“混帐贱婢!”
苏培盛话音落地,贾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后面传来一道厉喝声。
只听声音,贾环就听得出,这是温严正的声音。
心里一声叹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现世报来的太快……
温严正看着苏培盛厉声道:“内侍焉敢干政?你想害得贾环被天下万民唾骂吗?”
苏培盛闻言,面煞白,老迈的身躯瑟瑟发抖,他不敢反驳温严正,只是看着贾环,如泣血般唤了声:“宁侯啊!”
这时,下方那数千学子书生,也终于诵读到了那句名传千古而又大逆不道的箴言: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这一刻,无数人为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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