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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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溦—
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的一次日出。事实上,我根本无从记忆。日光的感觉,在我心中并未留下丝毫印记。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十八岁时的一片晴空。
九月。鹰飞。广袤原野之上纵马奔驰的记忆。那是皇家御苑中的狩猎。林囿苍茫。当年的那朵蔷薇,是唯一被特许参与狩猎的贵族女孩。落叶纷飞,苍黄,亮紫,烟红,墨绿,丛林之中有来自天宇的风辗转成辉煌脚步。萧家的那个女孩。众多翩翩少年,矫健爵爷中唯一的纯白。她穿了紧身刺绣的雪白锦缎男装。麂皮小靴闪亮,**那匹名唤Dew的坐骑。左手挽了玉柄马鞭,衣袖中偶然滑出一痕明艳翠光。那只透水绿的翡翠镯,是这个十八岁少女任性而独一无二的标记。她很像她的哥哥,萧晴游,那个清丽迷人风骨如花的男子,英伦贵族少年争先效仿的偶像。她没有他优雅,却胜似他华艳。这一对萧家的传奇。有人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敢相信,却愿意认同。这样的两个人是不该存在人间的吧。这样落寞的人间,也容不下这样的魅色纵横来去蛊惑众生吧。所以他们的微笑才那样优雅而冷淡,他们的容颜才那样绮丽而悠然。像青青荻上露,太清澈太完美,就难以久留。
所有人的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所有人的嘴唇默默地呼唤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时光中缤纷而苦涩的缘聚,是不会为谁而轻易停留的啊。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的一个结局。无法挽回。
盛世之中,无法重回无法挽留的滟滟蔷薇。光华怒放。冷淡而冶艳。她无视周遭或奇异或恋慕的目光。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雪光纷落的悲凉吧。就算活成盛世传奇,就算如此的容华绝世凌厉不羁。想要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仍是无法成真的谜。命运习惯弄人,是的,是习惯。习惯了伯劳飞燕各西东。就算所有人都注视所有人都惊艳,心上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御苑之中,红枫似火。白衣的少女纵马驰去。没有人大胆追逐这个出奇美丽而暴戾的女孩。艳丽枫林中,她勒住丝缰,仰望晴空。深蓝的天宇一泓如碧。
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吗?莫名沁入心胸。那样的震撼和广大阔朗的感动,几乎令她微微昏眩。日光旋转,她高高地仰起头,梳成双勾髻的长发无声散落。
是**了吗?从寒碧鲜美的绿草上拾起她遗落的缀满泪珠般细碎水晶的银丝发网。他催马前行,心一瞬间如此焦灼。枫林如火,那般诡艳浓郁色泽。
远远地,看见她茫然幽艳的容颜暴露在万里晴空之下。他驰到近前,拉住缰绳,跃身跳上她的马背。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和怅然,深深涌起,竟是翻江倒海的泪意。再没有自控的余地,只有紧紧地拥抱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是他的人,他的深爱和今生注定的辜负。他们注定要辜负彼此,这是无法更改的命数。两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他抱紧她,贴住她清凉的肌肤,一起仰望那蓝得催人泪下的天。
听见她说,虽然是那样低微,然而清晰无比。
她说,“晴洲,我是真的爱你。”
他死死地搂住怀中的女孩,这独一无二的梦想和渴望。猛然的痛楚充盈心怀。
他低声地答,“我知道。”
“我或许是不会活很久的。”她淡淡微笑。“所以该说的话,还是提早告诉你的好。”
“薇。”他叫着她,然后吻了她。再次地,厮缠沉深。
“薇,你知道。”他抵住她的唇深深喘息,“你知道,就算你死去,我也断不会为你放弃这人间烟火。”
“我知道。”她的微笑沉静而明亮,是心有定属的安然。
“所以,即使我为你而死,你也只要为我流一滴泪,就已经足够。”
他沉重地埋进她肩头,“我知道。”他黯然低声重复,“……我知道。”
因为我们都只是为萧家而生的承担。注定了,无法生死相许,无法红尘相伴。
不是没有梦过的。想长相厮守,想偕老百年。
可是也知道,凡是不能够成真的想,一概统称为幻。
我们都是生长在幻觉之中的孩子。遥远天国,及时行乐。
那未来,幽暗至不可言说。不晓得有没有力量承担。这一刻先允许我们得意尽欢,再灰飞烟灭,形销缘散,也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我仅有的有关天空的记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时刻。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恋慕着那一片如洗的晴空。我,和我心爱的男子。我们年少的心怀那一刻如此相通。真正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我甚至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无悔于一年之后那血色淋漓的绝望结局。十九岁之前的生涯,如同一场妩媚癫狂的梦幻。然而如果有哪一种感动令我真心真意想要重新索回,那么,想必也就是那一刻吧。
虽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晴游—
如果我不知道要珍惜某个人,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如果我只知道要珍惜某个人,是否也不会更加不幸一点。
我注视着我美丽的妹妹。这白衣妖冶的精灵。她的纯真和邪气已经令人无法抗拒。那是从未有过的魅力,喷薄盛放。她的绮丽令我心惊。何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一直关注着她不离分毫的。何时开始,她已经不是我掌心中柔嫩无瑕的花瓣。蔷薇依旧灿烂,却不再绝对——应该说,不再是我所能容忍的那种绝对。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她,萧晴溦。绝对的美。绝对的无畏。然而那种夺人的光彩刺痛我的灵魂。她的璀璨,不是为我,我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如此痛楚。
当她驾驭着Dew的洁白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居然并未发觉。直到晴洲悄悄脱离我们,独自驰向密林深处,我才有了一丝觉悟。这觉悟令我浑身发抖,不能克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已不再是那个同我密不可分的孩子。曾经紧紧捆缚了我们灵魂和直觉的丝线已经断散,我们已经如此隔绝不同以前。天,那个可以随了我的呼吸而呼吸,痛楚而痛楚的孩子哪里去了。那种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可以感知可以预料的直觉,哪里去了?
薇葛,她还是不是我的蔷薇。
我用力抽了Day一鞭,转身向林中驰去。身后有蹄声追来,我没有回望。片刻后他赶上了我,毫不顾忌地拦在我面前。
青灰短发下,他苍白脸色有一丝少见的红晕。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蛇样清冷眼睛里,燃着一种古怪的光。
“晴澌,你做什么?”我音调有一点冷,他听得出。
他盯着我,轻笑。是我所忌讳的那种笑,他太清楚不过,这让我突然气恼起来。
“澌,你给我让开。”
他看着我,青灰眼神如梦如雨,布满捉摸不透的风致。
他轻轻地说,“你迟到了,晴游。”
我的愤怒大概就是在那一瞬被他激起的。也只有他可以,如此迅速地撩拨起我的怒火。而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无须克制。
Day慢慢向他靠近。晴澌脸上那种神秘妖媚的似笑非笑,一点点灼进我心头。
我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毫不留情。鞭梢带风,凄厉一声破空而下。
晴澌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挽住了鞭子。鞭梢柔力未尽,辗转缠上他手臂。我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倾向我,险些落马。我接住他,抓住他柔软发丝,迫他仰头。
晴澌苍白脸孔上,仍是那种笑容,仿佛白瓷青绘的人偶,美得阴气沉沉。我几乎有点恐惧。而他只是定定地凝视我,一言不发。
我仓促别开头,额上沁出一丝冷汗。他的手指冰凉柔韧,带着危险的气息和青色的诱惑自我额上轻轻擦过,然后拂过我的嘴唇,滑到脖颈。
他的虎口轻轻卡住我的喉结。我没有反抗。我想知道他究竟要怎样。
晴澌的手慢慢收紧。我有一点呼吸困难。这逼迫我更紧地扣住他。
他的声音柔润如银,冷如月光。
“晴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我猛然推开他。他跌落在地。裂帛声凄厉逼切。我手里鞭梢本缠紧他衣袖,这一下顿时撕开。生麻精工绞缠的马鞭粗糙劲韧,卷过他手臂。苍白肌肤血色淋漓。
我注视着他,晴澌仰面躺在那里,安静地保持着那种笑容。
那种在他苍白俊俏的脸孔上,开放成一种无法诉说无法描摹的诡异诱惑的神情。
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的人,居然是我。
我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已经气得哽住,无法言语。
他慢慢向我伸出手来。
我下马,抛开鞭子,想拉起他来。他却抓紧了我的手,狠狠用力。我便倒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的反应,如果没有及时撑住身体,我们大概会把彼此撞得很惨。
肘弯抵在他脸颊两侧,夹住他的头。这无疑是个很危险的姿势。
我的发丝垂上他脸庞,咫尺之遥的青灰瞳孔,闪烁那种水气粼粼的淡色光亮。他定定凝视着我,秀气的唇微微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轻轻探出舌尖,拈住一线拂动他嘴唇的发丝。
那一瞬间,是如雨青色诱惑洋溢。是我所熟悉所无法抗拒的引诱。他知道一切,关于我,这么多年了,他熟知一切。因果,情绪,感觉。这一刻他轻易抵达了我最易崩溃的角落。我再也无法抗拒。
我突然扣住他的头,俯下身去,贪恋地吻住了他。
指尖深深揉入他发线,我抓紧了他。亲吻,撕扯,啮咬,近乎蹂躏的疯狂。晴澌的喘息激烈痛楚。他不停地笑,轻微断续的笑声,像一串不肯停歇的铃。摇荡魂魄的铃。
撕开他领口的刹那,他突然翻身,利落地按倒了我。
骤然天旋地转,他抓住我的手腕,一个我很难反抗的姿势。他压在我身上,低低地喘息着,笑容温柔诡谲。
“……不如以前了,游。”他告诉我,带一点嘲笑的语气。“反应太慢啊……难道,妒忌是不能够拿来做动力的么。”
然后他飞快地吻住了我,罔顾我的回答。
我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发出一声低闷尖叫,死死抓紧了我。
我尝到甜美咸涩的味道,我喜欢他的痛楚和悲哀,从七岁起,从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开始,我一直是伤害和疼痛的主导者,一直都是。
而他,似乎永远摆脱不了承受的命运。
我放开他,晴澌定定地看着我,眼色悲凉。一丝殷红的血沁出伤口,滑过他下颏,滴落到我的前襟。
我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拭去血迹,然后送进唇间吮吸。
“我需要么,妒忌?我需要妒忌谁?”我低声问他,盯着他凌乱敞开的衣襟。云石般苍**净的胸膛,单薄如丝绸的皮肤下,清秀锁骨随他的呼吸微微滑动,不住颤抖。
他一言不发,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手臂却微微发颤。我瞥过去,然后迅速推倒他。
那是我制造的伤口,半条手臂皮开肉绽,伤口并不深,血却流得很快。我有条不紊地脱下衬衫撕开,替他包扎。晴澌安静地盯着我,仍然沉默。
“好了。”我拍拍他脸颊。“别惹我生气,澌。你是知道我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坐在他身边,仰起头,长发垂落。日光透过林荫洒上我面庞,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唯独那一种逼人的清冷。
我听见他轻轻地问。
“那么你又是不是知道我的。”
我回头去看他,他不看我,青灰的目光笔直仰望天空。那目光中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清明镇静,这似乎比他习惯的似笑非笑更令我不安。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我压下中指,瑟寒刃光突然变幻,潵出一痕凄厉如雪。细长刀锋随即漫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温暖血丝悄悄浸透我的指尖。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她,晴游。你迟到了,你得不到她。
你得不到她的。她的一切,早已归属他人。”
“够了。”我柔声告诉他。晴澌看着我,终于住口。他明白逼迫我的后果,更清楚怎样才是极致。而最令人恐惧和崩溃的是,我分明清楚他清楚这些。
于是他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微笑。带着那种罔顾所有的,若有所无的清冷神气,忍耐着所有痛楚。
我盯着他,半晌,然后慢慢收起瑟寒。
“我不想爱你,晴澌。”
我的语气是一贯的温存低柔。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我飞快地吻住了他,激狂恣意的吻,隔断呼吸和思绪的吻,嵌入灵魂深处,打碎每一分每一寸理智的吻。**瞬间泛滥,我伸出舌尖,贪恋地舐过他颈上那一道细长血痕。
晴澌的呻吟近乎模糊。他仿佛摇了摇头,细柔发丝在我额头上擦过,有一丝熟悉的刺痒。然后他的手指迅速熟练地探入我的衣襟,用力撕了开来。
纵是天谴,亦是因缘。
神明会为这一刻而癫狂吗?绿草蔚翠,林荫清冷,日光透明如蛛丝,笼罩林间空地上那一对疯魔的白衣男子。他们拥抱,他们撕咬,他们呻吟和尖叫。那是漫长光阴也无法解释的迷恋和贪婪。他们像一对孪生的妖魔,灵魂粘连,血肉纠缠,绽放在水仙花瓣中的优雅宿命被与生俱来的**折磨得欲生欲死,却又无法自控,无法远离。
多么,多么想要远离。
多么想要不爱上你。
爱上你,远比爱自己辛苦。太爱你,所以才难以相处。
爱你,唯一的理由,让我如此孤独。
你让我如此孤独。
那个午后从此无法被遗忘也无法铭记。某种直觉界限的超越,然后打破。某种努力维持的自控灰飞烟灭。无关身体,却触及灵魂。从前那些无忌相拥的夜晚,我们纠缠不休。我们醉生梦死。我们尽情享用彼此,罔顾昨是今非。可是这一刻,当我在他怀中,当我拥抱着他。那种死亡和分离的强烈直觉笼罩了我们,催促着我们,成就了那一刻的无限疯狂。永离永失的直觉深深嵌入心头,无法摆脱,无法放手。那是被妖魔亲吻过的时刻。我和晴澌,我们彼此交付了生命之中某些最原始和脆弱的东西。那一刻,我想我甚至可以是爱他的。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不可以知道。
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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