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南风吹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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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们早已认为自己已清楚猜到,我十九岁时的爱情,终究是以怎样一个恢宏黯淡的方式,告别了我的生命及其终局。
不,亲爱的。事实并非如此。
当一切都已远离,甚至并不是以一种凡人可以理解的姿态来经历来辗转……真的很难说,我是不是心甘情愿。在三百年后的今天,我只能说,那一刻,我别无选择。
[是的,我们都别无选择,而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埋葬在绝望和渴望中的你]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淡蓝色的烛光在水晶罩下轻轻摇曳,我眼前坐着那个怪物。而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睡着的床铺是一具棺材。我几乎在瞬间精神错乱,眼前的一切都如此虚妄脱离现实,超出我所能接受和理解的范围。我连尖叫都失去了信心。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沉默,却充满了活生生的侵略气息,他坐在那里,装束清贵,姿势文雅,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象个活人。无论如何。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寂静和超离。他的目光反而比他的精心装扮更有人性,也更能感染我的心绪。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六角形的精致房间,就象用纯银和蜜蜡颜色的珐琅玉精心镶嵌出来的狭小蜂巢,房间并不很大,可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家具,看上去远比它本来的尺寸宽敞得多。一张珊瑚镶边的芸香木书桌,两把古色古香的曲背椅,他就坐在其中的一把上面安静地盯着我看。除此之外,就是我正浑身颤抖地躺在里面的这具棺材。此外,这间房间既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我所能看到的墙壁上不是点缀着古老的绘画和浮雕,就是被色彩玄妙花纹诡丽的帷幔深深遮蔽着。在我四处扫视的同时那个怪物一直在注视着我,我颤抖着想坐起来……老天,活生生的我坐在一具棺材里!他似乎一动不动,一只手却已经彬彬有礼地伸给我,他坐着的椅子不知何时已经滑到我身边。我惊诧得几乎向后倒去。
你在怕什么,我的公主?他的嘴唇纹丝不动,而我却清楚地听见这些言语。愤怒和好奇暂且压制了恐惧,我死死地盯着他深蓝色的大眼睛,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他的手光滑冰冷如盛满雪水的瓷杯。他对我笑了一笑,似乎惊讶于我的反应,这一次他只是微微展开嘴唇,没有让我看到他的牙齿。然后他扶我坐了起来,温文尔雅地把一只中国刺绣靠垫放在我背后。
“你到底是什么?”我轻轻地问,惊奇地感觉身上的病痛已经消失,我只是出奇的疲惫,身体却远比在城堡中清爽得多。
他无声地看着我,似笑非笑,不理睬我。我握住棺材的边沿,向他伸出手。这一次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还给我我的刀。
仿佛魔术的变幻,霞月的苍白光亮逼开淡蓝的烛光,他默默地把它递给我。他果然是通晓读心术的。这个吸血的怪物。
刀锋明亮,一瞬间我想起蓓若的死,一道闪电劈进我心底。我反手刺向他。我的出手已经比平时迟钝了许多,我自己清楚地意识到那种无力。他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刀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我的公主。”他终于开口说话,且是流利纯正的法语,带有上流社会成员那种刻意的忽略口气。附庸风雅。这个时代的通病。
“我的公主,这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容易。”他微笑着挥了一下手,烛光顿时黯淡,幽暗中我只看得见他一双深蓝的眸子闪闪发亮,仿佛海底妖魔怀中最纯净的蓝宝石,深邃,妖艳,附着难以言传的蛊惑。他止住我的话,我再次听到他静静的言语,很显然他并不喜欢对话,而读心术和传心术则无疑是他所擅长的方式。
你是什么?这里是哪里?你想对我做什么?为什么?我一连串地发问,他的眉毛孩子气地皱紧,在额头上现出了一些细细的柔软纹路。那双蓝得沉寂的大眼睛带着古怪的郁闷气息盯着我,像盯着某件精致陶器尚未完工的湿润泥坯,审度而踌躇。
巴瑟洛缪。
在我在心底唤出这个名字的刹那,他猛然站起身,来到我面前,动作快得令我情不自禁向后缩去,蜷缩和躲避。他抓住我的肩头,光亮的亚麻色长鬈发垂下,碰到我的脸,我悄悄地避开。这似乎有一点惹怒了他。
“如你所见,萧家的侯爵千金。”他微带嘲弄地说,“这里是我的房间。而它正是坐落在伦敦。”
他盯着我的眼睛,是的,公主,我们所在的地点离您的府邸并不很远。
究竟过了多少时候?天晓得,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刻还身在爱丁堡!
“二十四个钟头。”他应声回答,“那是昨晚的事了,我的公主。”
我死死地盯着他,发生的一切已经超乎我的想象。
“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对我做些什么?”我勉强镇定地问他。而他只是再次态度嘲弄地笑了一下,不声不响地弹了一下手指,微弱烛光刹那熄灭。
黑暗。茫茫不见五指的黑暗。突如其来。
我一身冷汗,死死地抓紧靠垫,黑暗中仿佛传来他悠悠的笑声,这笑声激怒了我。我猛然站起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跨出棺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可是我的脚步居然虚软得令自己惊恐,我甚至连多迈一步都无法办到。我沉重地摔倒在地上,满地厚重铺陈的珍贵兽皮令我毫发无伤,可是我伏在那里,已经被这无助的事实折磨得欲哭无泪。我,这是我。萧家的萧晴溦。第十三代子裔中公认的第一高手。我许久以来的骄傲,我的全部自信和自尊,在这一刻倾颓殆尽。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嘶声大喊,音调里已经**泪韵。
“你这怪物,天谴的,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冰冷的手指粗暴地拉起我的手臂,我跌入他怀里,他浓郁的长发中散发着紫罗兰妩媚苍凉的气息,郁郁葱葱地散落在我脸颊上。他抱得我透不过气来,那充满魔力的十指深深**我的头发,以他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我可以做出的最粗暴姿势,他扯高我的面孔,然后俯下身吻了我。
当他冰冷的吻狂冶地覆盖我簌簌发抖的嘴唇,某种陌生的炽烈痛楚被强硬地注入我,我的全身,我的脑海,逼迫我难以自控地呻吟出声。那是我从来陌生的情感泉流,凶暴而深沉,狂躁而脆弱,像一场从未曾被芜杂尘世所期待的茫茫冷雨,将我的神志扫荡殆尽。他的吻里蕴含着某种我难以理解的东西,既像爱情,更像杀戮,或者是二者合而为一。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陌生得让我心怀恐惧却又荡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期待。他吻了我,在我的唇上留下细密的伤口,血潮湿温暖地润湿。
魔鬼的吻,奇异的爱抚和伤害。
他微微离开我的唇,以那种低到连蜻蜓的振翅都可以将之淹没的细微音调,轻声耳语。
“未来即将结束。我的公主。”
他突然望进我的眼底。我看不到却感觉得到,那种深蓝暗静的注视,没有光亮的水流在寒冷的黑夜深处静静流淌,一种引人投溺的蛊惑。黑暗宽容着一切,收敛着一切。一种仿佛罂粟的奇香袭入身体每一分每一寸,迷乱神志。我在刹那之间瘫软,沉沉睡去。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巴瑟洛缪依然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我以为的噩梦瞬间成真。这一次没有惊诧,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回望他那双充满魔感的蓝眼,努力地让自己的思绪停顿。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或者只能拒绝一切思考,否则我知道自己迟早会发疯。
我听见手指弹动的短促声响,而后淡蓝色的烛光照得满室通明。奇丽的烛光铺陈出益发诡异的氛围,我抬起手指轻轻按住额头。不,不要。不要再来拷问我的神志。我已经承担不起。我承认脆弱。我招供我的恐惧。可是,究竟谁可以给我一个坦白清楚的回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会遭遇这一切呢?
我坐起身来看着他,他不言不语。
“是的。”我说,望着他的目光,突然有些头晕目眩。“是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魔鬼,妖精,或者其它什么。随便你是什么。”我突然提高声音,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你能不能回答我,你到底想要对我做些什么?你杀死看护我的人。你带我到这里。你吸了我的血。”
我看见他的眉微微皱起,仿佛不悦,或者是某种我所不了解的痛楚。我不懂得啊,不懂得。不知是我无法明白他抑或是他无法懂得我,仿佛两个空间的生物,或者原本也就是如此。
我跨出棺材走向他,步履虚浮,方向却是唯一。我始终盯视他的眼睛,一刻不曾错过。
突然脚下一绊,我不做声地跌倒下去。我合上眼睛,不再挣扎和抗拒。
真期望自己就此停止呼吸,不再醒来。
他抓住我,用那种非自然的速度和姿势,把我拖到怀中,细细地,仿佛端详一个精工细作的未成形玩偶,挑剔着每一分量度。
他忽然暴怒,如果我的感觉无误的话。他的手指紧扣进我的皮肤,轻而易举地把我举起来直面他。我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在耳边悄然冷冽地迂回,不知是真的还是只是我心头的错觉。我已经虚弱得连猜测都无力。
他的手指威胁地点在我心口。
“那个人,那个人的影子。我要你把他的一切从这里除去。”
我猛然睁开眼,看着他,这个古怪的妖精,怪物,非自然的生灵,此时他的神情活像个郁闷的孩子。而我半点都笑不出来。我只是迷惑,再迷惑。我已经被他控在掌心,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掠夺的。我早已绝望。
“不,并非如此。”他准确地读出我的每一丝反应,那张诡秘的脸孔,光滑洁白如精致骨雕,此时被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涨满。有一种潮水,千里迢迢漫过死寂的礁岩,黑暗之中偶发的一线光亮,仿佛千顷日光兰在月夜的凄厉歌声中骤然开放。就是他那一刻的表情。
“那个男孩,占满你的心的那个男孩。”他冷冷地笑着,仿佛是笑意。潮水瞬间退却,只留下他尖锐寒冷的笑容。他向我轻轻俯下身来。
“冰雪聪明的女子,你明明早已知道你的命运。为何你如此敏锐却又如此执拗。”
他放松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微微喘息。他十分高大,我本也是高挑女子,可是在他身边只仿佛挂在他手臂上的佩饰,轻细单薄得不成比例。
他的话刹那给我重重一击。他的手指在我肩上环过,突然揽过我来直视我的眼睛。
我凝视他蓝如暗夜深海的眼眸。晴洲的眼神骤然闪烁,柔曼深沉,是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那一片碧绿,艳丽清凉。为什么,我深爱的人,我迷恋的人,谁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面颊,轻柔如薰风婉转。我闭起眼睛,期待我熟悉的吻。晴洲的吻,温柔而暴力,充满不顾一切难以挽回的执拗和不甘,是我熟悉的绝望。无法逗留的拥抱。无法安稳的依偎。无法长久的温暖。无法成真的爱恋。这是我们清醒的自控和疯狂的纠缠。无法长久,无法成真,是的,我们都明白。我,早已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久长。而晴洲,他曾对我说过,薇,我的薇,即使你离我而去,我也断不会为你舍弃这人间烟火,你知道。

可是没有你的人间,也不过就是我的地狱。
我,和晴洲,我们是这样的两个孩子。我们人未老,先绝望。我们的纠缠迷恋,未曾深爱,先已绝情。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晴洲。晴游。还有被我伤过良深的阿尔弗雷德。我短促生命中的三个男子。究竟我是恶魔还是他们才是?究竟我是天使还是他们才是?归根结蒂,一切都无法被拯救。一起都只能走到这里。那个从我十二岁起就深深注视我的人,自他归来那日起,每一季他都郑重地向萧家求婚,求取那个名字中荡漾了一场晴日微雨的女子,这是他深沉而落寞的梦想么?我并不知道自己凭了什么被他如此深爱,我真的不知道。
四年了,他并不曾得到我。坚持并不代表结果,在我眼中,那不过是挫折与伤害的另一张脸孔,微笑地对他扮着恶毒鬼脸。他的宽容,是我嚣张伤害他的唯一理由。而我却不曾后悔。
而晴游,我注定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无法爱恋和难以获得。我们是那样相像和迥异,身体中流淌着毫无相差的血液,却酝酿着截然相反的温度。他需要我,一如我需要他,然而我们都只是彼此的残缺,我们都无力填补。那种想象过的,与生俱来的温暖,注定是绝望的末路。
冰冷的嘴唇骤然印上我的脸颊,一丝刺痛带着湿润绽放。妖魔的吻,除了伤口,留不下其他痕迹。痛楚唤醒沉浸于幻象中的我。我茫然地看着他,已经没有恐惧。朦胧之中,迢迢不可知的未来在我心头留下了某种阴暗的影迹。我急于探知,甚至忽略了自己的一切。
“把它给我。”我扯住巴瑟洛缪胸前的衣襟,“求求你,如果你可以知道一切,就把我的家族,我的亲人的未来给我,就让我毫无牵挂地离去。”
他的嘴角滑出一丝微弱的光弧,似乎在嘲讽我的祈求。然而他扬起手上的东西披在我身上,那是一件纯黑的丝绒披风,衬里镶嵌着洁白的狐皮。他撩起披风下摆的一角裹在我肩上,遮住我的脸,然后让风帽掩去我显眼的长发。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的公主。他一言不发地对我说话,嘴唇微微抿紧,神态里**一种胸有成竹和刻意伪装得漫不经心的矛盾模样,仿佛一个真正的凡人。这大概是对我的一种提醒。他对我说,我带你去了解你应该了解的一切。可是你只能置身事外地观察一切。如果你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你让某些人察觉了我们,如果你干预了一切的发展,我会毫不犹豫地吸干你的血,撕碎你,再把你的残骸送到你心爱的那个男人眼前。我会毁灭你的一切,让你的灵魂连地狱都无法容身。
“那前提是你要确定我还拥有灵魂。”我轻轻地顶撞他。然后出我意料地,他放声大笑起来,甚至露出他洁白的獠牙,不是恐吓,只是情不自禁。然后他再次吻了我,用人类的方式喃喃地说:
“毫无疑问,我独一无二的花朵。我最正确的选择。”
他抱起我,遮住我的脸。眼前一片黑暗。我们离开那间诡秘的房间。我听到翻板和滑门轻微的沙沙作响,如果不是崭新的机关,就一定是被上等鲸油精心护理过。这样的秘室和机关,伦敦也未必有多少门庭可以拥有。我们究竟置身于怎样的所在呢?
片刻后我骤然离开了地面,空气带着冬日夜晚特有的清新寒冷将我包围,夜风吹开我的风帽。我看见周围的一切,几乎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抓紧了巴瑟洛缪。他抱着我,我们像两片执拗而辉煌的落叶,驭风而行。黑暗中我仍然可以辨认出自我们脚下掠过的重重屋顶,沉重多棱的屋脊仿佛深沉水流中蹦跳闪光的鲷鱼,变幻着它们在日光下从未展示过的神秘阴影。
即使在最荒唐的梦中也没有出现过的情景,我在空中轻而迅速地飞行,呼吸着沉郁冰冷的空气,感觉着天地的广阔和虚无。这种感觉刹那之间就征服了我,甚至在成为吸血鬼之后的无数蒙昧岁月里,我依然对这种感觉倾心不已。毫无限制,漫无顾忌地飞行,仿佛无法停留的鸟儿,拒绝死亡一样拒绝大地的平庸。
巴瑟洛缪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他的手指渐渐由僵硬变得柔软,一种细腻深沉的力量一点点透入我的心。我抬起头看他,他正在看着我,我们的视线瞬间交融。沉默深邃的深蓝和诡丽漠然的暗墨,刻骨纠缠。这一刻我心头的恐惧和怨恨突然旋风般消逝无踪。我注视着这个紧拥着我仿佛永生永世不愿放手的生物,这个拥有成熟俊美男子外形的吸血怪物。我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无法了解的轻微叹息。
他猛然一震,仿佛在瞬间探入了某些连他自己也无法懂得的神秘和深远禁忌。我看出他的脸色渐渐氤出血色,似乎激动或者不安。他究竟了解了什么呢?
在许久之后的后来,那些无法言说的时刻里,他曾经对我透露过的,瞬间的脆弱。
每一个古老的吸血鬼都有他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堪回首。
[我的公主,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察觉到你的动摇,你隐匿在瑰丽凌厉容颜下的柔软的心,居然如此脆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正确,然而我需要你,我唯一的渴望和支撑]
[是的,我渴望你,我想要摧毁你]
他稳稳地带着我落到一扇灯火通明的窗外,我们静静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辉煌的灯光,华美的陈设,这是一间装潢富丽的会议室,古雅的圆桌边坐着一些人。
我的眼睛睁大,巴瑟洛缪盯着我,看我是否会背离他的告诫。然后他满意地放松了我,我惨白的脸色映进他蓝莹莹的瞳孔。我在玻璃窗上看不见自己的脸。我们隐身在巴瑟洛缪的魔力之下,我的手指攥紧披风的下摆,巴瑟洛缪却轻轻地扳开了它们。他的掌心像一块丝绸包裹的柔软的冰,握住我灼烫的手指。他俯下身轻吻我的后颈,那种死亡般的寒冽气息让我颤抖着清醒。
我注视着桌旁的人。我看到我那优雅俊俏的父亲,他漫不经心的脸孔微微倾斜,神态是固有的淡定。在他的身旁,以某种一望可知的恭顺姿态坐着的,是萧氏家族中几位举足轻重的长老们。
更加震动我的,是背对着窗子安稳地坐在那里的身影。我所熟悉的背影,高大,昂扬,坦然,带有军旅生涯留下的端正硬朗神气。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靠进巴瑟洛缪的怀里。他低头注视着我,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你想听清楚他们在谈些什么吗,我的公主?他无声地问我。我拼命摇头。他轻轻地扳住我的头,让我看清楚房间里的一切。这些人,这些事。那一刻我就清清楚楚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父亲,祖父忠实恭顺的儿子,那些家族中地位崇高的长老们,还有我曾经以为过永远不会伤害我怪罪我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你们东方人的格言。只有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
巴瑟洛缪低低地对我笑着,看啊,我的蔷薇,看这一切,我冰雪聪明的公主。
“你好残忍。”我低声说,轻微地推开他。他的胸膛中发出一段难抑的沉厚振动,仿佛钟鼓的低鸣,是他的笑,微微波震着我的掌心。我的手被他飞快地按住。他俯下身,长发拨弄着我的脸颊,我咬紧嘴唇,眼中一片静静的冰凉,渐渐沾湿他的发丝。他突然握紧我的手。
我别开脸,嘴唇润满涩重潮湿的血迹。我贴近窗子,安静地聆听。隔着层层玻璃,我仍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和商议。
那是巴瑟洛缪的血。那个恐怖夜晚,他把我带离爱丁堡的夜晚。他注入在我唇上的血族痕迹,阻止了高烧的我在风雪满天的夜晚轻易死去。而那神秘的魔力,已经深深地附入了我的肌体。
我倾听了一切,那骇人听闻的计划,周密而毒辣。我紧贴着玻璃无法动弹。巴瑟洛缪把我拖离的那一刻,我几乎尖叫起来。他迅速地按住我的嘴,像灵巧的飞鸟骤然离开枝头,柔软的颤动仍未停歇,刹那我们已置身数十英尺外的另一座屋顶。他放开我,让我在他面前站稳,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茫然地站在倾斜的屋顶上。夜风凛冽,掀动身上的黑缎披风。脆弱的鸟,凌乱蹂躏过的心灵。我的羽毛散落一天一地,我的飞翔,从一开始就不曾远离绝望的终点。萧家的女子,我十九年来的唯一信仰。我的家族,二百年来的辉煌世家。为什么,一切都无法永恒。
信仰是什么?是让你用来相信的东西。
谎言是什么?是让你用来信仰的东西。
人心是脆弱的,易腐的,我的蔷薇。谁能够永远珍惜那种丰盛的统一的美。每个人都渴望权势的奢华,忽略自己是否拥有把持的资格。每个人都渴望品尝盛宴佳肴,毫不理会应当遵守的一切礼仪和规矩。
你的家族,你的爱人,你的信仰,那伟大的萧家族长。你看,我的蔷薇,这一切都正在被腐蚀被侵略。蛀虫来自你尊贵家族的核心,甚至是你所亲爱的人。
这就是人生,薇葛蕤。
他轻轻地叫我的名字,及时接住我倒下的身体,凝视着我绝望的苍白瞳孔,他的笑意扩大成优雅的涟漪。
你看,他们是否会取你的祖父而代之?
“不。”我抓着他的衣襟撑起身体,伏在他的胸口,我死死地咬紧嘴唇。
“我不相信。我不允许。”哪里爆发出这样一股癫狂暴躁的力量,我抓住他,仿佛握紧了一件最凶猛的武器。我盯着他美丽的眼睛,血丝沁出我的唇,我冷冷地说:
“帮我毁灭他们,求求你。”
巴瑟洛缪的神情骤然冷定,他望着我,静静地说,“那是你的父亲。”
那是我的家族。我望着他,冷静地回答。我二百年来不曾坠落半点盛名的家族。
好一个绝情寡义的女子。巴瑟洛缪的笑意骤然扬起,凛然而残忍。我应允你。他说,如果那就是你的希望,我会如你所愿。
他的手指忽然抬起,轻轻拂过我的嘴唇。刹那之间,某种幻象在我眼前闪烁而过。
[刹那之间]
[我要你,薇葛。我要的是你。这就是我要的代价。如果你和魔鬼谈妥了条件,就准备好你的灵魂来承担。因为我想要的只是你,无论一千年,一万年,从今以后,我要你只停留在我身边]
“带我走。”我轻声地说,手臂攀上他的肩头。我无力地埋进他怀里。“带我去晴渘那里,拜托你。”
我的堂姊,萧晴渘。萧家后辈女眷里,少数几个敢同我亲近的人之一。我唯一可以拜托的人。
我微笑着回忆。微笑着在心底无声哭泣。时光飞渡二百年,而今我连自己一点一滴的绝望也看得如此清晰。
是那一刻,是那时。我已经无力抗拒。我绝望到底。我伤痛到底。而今我才可以坦然承认,我爱晴洲,我信仰晴游,然而我更爱更信仰的只有我的家族。是萧家,是萧家长长久久不容损毁的尊荣。为此,我可以赔上自己。生命,或者灵魂。
归根结蒂,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停留。我无力停留。有生以来的全部信仰瞬间坍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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