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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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达上千平方米的地下室内,四周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仪表盘、显示屏,以及闪烁得如夜空银河似的各色指示灯,一溜墙边的操作台上,十来个身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目不转睛地盯着仪器各自操作,神色紧张。
站着的六人医疗小组也同样神色紧张,因为大家都知道,特别勤务队这次执行将历史纠正还原的任务是九死一生,这可是一级任务,就算是能回来,也没一个人的身上还会有张好皮的。全队死亡也是正常事,多有先例。
看起来不紧张的只有五十来岁年纪、发已斑白的亚洲地区时空管理局局长石殿东,他也是唯一在场没有身着白大褂的人。他一身海军中将常服,很轻松地微笑着,但眼睛紧盯着两米高、一米宽、银白色传送机的出入门,好几分钟都没眨一下。
所有人都在等待特勤队归来,但不知道这次还有谁能归来,又有谁永远不能归来。
又等了半个小时,“丁零……”传送机出入门门楣上的红色指示灯发出电铃声响,指示灯也变成了绿色,银白色电梯似的金属门缓缓打开。石殿东线条刚毅的脸上那轻松的微笑消失了,正色而立。
随着门缓缓打开,大股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冲门而出,扑进众人的嗅觉,医疗小组的组长带着组员向前迎去。
“慢,站着。”石殿东摆摆手制止。
医疗组组长张在贞急道:“石局?!”
石殿东神色不变,嗓门高亢但语调很平淡地说道:“照以往经验,他们的外伤不重。”
“的确不重,挂不了,但没准挂了才舒服点。”低沉浑厚的磁性男低音由门里传出,“顺便说句,您老交代的活儿办完了。”
话落,门内缓缓走出了一个年轻人—三个人。
年轻人右肩上钩着一个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的人的胳膊,左手上还抓着另一个人的领口,不过那人看起来更像是具尸体,胸口呈品字形插着三支弩矢,没体近半,可见当时被射时的劲道之大,手脚都软绵绵的,耷拉在地上,脑袋也歪向一边,毫无生机。
这年轻人自己的个头也不算太高,一米七八左右,但体形看起来像一张弓,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张绷得满满的五石强弓。他顶上无冠,发髻散乱,汗透重衣,血污糊得满面,甚至看不清样子和年纪,只是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
奇怪的是,在如此现代化的环境下,这个年轻人穿的竟是一身明朝锦衣卫云骑尉的金色飞鱼袍,还挂着宫禁腰牌。不过那飞鱼袍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全是破洞,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被人砍了不少刀。腰上绣春刀的刀鞘已空,右大腿上甚至还插着一支狼牙箭,箭杆掰断了一半,箭镞没有拔出来,绑着几层当绷带使的不知什么布料,伤口流出的血迹都已经干涸,猩红的官服裤腿被染得更红。
另外两个人也都不是现代服饰,他们一身明朝盔甲,是复合材料制的明朝北方军士兵级缉甲,其中一个人还戴着黄铜笠盔,腰上则都挂着个空的腰刀刀鞘。
石殿东脸上又浮起微笑:“欢迎回家,聂队长。”
聂名扬一双亮如朗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石殿东脸上,惨声笑道:“是的,将军,我又回来了,但我的队员又全挂了。”
“你每次回来都要发泄一次,我也负责解答你一次。”石殿东的微笑不改,“他们值得,是光荣的。”
“光荣?世上无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这也叫光荣?”聂名扬挺立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眼中的精光也暗淡下去,这张弓好像松了点弦。聂名扬将左手上抓的那具尸体轻轻放平在地上,黯然说道:“三号已经死了,我只能带他的尸体回来。”他再松开肩上的另一个人:“老张,五号的精神崩溃了,请帮帮他。”
张在贞眼一瞥石殿东,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道:“快!”医疗小组赶紧上去接手,分别检查三号是否已经死亡,五号的精神状态如何,还有聂名扬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是轻是重。
聂名扬淡淡推开张在贞的手,抓住右大腿上的箭杆,轻描淡写地一拔,狼牙箭的箭镞带着一溜血丝就那么出来了。聂名扬愉快地笑道:“老张啊,你被枪挑刀砍弓箭射过吗?建议你试试,那感觉挺过瘾的。”
张在贞岂敢多说,赶紧撕开绷带和裤管查看伤口。聂名扬的精神早已不大正常,自从第一次去秦朝执行特勤任务回来就已经不正常了,这几次还算好的。第一次回来,身上挨了四刀一枪,还满局子找人打架。
石殿东扫了眼低头忙碌的张在贞,再抬起眼瞧着一脸没事人一样的聂名扬,平淡地说道:“他们不是号码,他们有名字,是为这个国家,还有现今生活在阳光下的老百姓而舍死忘生的军人,不是号码。”
“哼哼,军人?”聂名扬冷笑,“我应该守卫在祖国的南海之疆,但现在我在干什么?”
石殿东道:“二号的名字是欧阳晓,三号的名字是……”
“够了,将军。”聂名扬出声打断,“我不想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他们的样子也不想记得,他们只是号码。”
石殿东像是没听见,接着道:“三号的名字是范红琢,四号的名字是……”
聂名扬愤声怒叫:“够了!将军!”
满地下室的人都见怪不怪地扭头瞟了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工作。张在贞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用镊子夹起钩针准备缝合伤口—反正聂名扬每次回来都是这样。
的确不奇怪。特勤队的任务都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他们面对的不是死亡,那是小事,内心的折磨才是大事。聂名扬是特勤队前后八任队长中的最后一任,七次一级任务执行下来没精神分裂,已经算是意志超人了,但内心的痛苦必须发泄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聂名扬从来不去局里专设的心理科,石殿东所能做的只是尽力为他缓解。
聂名扬的身子纹丝不动,眼神却已近癫狂:“将军,您知道四号是怎么死的?是我杀的他!因为他想帮于大人不至屈死!不要告诉我四号的名字!我不想醒着时对他内疚,睡着了还要做噩梦!”
石殿东道:“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也从来不需要你写报告,你有权临机专断任何事情,只需要告诉我任务执行成功就可以了。”
聂名扬长吁口气,指指眼神呆滞、仍在喃喃自语的五号道:“五号疯了,二号、四号都死了,我却没能力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让他们魂归故里,他们永远迷失在另一个时代。我甚至杀了自己的弟兄,而我这弟兄并不是要去干什么坏事,相反还是件很伟大的事,但我必须杀了他。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到底我是在干什么?”
石殿东淡淡地说道:“你叫他们是弟兄。”
聂名扬怔了怔,眼神又变得茫然:“不,他们是号码。”
石殿东凝视着那双茫然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在纠正历史,让历史走回应有的轨道,你在保卫我们现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以及他们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所有的生命。”
聂名扬面无表情地站立良久,突地苦笑:“还没有继任特勤队队长的人选吗?”
“还是不想干?”
“自从第一次回来就不想干了。”
“但必须有人去背起这个责任。”
“所以我还在继续干。”
石殿东点点头:“如果我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会给你解脱的。”
聂名扬惨笑道:“好像这挺难的。”
“难,并不等于是零。”
“老首长啊,这话您已经说了有两年了,我对您这个承诺已经不再抱任何指望。”聂名扬拍拍张在贞的肩,“得了没,老张?”
张在贞绑好绷带,站起来说道:“腿上的贯通伤暂时是完事了,跟我去医护室,你还有四处刀伤需要赶紧处理。”
聂名扬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张在贞跟在身后,心下只是骇然:按受伤和疲劳程度来算,是头熊也该躺下了,而聂队还生生地带回来了两个人,果然是钢铁铸就的特别勤务队队长!
石殿东冲着那个背影喊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又准备去麻醉自己,而不会留在局里再观察两天伤势。”
聂名扬抬手在肩后扬了扬:“您知道我没泡病号饭的习惯,明天我会回来交报告的。回见,老首长。”
石殿东问道:“你还是军人吗?”
聂名扬脚步不停,懒洋洋地应道:“早就不是咯。”
石殿东平淡地说道:“我也觉得你不是了,我现在应该正式考虑开除你的军籍了。”
聂名扬的脚步定住,缓缓转身,道:“于谦是好人。”
“我知道。”
“但我干了什么?”
“你在执行你的使命。”
“使命?什么样的使命?我阻止了那个心存天理道义的小伙子,我还杀了自己的弟兄……”聂名扬放声咆哮,“等于是我帮助那些奸臣冤杀了于大人,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痛苦?!我算是个什么军人?!”
石殿东静静地与那双愤怒的眼睛对视,道:“喊完了,舒服了?”
聂名扬怒目而视,不发一言。
“我知道你所受的痛苦,非常清楚。”石殿东继续说道,“你不是问过我几次,特别勤务队的第一任队长是谁?现在我告诉你,就是我。”
聂名扬长吸口气,眼色惊愕。
石殿东缓缓说道:“我就是第一任队长,而你,是继我和铁牛之后第三个完成了五次以上一级任务的特勤队队长;而到现在还没疯没自杀的,只有你我两人。所以我知道你良心上的折磨,当年我和你一样,但我挺过来了,而我带队执行过十五次一级任务。既然我能,你也能。”
聂名扬眼中的神色渐渐柔和,代之以一种解脱,好像是因为已经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背负着更大的道德罪恶感,知道自己的心态能被人理解。他心下那股压抑感好多了,发泄完了。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出了传送大厅。
张在贞拔脚就要跟上,稍稍一怔后又定住了脚步,回过头轻声说道:“石局,虽然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都看得出来,您这样每次等着他回来任他发泄,这种开导没什么用。他毕竟才二十七岁,就算是陆战队最优秀的两栖侦察英雄也不行,走过的路和成长的时代不同,您不能对他和您那个时代的军人一样要求。我都能确定他心理上已经积聚了太多的阴暗事实,崩溃是早晚的事,万一在下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他急需适当的心理疏导,而普通的心理治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其实那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训练那些新队员时不也说得一套套的嘛,可他自己就是办不到。”石殿东苦笑着点点头,“聂名扬,必保,无论是不是现在无法取代的人。”
……
两个小时后,聂名扬已处理完全身伤势;除下了假发套,将明朝锦衣卫官服脱下,换上深紫色衬衣、黑色西装外套,去装备二科交接完了这次任务的衣物和兵器,经检查,确保没有将明代的任何物品带出装备二科的门口;再去趟医务科彻底检查、杀菌,确认没有将古代的未知病菌带来现代,这才算完成了程序。
聂名扬完事后径直来到总务室,随脚就踹开虚掩的办公室门,大大咧咧地走进去,把屁股冲柔软的真皮沙发里一塞,跷起二郎腿,一脸**相地盯着坐在办公桌后的总务主任邓援朝不吱声。
不敲门也就罢了,敢用脚开总务主任办公室的人,局里还就聂名扬这独一号,是以听声音就知道是谁。身着陆军少将军服的邓援朝说着“知道了,照例办理”,然后放下电话,抬起眼,瞟了瞟脸上还带着两处青紫的聂名扬。他摘下轻度老花眼镜用软布擦拭着,轻松地说道:“你倒是说说,你这还有点军人的坐姿吗?”
聂名扬耸耸肩:“在您二位忽悠我来干这些勾当之前,我任何时候走路,摆臂角度都是最标准的。”
“噢,当然。”邓援朝戴上眼镜,笑道,“听说你已经知道第一任队长是谁了,但石局长现在还是不管任何时候都军姿标准,军容上什么刺也挑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怎么也忘不了军人做派,不合格,所以才要我来干。还是您二位说的,执行任务不能带着现代军人的做派,不是吗?我是听您二位的。”
“得了,说吧,什么事?”
“唉……”聂名扬抹了把头顶黑亮亮的短发,叹道,“我进这道门里,除了领钱还干过什么?就像我去装备二科只是去要家伙,去厕所只是去方便—而绝对不是去赴宴一样。”
邓援朝笑着摇摇头:“你那不叫领钱,叫讹诈。按惯例,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是分别打给那十八个牺牲弟兄的家里?”
“嗯,不过是二十一个了。”
“已经知道了,这次又牺牲了三个人。”
“地址都有吧。”
“废话,当然有。”
“可能是……二十二个,没准儿他的病好不了了,刺激太重了,我知道。”
“苏晋远这回……”
“五号!邓主任。”聂名扬冷冷打断。
邓援朝淡淡苦笑,放过这个话题,“其实你明知道局里都有大额的抚恤金,会找不同名目定时发送到他们家里,足够一家老老小小过上小康的日子,你没必要再这样。”
聂名扬慢慢举起双手,翻覆两遍,狞笑着说道:“邓主任,您看见没有,这上面有血,没洗干净,也洗不干净。要是我再用这双血淋淋的手接过局里一个月十来万的工资、奖金加岗位津贴,然后去花天酒地,我会跟五号一样的。”
邓援朝顿觉一股阴冷寒气袭来,四周气温陡然间便下降了好几度。他不想继续这些话,再次岔开道:“那好,你求得个心理安慰那没错,但我招你惹你了?怎么这两年来每个月就盯着我一个人借—噢,讹钱?而且每个月都讹好几次?好歹也让我休息一两个月吧。”
聂名扬懒洋洋地晃荡着二郎腿:“谁叫您老的工资高呢。”
邓援朝无奈,道:“好吧,我认了,多少。”
“口袋空了,七八千吧,看着办。”
邓援朝点点头,叹道:“成,破财消灾,买个耳根子清净。”
聂名扬利索地站起:“谢了,先走。”
门才被带上,邓援朝眼中装出来的笑意消失,代之以一种怜惜。他拿起电话按下001,听见有人接起便直接叹道:“老石啊,又溜了。”
电话那头,石殿东道:“看起来怎么样?”
“更严重了。”
“明白,我会尽快想办法。”
“又讹了我八千,你认一半啊。”
“你就自个儿担着吧。”
“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找我白讹钱像要债的脸色。”
“由着这小子吧,是咱们欠他的。再说你知道他承受的是什么,当年你也这样。”
“唉,不过当年咱俩可没谁能对着发泄去,但现在谁叫咱是前辈呢。”
“不打哈哈了,就我今天看来,也的确是拖不起了,毕竟太年轻。”
“嗯,知道了,你尽快整合人手吧,我配合部署调动资源。”
……
亚洲地区时空管理局下设的处室科室部门不少,其中时空监控处是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不过也是最清闲的部门—哪儿会天天有玩穿越时空游戏的人。由于次元空间突然扭曲、虫洞或者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导致时空交错,每个月被设置在各地的拦截装置送来这儿的人,不过寥寥两三个罢了。
走廊上,聂名扬悠闲地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路过时空监控处门口,听见里面有个男声正用日语激动地嚷嚷,听起来还挺热血澎湃的。聂名扬来了兴趣:嘿,又是个要创造一番惊天动地伟大事业的?
这些迷失者在现在这个历史的时空中,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不能随便放回现在这个时代。会不会导致蝴蝶效应这还不可知,首先就得担心这些迷失者出去乱说自己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可能导致的社会反应是难以想象的,是灾难性的,因为世界上的普通大众并不知道还有三个时空管理局存在于这个地球上。
所以,时空监控处的任务是:
一、劝服。噢,威胁也是劝服别人的方式之一,像街头大哥的劝服方式不外乎烧你房子、砍你全家之类,当然时空管理局都是有素质的人,不会这样粗鲁,只会保证迷失者没准儿什么时候出个车祸,那能力大到了……比如保证—迷失者要敢泄露什么,被时空管理局知道了,就算是待在“泰坦尼克号”上吹海风没准儿也会被火车头撞到。反正无论是威胁还是利诱,必须使迷失者出去后不会泄露所知道的一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还要经过心理科各种测谎仪器和心理专家的检测后再送回去,然后长时间的监视肯定是必要的。
二、送去该去的时代。有的迷失者在现今社会混得不怎么样,而只要是受过正规教育的现代人,多少会掌握点历史知识,于是就有不少迷失者觉得机会到了,哪怕是回去宋朝申请个火柴的专利那也是发横财的啊。但这不行,这绝对会导致历史变异,而由此所导致的蝴蝶效应没人知道会是怎么样的,因为亚洲、欧洲、美洲三大时空管理局没人敢去尝试,甚至想都不敢想。所以对于此类迷失者,时空监控处反复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后,会让他们加入时空管理局哨兵队,经过特定的训练后送去一个特定的时代,监视那个时代有无偷渡者导致历史变异。

三、对于时空监控处实在无法做通工作的迷失者,第三种处理方式是最简单的:就在这地底下待一辈子吧。除限制了自由外,好吃好喝,而且多的是打发时间的消遣,毕竟不是罪犯,这点上不能虐待。亚洲时空管理局还算是讲人道主义的,不杀人,如果出现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逃了,那追捕回来就是了。而美洲局、欧洲局都是直接一枪,杜绝了这后患。
四、互相交叉监控另外两个时空管理局,尽管三大局表面上是友好合作的。
监控处大厅登记台后,身着深色工作套裙的登记员李雨丹用日语说道:“请听我说完,我只是负责登记,您的要求必须……”
“不!既然天神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要用它来创造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伟大的日本!”瘦弱的年轻男子戴着副金丝眼镜,眼镜后面的双眼放出一种狂热,双手握拳弯在肩上配合语气地挥舞着—本来西装革履的,看起来像是个斯斯文文的上班族,现在倒是颇有一代枭雄阿道夫·希特勒演讲时那种狂热的精气神。“这是天命,这是命运!我要……”
“唉……”李雨丹无奈地抱起胳膊横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就先听着这日本人演讲吧,反正看这劲头,不等他这疯狂劲过去,那是怎么也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了。
大厅周边都是各个科室的区域通道口,最靠里一侧的那个电梯门口还有两个卫兵:一个笑得挺阳光的武警中尉,一个终结者型身板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各背着杆03式突击步枪在吸烟闲聊。
“嗨,封诉,给我根。”
封诉是那个武警中尉,闻声转头,一瞧是聂名扬,和海军陆战队的韩搏虎少尉赶紧把烟丢在脚下一踩就要敬礼,总算是及时想起不能对身着便装的人敬礼,也不能身着便装对人敬礼—这是违反部队条令的,当下尴尬地住手,“嘿嘿”直乐。
聂名扬双手都插在裤兜里,叉着腿站也站得不直挺,斜着脑袋怔道:“给我根烟,怎么了?”
封诉赶紧掏兜,奉上局里供应的免费软中华,边点火边问道:“聂队才去了十几天就回来了,这次够快的,怎么样?”
聂名扬叼着烟侧过脑袋去点:“正常。”话落,打火机熄灭了。
封诉心神一震,大拇指下意识地滑到一边。聂名扬执行完一级任务回来后所说的“正常”,那就等于是说全队五个人不是战死,就是受不了巨大的道德谴责而精神崩溃,要是没有死伤才叫不正常。也就是说,至少又有一两个同样在军旗下宣过誓的弟兄没了,而且除了时空管理局的内部人员和少数军政高官,这世上没人知道他们的功绩和名字,没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才维护了现今这所有的一切,他们的父母也永远不会知道。
聂名扬淡淡说道:“打火啊?”
“咔嗒”,另一丛闪烁的火苗凑了过来,韩搏虎尽力平静地说道,“大封,局里的保密条令你背得比我熟多了,特勤队的事,不该问的不问。”
“狗屁保密条令,在我这儿可以问。”聂名扬舒服地喷出阵青烟,“别部门的文职要是问了,我是哑巴。而你们警戒处的可以问,我也会回答。”
封诉怔道:“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部队上调来的?”
“不。因为你们知道得越清楚,就越不会继续申请参加特勤队。”
韩搏虎道:“那我们就不问了。聂队,我有个别的小事倒想请你帮帮忙。参加特勤队的队员都是从各大军区和兵种抽来的特战兵或是尖子侦察兵,大封是武警机动师的王牌侦察兵,我和你一样都是海军陆战队两栖侦察大队兽营出来的,我们哪儿就不如别人了,凭什么我们的申请被退回来三次?你帮忙跟局长说说去!”
“用不着麻烦,跟我说就可以了。”
封诉喜道:“真的?!那你叫局长批准啊!”
“局长批准?”聂名扬嘿嘿笑道,“你们搞错了,局座只是负责到处去抓有资格参加特勤队的壮丁罢了,而到底能不能加入,那最后一关在我这儿,因为我是队长,这人成不成得由我最后拍板。”
韩搏虎愣道:“那每次退我们申请的……”
聂名扬得意地笑道:“没错,正是我。”
韩搏虎怒道:“我们哪儿不及别人了?!”
“智力和战术技能都及得上,没哪儿差的。”
封诉怒从心起:“那凭什么退我们的申请?!”
“因为我不认识以往的队员。”聂名扬嘿嘿笑着,渐渐地笑得有点狰狞。他将脑袋凑近两人,“而我认识你们,我们老在一块儿抽烟聊天打屁,我认识你们的样子,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我知道你们家里的事儿,所以我不批准,因为我自私。”
封诉和韩搏虎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以前也不是一点没听说过特勤队的事,皆默默无言,吸着烟想事。
聂名扬斜靠在墙上,侧头听那日本人的演讲,越听越乐,乐得开始笑,一不留神在吸了口烟时听见句非常有意思的话,直接“噗”的一声把烟从鼻子里呛出来了,忙捂着嘴“吭吭”直咳。
韩搏虎听不懂日语,道:“那小日本说什么了,比大兵的相声还刺激?”
聂名扬好容易才止住咳嗽,喘着气乐道:“那小日本说要咱们送他去日本的战国时代,什么足利义昭啊、织田信长啊、羽柴秀吉啊、贱岳七本枪啊、明智光秀啊、德川家康啊,都给他统统一股脑儿灭了,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日本。大爬科技树,AK47先整他个十万把,先统一亚洲,再统一世界,瞧美国不顺眼就扔他两颗原子弹种两大蘑菇再说,反正这就是上天给他的使命。不干还不行,否则天照大神还不答应,要大大地遭报应的。”
韩搏虎一口烟差点从耳朵里呛出来,“日本的战国时代,美国存在吗?还要晚一两百年呢。就这点历史常识还要……老子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得了,估计李大帅妞也听够了。”聂名扬挤挤眼睛,“明白?”
又不是第一次干这勾当了,封诉、韩搏虎齐齐点头:“非常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那就送客吧。”聂名扬踩灭烟蒂,双手插裤兜里,一脸坏笑地慢慢向登记台踱去。
李雨丹正听得头疼,眼角余光陡然间瞥见聂名扬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过来了,站起身急道:“喂,喂,你又来?!”
希特勒二号正演讲得高兴,一条胳膊已搭在他肩上,下意识一回头:“您是?”
聂名扬老朋友般极其热情地用日语说道:“嗨,哥们儿,要创造一个新的历史?对,年轻人就是要有梦想,这就是青春在燃烧的召唤啊。”
希特勒二号遇见了知音,那自然是高兴的:“是啊!青春就是要燃烧起来才有意义啊!”
聂名扬用力点头:“就是,就是!你这事儿啊,我做主了,我送你去!”
希特勒二号喜极欲泣:“真是……太感谢您了!”
李雨丹发晕,怎么又干这种违反规定的事!“聂队你不能这样!你站着!”她赶紧要从登记台后面绕过去准备拉住他,这才发现封诉已经堵住去路,“你干什么?!”
封诉笑嘻嘻地说道:“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
指望从这个长期接受聂名扬忽悠的同伙身边硬抢出去是没戏的,好在靠墙而设的半圆长形登记台有两个出口,李雨丹赶紧回头,才发现韩搏虎也堵上了另一边:“你们不能这样!”
韩搏虎摆出个健美造型,大秀隔着军装也看得出来的突突直跳的胸肌:“不觉得我很男人吗?”
得,出不去了。李雨丹回身就去抓桌上的内部电话,一抓上手才发现:电话线断了!
封诉笑嘻嘻地摇了摇手上95式刺刀,插回刀鞘。
李雨丹怒道:“你们住手,否则我喊人了!”
韩搏虎摆出电影里反面人物的嘴脸:“喊吧,叫吧,现在是午饭时间,都在食堂呢,你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李雨丹哭丧着脸跌回椅子上:“聂队,拜托你这回下手轻点……”
聂名扬兜搂着希特勒二号的肩膀向电梯走去,边走还边使劲忽悠:“我干什么的?放心了,能送你去就是了,我做人向来诚实,从不忽悠人,比赵本山还诚实。”
希特勒二号疑道:“但在下听说,贵国的赵桑是很喜欢骗人的。”
呀哈,忽悠大叔还享誉国际、蜚声海内外了?聂名扬打了个嗝,立时说道:“那是诬蔑,是不喜欢他的人造谣的。造谣可耻,传谣可悲啊,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否则会被人笑话你脑子不大灵光的。”
希特勒二号点头,道:“就是啊,贵国的人就是喜欢内斗,要不是这样……”
“行了,闭嘴。”已经到了电梯口,聂名扬指着电梯说道,“知道这是什么?”
希特勒二号仔细瞧瞧,不注意看还真以为就是部电梯。一般电梯门口侧边就两个按键,一个上一个下。这部不同,那按键的位置竟像是个数字密码键盘,上面覆盖着层玻璃,看起来还挺厚实。“这不是电梯?”
聂名扬道:“当然不是,你见过有持枪卫兵守卫电梯的吗?尤其是我们这种地方,守着部电梯干什么?这是个虫洞,能送你去任何想去的时代。”
希特勒二号眼睛发亮,“真的?!”
“嗯,我答应送你去的。”聂名扬左胳膊兜搂在希特勒二号的肩上,右手大拇指在数字密码键盘上的指纹识别镜前摁了一下,密码键盘下横伸出个银白色的碟形方盘,上面有个手掌形区域。聂名扬将右手放上去按实,立时有个尖细的小短针在食指上刺了一下,又马上缩回,快得人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
三十秒后,一个电子模拟女声从密码键盘里响起:“DNA识别完毕,准许操作。”密码键盘上的玻璃迅速收起。
“现在相信了吧,我能送你去,按多少数字就是倒退到多少年前。”聂名扬伸手在键盘上按数字,先按了个一。
希特勒二号感动得热泪盈眶,“遇见贵人了啊,真是太感谢您……哎?不对啊!”希特勒二号觉得这数字是不是按多了点?“你按的是一百万,那不是人猿时代了吗?”
聂名扬按了个一后又按了六个零,还真是一百万,这一提醒倒想起来了,他两眼看向天花板,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也对哈,那会儿已经差不多有人猿了呢,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学习能力。嗯?不成。”
希特勒二号知道不对劲了,拔脚就要逃,哪知先就被那条胳膊一框,猛地被聂名扬夹在左肋下,丝毫动弹不得。那条胳膊竟铁铸般有力,丝毫撼之不动。希特勒二号急了,侧过右肘在聂名扬后腰上不住猛捣,左拳也冲腹部连击。
聂名扬表情轻轻松松的,好像丝毫没感觉到,好像挨打的是别人一样,也许是自身坚忍强悍如钢铁的身躯对那点花拳绣腿都懒得起什么感觉。他只是盯着密码键盘喃喃自语:“送什么时代去呢?……嗯,有了。”他又在一百万后面按了两个零,再按确定,虫洞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虫洞里面的空间也的确就是个电梯大小,但是没地板,黑黝黝的一个黑洞,不知通向何方,倒也没有阴风阵阵,只是空寂,绝对的空寂。
“打够了?”聂名扬猛一扭腰,将希特勒二号甩向虫洞门口。
希特勒二号早有心理准备,双手一下撑在门边,竟没掉进去。
聂名扬一脚踹在希特勒二号的屁股上,希特勒二号的身形立即消失在虫洞门口。聂名扬上前扒在门边,右手竖耳边做倾听状。
“八—嘎—呀—鲁—”希特勒二号的回音不绝。
聂名扬笑眯眯地冲脚下黑黝黝的虫洞招手告别:“撒由那拉。”他吹着口哨摁下关闭,虫洞门缓缓关上。除了登记大厅里少了个人,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封诉和韩搏虎见完事了,也就没再堵着登记台,装做看不见李雨丹脸色似的,走回来凑上聂名扬递支烟过去:“流放到哪儿去了?”
聂名扬点上烟享受地长吸一口,笑得很满足似的答道:“白垩纪。”
封、韩二人四目圆瞪、连连咋舌。
韩搏虎道:“有本事他就去吃恐龙。”
封诉道:“没本事就恐龙吃他。”
聂名扬正色吟道:“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哈哈哈哈……”三人纵声狂笑,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登记大厅里脚步声纷杂,冲进来十几号人。警戒处处长陈司航早在监控摄像头里看见聂名扬又进了登记大厅,就知道不妙,他考虑到真动起手来,人少了制不住聂名扬,何况还不知道从全军挑来的这些警戒处精英到底是听谁的,所以多集合了些人才赶来,果然还是晚了。
气度本就刚毅的陈司航现在看起来更是副想吃人的模样,他瞪着眼睛看看虫洞,再看看笑得一脸老少咸宜、人畜无害的聂名扬,压低怒气说道:“第一次你一脚把个印度人给踹了进去。”
聂名扬两手一摊,撇着嘴角说道:“谁叫他宣扬那些个啥啥啥地区都是印度的。”
“第二次你把个韩国人给绊了进去。”
聂名扬叫道:“冤枉啊陈处长,那次是小的才把门打开,还在按时间呢,他就心急,踩在小的脚上失去平衡自己摔进去的。”
“那今天是什么理由?”
聂名扬极其诚恳地道歉:“这次小的承认错误,是小的不小心按错了数字,这次的确是小的不对。”
陈司航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没下令把这家伙控制起来。
这个虫洞和在亚洲地区发现的各处虫洞一样,都是不可转移或封闭的。亚洲时空管理局建在现地址,一是因为这是在中国的内陆地区,安全;二是因为不远处就有个更大、功能更完善的虫洞。那个虫洞能去能回,特勤队每次执行任务就是由那儿去的,而这个副虫洞只能去不能回,监控处哨兵要回来由主虫洞回来,两个虫洞在一起,方便管理。
除了主要是给特勤队使用的主虫洞外,这个副虫洞主要由监控处使用,哨兵队和监察哨就是由这个虫洞派去执行监视任务。全局有四个人掌有开启权力:石殿东、邓援朝、羊牧松、聂名扬,还加一个上任的特勤队长。
聂名扬很小心地赔着笑:“如果陈处长不打算现在就把小的给当场拿下就地正法的话,小的明天自个儿去找石局解释?”
特勤队和警戒处是平级单位,也就是说同为两个平级单位的负责人,陈司航无权逮捕聂名扬,于是他只能黑着脸冲封诉和韩搏虎吼道:“你们两个明天开始不用干警戒了,出外勤去跟人吧!”
封诉和韩搏虎脸上郁闷,心下却乐开了花,差点儿就没喊出“聂队万岁”。守在管理局内干内勤警戒当然是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聊天打屁都随便,没人管,清闲。但天天守在这长江河床正中心的地下实在是憋闷无聊,虽然出外勤监视那些迷失者的言行更是枯燥乏味,但好歹也能天天看见太阳和世间百态,这已不亚于是种享受。
聂名扬哈哈笑着大踏步出去,还直哼自编的打油歌:“俺在马路边,看见一块钱,捡起才发现那是一口涎……”
聂名扬从中京市沿江大道边上的一幢二十六层高商业大厦里出来,上到地面上。这幢所谓的京江商贸进出口集团公司总部大厦不过是个地面入口,一直延伸到长江河床正中间地下两公里深,真正的单位是亚洲地区时空管理局,整幢大厦里看似忙碌的文员、经理,甚至是保洁人员,全是时空管理局的基层人员,他们不够资格到地下核心区域去,有的甚至只知道这是个国家级的秘密部门,而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职能单位。
横穿过沿江大道,再向前走半个小时就是江滩公园,那里是老人们晨练、情侣们夜间依偎呢喃的好地方。聂名扬每次执行任务回来,无论是烈阳当午,还是月光妩媚,都会下意识地过来坐一坐,因为这地方清静,或者说:这地方干净,至少比自己的心里要干净。
宽阔的长江向东奔涌,豪迈澎湃,清柔的江风拂面清凉,令在这4月正午艳阳下的聂名扬觉得通身舒爽。他信步踱到一处被法国梧桐浓密树冠覆盖的花坛边,在长椅上坐下,耳听着江涛拍岸的潮声,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略带江腥味的空气—聂名扬脸上露出愉悦的微笑,那不是在人前能装出来的表情,只在这一刻,才是真正的放松。
右腿被弓箭射伤的伤口,加上身上被明朝东厂卫兵加御林军官兵砍伤的几处伤口,早就开始火辣辣地抽搐疼痛,但聂名扬觉得这是享受,身体的疼痛总比那种压在整个胸腔上的黑暗好受,至少能让他分心,不去想那些事情。
听着远处放风筝的孩子们奔跑欢笑,头顶麻雀的唧喳啁啾,江边垂钓者起钩时鱼儿在水面上扑腾水花声,这样祥和的现代安宁比起不久前被大群明朝官兵亡命追杀,简直是天堂。
只要不死的话,总有休止的一天吧。到那时,我就天天来这儿坐着……聂名扬渐渐觉得有点疲倦。能什么也不想地在这儿睡上一觉,该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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