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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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份野战口粮一点不落地塞进两人胃里,行程继续。不过今天的补充水源沿途都能见到,没昨天那么抠。聂名扬还摘了不少野生拐枣和樱桃,还有羊奶子果,虽是吃多了带点涩口,还是叫蒙炽给歼灭了个惨重。
翻山越岭走到中午,聂名扬拨开一片山脚下的灌木,左右看了会儿,用工兵锹在地下很浅处挖出块磨盘大的青石块,翻过来擦了擦泥土一看,五个字跃然在目:秋来燕归晚。
就地补充水分吃过中饭,休息一个小时后继续出发,行至下午四点才爬上了一处峰顶,离第三句刻字已是不远的时候,聂名扬站着歇口气,才一遥望天色就郁闷地哼道:“该死的。”
蒙炽至少还分得清什么叫晴空万里、什么叫乌云滚滚,天边那可不正是一溜线的雨云团正冲这边乌啦啦地漫来嘛,一场大雨势不可免。而在大雨中的山林行走,那不用想也知道是多么好玩的事儿,脚打滑摔悬崖里了还是小事,真要是撞上泥石流那才叫个热闹呢,活埋。“按你看,这雨会有多大?”
“暴雨云团冲得要快得多,但真下雨的时间短,一会儿就过去了。这雨云来得慢,还这么一长溜的,估计是场持续时间长的大雨,不超过两个小时就到咱头顶上了。没时间了,加劲走吧。”聂名扬心下懊悔,听了两天的广播,愣是没留意天气预报。
“有什么问题,是因为不好宿营吗?”
“不,只是担心万一下个整晚,雨声会掩盖可能的动静,布置防御……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走快点,赶到今晚的宿营点问题就不大了。”当下两人加快了跋涉的脚步,在聂名扬的带领下,直线朝今天的宿营点加速前进。
终于在第一滴黄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之前,两人走进了连绵峭壁下的一个山洞,正是今天的宿营地点。
外面雨声哗啦,里面聂名扬打着手电四处一照,很快就在山洞拐角里找到了第三句刻字:桂花香处茶似酒。
蒙炽仔细看了看齐头高的这七个字,由于不像前两句刻字都受过大自然的覆盖或者风化侵蚀,这行字直接裸露在石壁,看得很清楚:字迹歪斜,入石极浅,好像聂名扬刻字时使的是极不趁手的铁器,而且手上没力。“也是你刻的?”
“是。”聂名扬看了会儿几个笔画的指向后,照例毁去了这行字,然后四周打量这个山洞,和将那群野山羊赶出去时一样,五百五十二年了,并没有给这个山洞留下岁月的痕迹。
洞口高约五米,宽有上十米,越往里就越低越窄,洞内也不是直线,拐了好几拐,自然光也看不到深处,气温阴凉,但不潮湿。
蒙炽指指洞内,道:“那里面还有多深?”
“还有几个岔洞口,不过都是死路,两百米深就到头了。我不会在太深的山洞里歇脚的,因为太深,就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危险。野兽?吞噬活人血肉的冤死恶鬼?天知道有什么。”聂名扬拎起背包,思量着在哪儿放置蒙炽的睡袋。
“你怎么知道这个山洞不深?”
“当然知道了,字是我刻的,我自然来过。”找个放睡袋的安全地点并不难,在五百五十二年前,聂名扬就是在这个地点死一般地昏睡,这里也是作为防御敌人从洞口冲进来的最好地点。
当然了,当年—或者说是当日,当日是防备弓弩和火药狼粪包,今天是防御突击步枪和手雷。
不过道理一样,就在距离洞口百米左右的第一个拐角后面,刚巧有个离地面二十厘米高的石缝凹处能架起枪口封锁住全洞口,而外面不能直射里面,曲线投掷爆炸类武器也扔不了这么远。不二的防御地形,只是不需要将蒙炽的睡袋也放在这里就是了。
蒙炽帮忙摊开地布和防潮垫,犹豫地说道:“这个……我怕打雷,你今儿个能不能别到外面淋雨去?”
聂名扬怔怔抬眼瞧了瞧蒙炽,突地哑然失笑。
宿营在露天,打不过倒是还能逃,在没有退路的山洞就是死地,逃不了。但在露天里受袭击的概率也大得多,四面八方加头顶全方位都可能是敌人的袭击方向,在单独一人的情况下—聂名扬没算蒙炽,至少在这种动辄就去见马克思的玩命营生上没算蒙炽是个人手—在山洞里就只守住单方向的洞口即可,安全多了。而且这是不公平的丛林作战,己方是随时能支援的,现实条件下只要敌人进不来也就不需要逃,无论时间长短,支援兵力到了,到时候该逃命的是谁,那就天知道了,八成不是自己。
蒙炽怒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聂名扬摇头笑道:“不是,我怎么才发现你……还会关心人呢?”
蒙炽嘴硬:“我是!……怕打雷罢了,不敢一个人待着!”
聂名扬将自己那块防潮垫摊在防御点处,架起全自动步枪试了试,能完全封锁住洞口,这才说道:“不会出去淋雨的,今儿就跟这地蹲窝了。我不会讲究别摊上什么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嫌疑的臭毛病。只要你不介意的话,我有自己安全性方面上的考虑。”
蒙炽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噢,那就没事了。”
聂名扬再去掏步枪弹匣,摆放在就手的位置,笑道:“主要是你骗人的时候表情太假了,借口也太蹩脚,我想猜不着都难,还是多学学怎么骗人再说吧,你这也忒没斗争经验了。”
蒙炽疑道:“你这意思是说……我不怎么会骗人怎么的?”
“当然了。”
蒙炽失声一乐,道:“那我要是非常会骗人呢,怎么说?”
聂名扬不假思索地就接道:“成啊,那我往后就跟你混好了。”
蒙炽稍有沉默,轻轻说道:“这算承诺不?”
聂名扬在检查狙击步枪的机件,随口应道:“沧海桑田,矢心不虞。”
蒙炽喃喃自语:“沧海桑田,矢心不虞……”
聂名扬已经检查好了全部的枪械装备,这才意识到怎么半晌没声了?这可不是扫帚星的作风?回头瞧瞧,蒙炽抱着腿坐着没动,脸色在黑暗中已经看得不怎么清晰了,好像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在想心事。“你……咂摸什么呢,你在?”
蒙炽淡淡说道:“这到底算不算承诺?”
聂名扬失声笑道:“干吗一本正经的,那就算好了。”
蒙炽抬起脑袋正视,道:“你很随便就会给人承诺?”

聂名扬去包里摸反步兵定向雷,轻松地答道:“不随便,因为承诺是要兑现的。”
“那什么情况下才会给?”
“什么情况下?这可难倒我了,怎么说呢……有时候……是因为道义,有时候是因为责任,有时候也就是纯粹地讲哥们儿义气罢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聂名扬这下就真犯难了,想了老长时间也没个答案,道义?责任?见鬼去吧,压根儿不搭界,终于在洞里光线完全暗下来时才突地一拍脑门,道:“现在的情况是:哥们儿我乐意!”
蒙炽破颜一笑:“这理由才是最实际的。”
“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那你可得当心咯,我随时会找你兑现这个承诺的。”
“但你忘了个前提,就是证明你是个优秀的小骗子的时候,这个承诺才能自动生效。”聂名扬拎起步枪和背包站了起来。
蒙炽抬头问道:“哪儿去?”
“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回来。”聂名扬拿的是反步兵定向雷和系统的感应警示装置,在目不能视物、耳不能辨声的山林雨夜,外围防御更大意不得。
“哎,等等。”蒙炽不问什么,只是递过防水雨布说道,“披上,别淋坏了。”
黑暗中看不见脸色,只是听着聂名扬稍顿之后才说道:“谢谢。”然后披上这块绝对影响视线和动作的雨布出去了。
“说实话,您还真甭谢,我这人就怕人跟我说谢谢,说完了我还怎么好意思收钱啊。”蒙炽拍拍巴掌,“好了,今天晚上是什么晚餐呢,还是自热口粮吧。”一摸包里先摸到的是昨天那半袋椒盐腰果,笑了笑,放下没拿。
聂名扬回到洞里时天已是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第一个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抖了抖防水雨布上的雨水说道:“折腾什么呢?”
蒙炽咬牙切齿地恨道:“这包装太顽固了,又看不见,怎么也撕不开!”
“哈哈哈哈。”聂名扬摸出手电打在蒙炽脸上,见是满脸怒不可遏的神色,又是哈哈一笑,摸出81式刺刀递过去,“用这家伙收拾它。”
“哼哼哼哼……”蒙炽接过刺刀,连声奸笑,抬起眼睑一瞟聂名扬,阴森森地哼道:“这就休怪咱哥们儿不讲义气了。”
在手电筒光的逆向照射下,再精致可爱的五官也显得阴森可怖,那两个瞳孔加刺刀尖还是三点寒星,聂名扬背后直起了一溜的鸡皮疙瘩。
两份野战口粮鼓胀着袋子还在加热。蒙炽见聂名扬将手电筒卡在石缝中,再用条毛巾罩上,山洞内就出现了朦胧的一片淡光,仅仅能依稀看清对方的身影。“有光亮不是很危险吗?”
“没有才危险。你看这块凸起的石头刚巧能挡住我趴住的地方,那我就是在暗处,这光线照不到我,反倒是能照见洞口。如果真有敌人突然硬冲进来的话,一般人的习惯是首先看有光亮的地方,再才找我,这就给我提供了先发制人的时间,哪怕0.1秒也是好的。本来是敌人有准备而我没有,这下就反过来了,先绝优势易手。而且在绝对黑灯瞎火的条件下,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进来,但敌人很可能是有微光设备的。”
“噢,当兵打仗的道道。”蒙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怎么关心似的随口问道,“你当的什么兵?”
“海军。”
“几年?”
“那我可得算算了,怎么说呢……”
“喜欢我不?”
“喜欢。”聂名扬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应付,突然袭击的这一句没防着,“什么?”
蒙炽笑得很奸诈的样子:“什么也没有。”
聂名扬好像看见了一只老狐狸,还是千岁以上的那种,干咳了两声望向洞口:“看来这雨至少得下一整夜了。”
蒙炽吟道:“雨夜,深山,荒洞,佳人相伴,如此良辰,兄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雅致?”
“作诗?”聂名扬会,执行特勤任务时用得上的时候多的是,只是不大喜欢,“要我一当兵的老粗作诗,饶了我吧。”
“闲着也是闲着,试试?”
“这个啊……”聂名扬拍了拍脑袋,正色说道:“天上下雨哗啦啦,那是老天流泪了。如果老天不流泪,凭啥下雨哗啦啦。”
蒙炽乐道:“那老天干吗流泪呢?”
聂名扬耸耸肩,两手一摊:“没准儿是在切洋葱,或者走路上冲一帅妞淌哈喇子被王母娘娘逮了一现行,立马就一顿暴揍,谁知道呢。”
蒙炽更乐:“没准儿现在举着马桶跪搓板上呢,越想越是伤心,所以才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可真没准儿。要不,你不是中文系的嘛,古典文学的诗词歌赋肯定学过,来一个?”
蒙炽秀眉微皱,看着洞外依稀可辨的雨丝,听那阵阵风吹雨打树叶声,再舒展开来,柔声轻道:
夜沉雕
光蛇咆哮星辰逃
愁线笼下天地渺
绵雨潇潇
林声涛涛
莫道今宵好
人语笑
双依背坐对相靠
但说红尘此刻遥
女儿盈盈
君子皎皎
却恨时日少……
聂名扬望着那双绝比星辰更亮的眼睛,再次陷入尴尬,不知怎么作答,说好?说不好?都不对,只好干咳两声,指着自热口粮说道:“可以吃了。”
蒙炽翘起嘴角一笑,什么也不说,抓起份耐储蛋糕就咬了大大一口。
气氛有点奇怪,聂名扬埋头大吃,眼睛却有意无意地避开蒙炽,不敢对视。而蒙炽毫不回避什么,一直带笑,两人都没说话,和昨天晚上的欢声笑语截然两样。
草草塞饱了肚子,聂名扬首先打破了沉默,道:“早点休息吧,就算明儿个早上雨停了,被雨水浇了一整夜的山林腐殖土更难走。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好对付明天糟糕的路况,找到第四句刻字就完事儿。”
蒙炽应了声,走到山洞一角钻睡袋里去了,倒是老实。
聂名扬将几个食品包装袋都散布在洞口,用小石子压住,回头再把手电筒的光亮调得更暗了点,这才趴在防御射击点的防潮雨布上。
眼睛在全自动步枪的准星里望向洞口,眼色却很迷茫,聂名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看什么: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配吗?……我不配吗?……是的,如果想害人的话,就骗你自己说,你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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