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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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声很轻柔,就是兄长对弟弟温淳言教一般,但在蒙炽耳中听得是五雷并击:欧阳晓战死得如此惨烈,聂名扬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英雄!?何况,他对逝去的兄弟都如此执着,严守他的承诺,又怎会对父亲一样培养他的我爸起什么坏心!?羞耻!明知欧洲局是使尽阴谋分化你们的敌人,却听信他们的谗言起了杀心,这么多年的逻辑分析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死在出生入死的特勤任务上,却差点死在你这个他为之守卫的现实利益获得者手里!……回去汇报情况,叫老爸自己拿主意吧……
蒙炽吁出一口闷气,放下了胳膊,还手刺入套。
聂名扬背后没长眼睛,当然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上踱了个来回,只是将野营手电放在地上,动作轻缓的收敛欧阳晓的遗骸入箱。先是腿骨,再是盆骨、脊椎骨、肋骨、臂骨,最后是头骨,层层垒好,合盖成箱。
蒙炽在背后静静地看着,不打扰,也不帮忙,因为聂名扬也不会允许。
聂名扬抱起箱子抱得重若千钧,神情轻松地侧头问道:“不怕么?”
蒙炽摇摇头:“只是尊敬,看骸骨上这么多的利器伤痕就知道了,他是战士。”
聂名扬笑了笑,“走吧。”
蒙炽拿起手电在后面跟上。
出得洞来,聂名扬眯起眼睛看看头顶的艳阳,道:“时间还早,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二十二点之前能回到柏松镇上。”
蒙炽道:“我们花了两天半的时间才走过来,现在才……”看看表,接道:“才下午十四点,八个小时能回去?”
聂名扬笑道:“你以为那会儿我告诉你的路是假的么?是真的。我先不走那条路是避免些麻烦,想自己在没人烟的地方解决问题,现在不存在这个因素了。”
蒙炽又是心下一顿,随即就大骂自己愚蠢,无端多心。
当下两人收拾装备离开,来时多少东西,除了食物的消耗以外,还是多少东西,当然,除了聂名扬怀中的金属箱子——欧阳晓。
又在山林中穿行了约四个小时,天色才入黑就到了一条旅游景道上,山路边也点缀着几间农舍,袅袅炊烟正直上云间。两人找了家门口有拖拉机的农舍人家,说好连吃饭带租拖拉机回镇上都给钱,路边这些农家本来也接待游客挣点油盐贴补,自然应允。吃过一顿绝对乡间风味的农家饭,两人坐着拖拉机一路享受着蹦跳之乐在晚上二十二时许回到了柏松镇上的那家黑旅馆。
第二天早起,两人开车离开了柏松镇,不是回去中京方向,一路穿重庆进四川,出了林区进了山区,路况没见一点好转,反而更加崎岖,天黑才到四川省西北部的阳绵市停车休息。
晚餐找一顿鲜香地道的迷你型全驴宴自然是免少不了的,完事了再来碗热烫烫的鲜汤米粉,聂名扬一路谈笑,晚上也吃得眉飞色舞,明显是因为快兑现成了一个承诺而显得情绪不错。关于那个人是谁,聂名扬暂时没个头绪,知道的少,掌握的资料也少,想了也是白想,干脆丢开,回局里了再说,免得无端去猜疑谁,这点上比蒙炽就洒脱得多了。
而蒙炽反倒是不见了前几天的古灵精怪,时常想事想得失神,开的几句玩笑也不过是强撑着情绪,甚至都没有找机会主动去联系封诉的支援组。蒙炽主观上倒不想再去怀疑、去思考,但就是潜意识地阻止不了。
聂名扬只道是被昨天克劳格的莫名袭击给吓着了,就算是这小扫把星胆大包天,那种出现方式也实在太过诡异了,却哪能想到是为了自己的忠诚问题。
第三上午就到了龙门山脉东南这个城区人口才二十五万的小城油江,聂名扬径直将车开进了油江市人民武装部,将车的前后牌照换了副海军军车牌照,叫蒙炽在车上等待,在车上后备箱里拎了个小箱子就独自上了武装部的办公楼。
蒙炽坐在副驾驶座上又陷入迷惘,是、不是,这两个念头一直纠缠着全部心思,挥之不去,终究没个结果。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主驾驶座边的车门被人拉开,蒙炽眼角余光撇见来人穿的衣服不是聂名扬的深蓝色西装,下意识抬手就要去推,“喂!你……”谔谔住嘴,进来的可不正是聂名扬嘛,穿的竟是一身海军校官军装,袖口上的军衔是少校。
深藏青色海军校官春秋常服笔挺熨贴的裹在聂名扬线条矫健的身躯上,军衔章不在肩上,是显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制中只有海军才配有的袖章军衔上,军衔少校,左胸资历章上表明服役期为十年,白色的大沿帽下仍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过早没了以前一贯的雍容懒散,更没有昨天的轻松随意,换之一副军人特有的沉稳敏捷,还带点奇怪。聂名扬奇怪地问道:“你不奇怪?不开口问我这个外贸公司的仓库主管怎么穿这身军装,这可不象你的风格。”
蒙炽叹道:“您老现在就算是打兜里掏出架歼十战斗机出来我也懒得表示奇怪了,小的只是在从脑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法律知识里使劲搜索,想提醒您老冒充解放军招摇撞骗是个什么罪名。”
聂名扬回指点点右胸上的金属姓名牌:“瞧瞧。”
蒙炽瞟了眼,一乐:“聂名扬?看来您这还真是海军现役军官咯?”
“绝不包换,因为压根就不假。”聂名扬发动中华尊驰倒车出了武装部。
蒙炽苦笑着叹道:“我倒宁愿你只是个仓库主管……”
二十来万人口城市的城区才能有多大,中华尊驰穿行在街道两边茶馆飘出的茶香中,不过才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城区的另一头,停在郊外城乡结合区的一个路口边,再进去的那个村落就是欧阳晓的家。
一座座青瓦白墙的明清风格老式民居组成了这个村落,宽阔的巷道里架设了一个灵堂,亲友聚集得不下百人,隐约传出里屋中女性悲伤的啜泣声。灵堂上长明灯火摇曳,牌位、香案、蜡烛、三牲、供品齐全,花圈以小宅院的大门为中心依墙摆放了几十米长,挽联悬挂两边,斗大的奠字上面就是欧阳晓穿军装的半身照,军容整洁的英俊小伙子微笑得英气逼人。
聂名扬抱着箱子凝视小会,轻声说道:“正如初见……”
迎面匆匆走来一个面相温文的中年人,身着一套老式八七式军装,肩上挂着专武干部的肩章,看来是街道武装部的干部,伸出右手微笑着说道:“你好你好,我是街道武装部上的,才接到张政委的电话就赶来了,你就是部队上派来的聂少校撒?我姓……”
“烈士牺牲的通知,你们是怎么说的?”聂名扬双手抱着箱子动也不动,冷声插断。部队和武装部并不是上下级的隶属关系,来人不需要巴结,但还是很有礼貌,笑容也很亲切,可偏偏现在聂名扬最厌恶的就是这亲切的笑容,因为觉得现在这笑容恶心。
武装部干部尴尬地放下没握着的右手,说道:“是这样的,张政委交代得不是蛮清楚,想到等……”
聂名扬再次插断:“我问:你们怎么说的?”
“你要咋说?”一个洪亮的嗓门尽量压低着声音代替了武装部干部的回答。
聂名扬向稍远点看去,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陆军少校,个头不算高大,身材敦实,黑黝黝的脸上就一双眼睛是亮的,但眼白部分布满了血丝。身后还有个陆军三期士官,脸上那表情是狠不得活撕了聂名扬。
按部队条令,平级军官见面之间应该首先同时敬礼再说话,但少校走近在面前站定,不敬礼就直接说道:“跨军种抽调,就是调到你的单位去的?”
少校胸前的资历章表明服役期十三年,比聂名扬资格老,照理说应该首先敬礼,但怀里抱着的是箱子,不是步枪,在军礼条令规范上也不方便敬礼,平静地应道:“少校同志,是的。”
“哼哼,好。”少校冷笑:“你是他首长吗?”
聂名扬还是平静地应道:“直属上级。”
少校将脑袋凑近眼前,压制着情绪小声说道:“他怎么走的?”
聂名扬用沉默回答。
“保密十条?对,非常好。”少校挪回身子,说道:“要走了我的兵,我是不舍得,那是挖老子的肉,但我不气,这证明老子的兵练得好才有别人要。调什么单位去了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气,那肯定是好单位才需要保密的了,我替他在部队的前途高兴。知道他走了,我难受,但不生气,我知道他是光荣的,他走哪儿都丢不了老子塔山英雄连那面连旗的脸。但知道我不高兴个啥不?”
聂名扬道:“不知道。”
少校侧侧脑袋,“看看,这灵堂上少了点个啥。”
聂名扬瞟了眼,淡淡说道:“很齐备。”
“齐备?不,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没看出来吧,我告诉你那是个啥。”少校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少了具,灵,柩。”
聂名样再次保持沉默。
少校赤红的眼睛死盯在聂名扬脸上,神色狰狞地说道:“大活人啊,去你们那儿时是个活生生的兵啊,老子把他从一个动不动就淌猫尿汤子的怂蛋练成的连队尖子啊,团比武三项第一,没了,说没就没了。我不打听是咋没的,我只相信他对得起那面用一百五十七个前辈的血染红的连旗,这就够了。我只要求你们把他的骨灰送回来,哪怕是一根头发也好,这要求不高吧?没有,啥都没有。一个电话通知到我营部就说没了,人没了,啥都没了,老子这么一个兵,价值就是这一个电话。知道我准备咋跟老人说?说是演习里被炮弹炸碎了?掉海里被鲨鱼吞了?叔,这跟没我关系,他不是在咱们老部队里丢的,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您就立个衣冠冢吧?我能这样说不?你帮老子编个辙吧。”
聂名扬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少校伸食指点点箱子,“放下来。”
聂名扬摇摇头:“不。”
“放不放?”
“不。”
“操!”少校提手就一刺拳冲来。
聂名扬左脸颧骨上嗵的正正挨着,被打得后仰着连退几步才站稳。
蒙炽站远点看着,不拦,不劝,因为知道聂名扬为什么不抵抗,甚至也不躲闪。而少校身后的那个三期士官拳头早已捏得咯咯响,但也没上来,那是看在军衔的高低问题上,如果平级,鬼才搭理什么单练不单练的规矩,早冲上来乱拳砸扁了。两个现役军官打架,这关纠察的事,不关武装部的事,但这个武装部的街道干部作为当地主人不拉一下也说不过去,“哥子些,莫动手噻!”一急本地方言也出来了,不过脚步才动,肩膀就被三期士官给拉住了。
少校追上两步接着就是一记回旋蹬踹,势头凶猛。聂名扬还是不躲,只是见着要踹中怀中的箱子,就侧过了身子,‘嘭’,正中右肩,这下疼倒不是太疼,只是踹得肌肉酸软,但力道奇大,聂名扬被踹得趔趄着侧跌五米上下也站不稳,右臂抱紧箱子,左手一把撑着地上才止住,白色的海军大沿帽也掉落在地滚了几滚。
“等等!”聂名扬猛抬手制止。
少校定住脚,道:“疼吧,终于知道放下箱子还手了?”
蒙炽捡起军帽掸了掸上面沾染的灰尘递过,再伸手拍了拍聂名扬肩上的脚印,然后还是一字不吭地走开。聂名扬起身平静地接过军帽再戴端正。“我不是来打架的。”
“这当口是对他不敬是吧,好,我也出过气了,代表你的单位滚吧!不稀罕你送什么慰问品,有咱们老部队管着!”
“少校同志,这不是慰问品。”聂名扬双手抱平,庄重地说道:“我送他回来了。”
“啥!?”少校满脸愤怒和厌恶的表情定格,怔怔盯着眼前的这只银色金属箱子不知转睛,这绝对不是骨灰盒,更不是棺材,欧阳晓怎么会在这里面!?倒是那个三期士官低声叫着冲了上前,少校才醒过神来,四只手一齐摸在箱子卡销上又定住,两人齐齐向聂名扬看去,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可以?
聂名扬看看几十米远巷子里灵堂边聚集的吊唁亲友,两个现役军官当街打起来了,那该是多引人注目的事,但由于现在这环境氛围、及不知原因,所以都没过来,眼前加武装部干部的这只有五个人。聂名扬想了想,对武装部干部说道:“请不要过来。”再正视着少校轻轻点头。
四只稍稍颤抖的手打开了卡销揭起盖子,视线才一落在里面就定住了,眼里尽是激动和哀伤。好一会,少校才抬起视线直视聂名扬的双眼,此时全是疑惑,但没说话。
接到通知才不过短短四天,有血有肉的遗体怎么就变成一副骸骨了?就算是火化了也应该是骨灰而不是骨骼。这倒不难理解,可能出于某种原因,这个神秘单位是在欧阳晓牺牲数月了之后才通知的。疑惑的是,作为军人,当然学过战场急救,那多少也知道点枪伤弹片伤的弹道伤痕学,这脊椎和肋骨上的划痕一看就是刺刀大力入体留下的,而且还不知道是被捅了多少刀。还有,一具尸体在露天的自然环境下化为白骨至少得两年,埋在地下至少得七年,而欧阳晓接到师部机关的调令才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少校当然疑惑,但作为中级军官,保密条令记得比自己的名字还清楚,欧阳晓的遗骸如此奇怪,聂名扬不说,那就绝对不能问。

聂名扬当然不能解释,只是迎视着少校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少校绝对不怀疑眼前这副骸骨不是欧阳晓,使劲吐了口闷气:“好……好!”
三期士官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头骨,盯着苍白的骨骼上好象还能看见那鲜活的面容,轻柔地用手抚摩下头盖骨,嘴里也是喃喃着:“好……好……”然后这只略带轻颤的手就被另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拉了起来。
少校合上箱盖后缓和了下情绪,正视问道:“刚才咋不说。”
聂名扬用手背蹭了下脸上颧骨中拳处,有点血水,看来是打破皮了。苦涩地一笑,道:“因为我丢了你的兵。”
少校的牙帮子明显咬合在了一起,随即放松,长长喷了声无奈的鼻音,侧身让开了路。
满巷来吊唁的亲友也大概意识到了点原因,默默夹道两旁,看着那个箱子。最靠里的灵堂前,一位右胳膊齐肩而断的五旬独臂老人扔掉手中的烟卷,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望向这边,消瘦而坚毅的脸庞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但没有泪水,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很清楚的告诉了别人,老来丧子是怎么个疼法!
聂名扬双臂平抱,神色肃穆地拔步向前,到灵堂前老人面前止住脚步,朗声说道:“老前辈,我带他回来了。”
调升进入时空管理局的第一硬性条件就是政审,而欧阳晓的所有档案——包括家庭成员的档案,聂名扬当然也是看过的。
老人是父亲,参加过两山轮战的老兵,在老山前沿上全排跟越军一个连纠缠上而撤不下来的时候,子弹都打没了,只能用石头往下砸时,排长主动呼叫炮火将自己的山头阵地给覆盖掉,当炮弹在空中划破空气尖锐的厉啸声响起时,全排抖开刺刀狂叫着冲向了蜂拥而上的越军。
那一仗,一个整编制排就只活下来了三个人,包括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齐肩炸飞了一条胳膊。当时小伙子嘴里咬着自己断臂的手掌,用插满弹片的身体和仅剩的一只左手,生生抓着两个重伤的战友在山地上拖了两公里,拖到了增援部队的面前。
而在部队换防撤离老山战线之前,小伙子将那条胳膊也埋在了老山,加临时调拨进来充实战斗力的战斗骨干,那片红土地上长眠了四十一个并肩作战过的兄弟,小伙子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留下来陪伴他们。
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十九岁小伙如今才四十四岁,正当壮年,但繁重的农活使得这位年仅四十四岁的汉子更像是五十来岁的老人。岁月的峥嵘并没在老人骨子里留下过多的刻蚀,那身体里几片取不出来的弹片也没能令老人的腰杆佝偻半分,依然是当年站队列时的那样挺拔,脚步就如当年走分列式时踢出的正步一样有力,除了今天。
今天老人的脚步有点无力,腰杆也不甚挺直了,努力压抑着悲伤站起,现在却再也无法装得镇静,一把抢着抱过箱子,哆嗦着嘴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聂名扬什么也不能说,就这样站着。
小宅院里传出声凄凉的哭叫:“我的娃儿呀!”一个长得很象欧阳晓的少年搀扶着母亲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几位中老年妇女,眼睛都是哭得红红的,而母亲甩脱别人的搀扶,紧奔几步就扑在箱子上泣不成声,那从胸腔里挤出来凄厉的哭声,恐怕是铁人也会动容。
蒙炽站在人群外围听着看着,父亲强撑出刚强下那无法言预的脆弱,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蒙炽终于明白聂名扬为什么坚持了,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良心上的责问真会将人给逼疯。也明白聂名扬所说的那第一次听见的是什么声音了,这声音的确能令一个抛弃了战友遗体的活人天天发噩梦!
同时,蒙炽也在庆幸自己不是欧阳晓的队长,自己不是聂名扬,突地又有了种恐惧:我是为了能接替继任特别勤务队队长才培养训练出来的,终有一天,我也会率特勤队去做聂名扬今天所做的一切,而我就一定能坚持么……
终于还是父亲坚强,搂过那个少年的肩膀小声说几句,少年滴着眼泪点点头,和那几位中老年妇女劝说着母亲抱着箱子进屋去了。父亲再回头缓声问道:“少校同志,你就是娃儿的领导唆?”面容刚强,声音却是带着颤。
聂名扬站得挺直,回道:“是的,老前辈。”
“我还记得部队上的条令,所以啥子也没得问的,只要你格我说……”父亲凑近距离,小声说道:“娃儿走的时候,表现得啷咯样?”
聂名扬直视那双期待而又恐惧的眼睛,语声铿锵地回道:“他是一位战斗英雄的后代,而他自己作为军人,忠诚无畏,英勇顽强地完成了上级交予他的使命,他无愧于那身军装,他对得起那位战斗英雄。”聂名扬转头缓缓扫视吊唁亲友一圈,放声喊道:“我谨以八一军旗的名誉起誓:欧阳晓同志绝对无愧即将追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革命烈士荣誉称号,中国人民解放军二级英雄模范勋章!”
众吊唁亲友低低一阵惊呼,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所熟悉的同学、朋友、邻居,是位当之无愧的英雄!就连与部队处理这事有关而来的几个地方部门上的干部也不自觉换了种眼神。
父亲眼中的恐惧一扫而空,代之一种欣慰,一种自豪,转头望向欧阳晓的遗像,喃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娃儿,老子不伤心,老子就晓得你是欧阳家的娃儿……”
聂名扬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很想说点什么您教育出了个好儿子、国家不会忘记他所做出的贡献等等类似的废话,但没有,如此坚强的前辈,他不需要听这些套话废话,于是聂名扬再无可说,面对欧阳晓的遗像,双脚脚跟啪一声磕响,右手唰的举起,三秒放下,礼毕,转身就走,步伐沉稳有力,眼中神采坚毅。
巷口站着的是那个三期士官,还在低头发呆,远处少校用拳头无意识地在轻轻连打一颗歪斜的老槐树,抬头看向的不知是自由的飞鸟,还是那团正向天边奔腾的白云。
三期士官眼前出现了一双脚,穿的是双05式军官常服黑皮鞋,三期士官抬头,可不正是那个海军少校嘛。
聂名扬举手敬礼,轻声说道:“你是他班长?”
面对上级军官时应该首先敬礼,三期士官在神智恍惚中一下忘记了,赶紧还礼,说道:“报告首长:是!回答完毕!”
聂名扬凝视三期士官的双眼,里面尽是阻止着不让流下的泪水。平静地说道:“你,带出了个好兵。”
三期士官的鼻翼扇动两下,哽咽着说道:“是!谢谢首长表扬!”
聂名扬握拳在三期士官胸口有力地擂了两下,吐字重如千钧地说道:“再带出这样的兵,我还会来要!”
三期士官尽力阻止的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脸颊涨得通红,有力地闷声低吼:“是!保证完成任务!”
从别单位要了个人,带走就是永别,连人怎么没的都不通告,然后还来要人,无耻到这样的极点,拿人命当是什么了?换别的职业的人早一巴掌掴脸上去了,但军人不会。
军人这个职业本身就是无时无刻不做好准备奉献一切的职业,生命还不算是最大的付出,是荣誉,需要的最大回报也是荣誉。聂名扬能给的不多,但给了荣誉,给了一个失去兄弟的哥哥、给了对他弟弟绝高的肯定。同是作为军人,荣誉重于生命,在尽可能的条件下,聂名扬给了这位欧阳晓的老班长最大的光荣!
“少校同志,刚才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少校回头,语调黯然地说道:“听见了。”
聂名扬淡淡说道:“组织上首长会有安排的,该他以生命换得的荣誉不会少,刚才我的承诺是有效的。”
这个海军少校代表的秘密单位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少校也不想去知道,但从欧阳晓的牺牲原因不能说的机密程度上推测,应该是绝密级单位。这样单位的人牺牲,绝大部分是默默无闻,甚至有时候为了需要,烈士都能被宣传为叛徒,尽管烈士的战友在心底里滴血,尽管他们比烈士家属更难忍受这个痛苦,因为他们明白到底是不是叛徒,但还是这么做了。
而眼前这个海军少校当众承诺了给予烈士应得的荣誉,少校心里的担心自然消散无踪,沉声叹道:“说实话,我还是想打烂你这张脸,但也必须得跟你说声:谢谢。”
聂名扬无声苦笑。
少校也无声苦笑,因为从这海军少校眼里,看得出他绝对不比自己的伤痛少得半分。
“出于某些原因,他的追授荣誉应该会从你们老部队的关系走,这点你能理解。”聂名扬掏出邓援朝给的那张建设银行的信用卡递过去,“这里面有四万五千块钱,不在抚恤规定之内的,是我们单位个人的一点心意,麻烦你在我走后交给老人,密码是654321。”
“还是你们有钱,我一个营的尉官士官战士们摞在一块儿也才凑了万把块钱。”这是给烈士家属的,少校没有犹豫推辞,直接就接了过来揣兜里,看看海军少校的姓名牌。“聂名扬?我该记住你的名字吗。”
聂名扬还是声苦笑,只是少了那么点酸涩,“最好别记。”再看看陆军少校的姓名牌,“庄鸿烈?我该记住你的名字吗。”
庄鸿烈道:“最好也别记,免得下次打烂你鼻子的时候,你告状时知道是去告谁。”
聂名扬微笑着伸出右手,“但愿还能再见。”
庄鸿烈伸手之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来了,“但愿再别因为这个再见。”
两只手用力的握住上下摇动了几下,两个不同军种、但向同一面军旗宣誓过忠诚的军人释然。
……
出城的道路还是进城的那条,原路返回。一个承诺兑现,这就要回去中京了,但车上的两人并不觉得有什么解脱的轻松。
一次任务完成,纠正了历史,现在的社会回归了应有的轨道,特勤队的功劳该是多大?蒙炽打小就这样憧憬着这份光荣,不需要人知道,自己有这份成就感就可以了。但今天亲眼看见了这完成任务后的一件小小后续事情,却将满心憧憬打了个粉碎:
我只想着自己内心的成就感,却忘了还有多少欧阳晓这样的人用生命来付出导致成功,特别勤务队不是玩的,满足自己内心欲望的,而是使命,而是默默无闻的牺牲。我真错了,太自私了……
“你脸上流血了。”
聂名扬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路段,没有反应,眼皮都没眨一下,才一告别欧阳晓亲属后上车就是这样,泥塑木雕的,一个字没吭过。但说是木头人也不对,因为哪个木头人能把车开得这么稳的。
蒙炽回头在自己包里翻看,“我记得还有两张创可贴的,我找找。”没一会还就真翻出两张,撕了张递过去。
木头人专心开车,对递在眼前的创可贴视而不见。
蒙炽无奈,去松安全带,准备给木头人贴上。
木头人有反应了,停车,视线一下没斜也知道蒙炽要做什么。聂名扬侧过视线,就那么静静看着。
蒙炽吓一跳,不知动弹:这双眼睛里是什么?痛恨,悲凄,还是不愿为——但必为的无可奈何?
一滴血从颧骨上被打破的地方缓缓淌下,直淌到下巴上就快滴落聂名扬也没动一下。血珠滴落了,堪堪就要滴在深藏青色的海军校官军装的胸前,毫无征兆的就出现了一只手背,接住了血珠。
聂名扬面无表情地低下视线看看自己手背上的血珠,平静地说道:“军装是深藏青色的,是染料染的。军旗是红色的,那是被血染红的。但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非要用血去染红军旗?”将手凑近嘴上,吮吸掉手背上的血珠。匝匝嘴唇,聂名扬接道:“味道有点咸腥,真不怎么样,但我倒明白一样事情了:正因为军旗从诞生的那一天就是红色的,所以才必须用鲜血去染红。她不能褪色,用别的任何染料都无法保证持久她的壮烈与鲜红。她必须顶迎罡风猎猎招展,用别的任何材料都会辱没她所代表的威武与神圣。”
蒙炽心下狂跳:完蛋!难道是白治的,又回复了原态?“你……说的什么呢?”
聂名扬的眼神弹指间就变得清明:“你不懂的一些事。”推门下车,在后备箱里拿出先的那副民用车牌照换下了军牌,又拎起个衣物包和枪械包,说道:“我得换下这套军装,等我。”然后径直离开,向远处的小山走去,脚步沉稳,每步七十五公分,每分钟一百二十步,分毫不差。
一阵失落瞬间袭遍全身,望着聂名扬越走越远的背影,那脚步的确很沉稳,但在蒙炽眼里看来更象是沉重,无力地喃喃自语:“难道特勤队的任务就真那么不是人能接受的么。你的伤就永远没有愈合的一天么。”
这地段早已出了城区,但还没到阳油快速公路的入口,周围的田野和农舍也不多,寥寥可数,公路就在连绵的龙门山脉之中,群山环绕,树木葱郁,聂名扬的背影用不了十分钟就消失在一座山包后,车来车往的马路边就停着中华尊驰,蒙炽就无力的靠坐在副驾驶座上,思绪混乱地盯着聂名扬身影消失的山包,感觉上就仿佛:
这个人回不来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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