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潘科区的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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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磐问过老夫人报上详细地址,萧与时交代道:“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万一无法再和你联系,请耐心等待。”
“不要紧,你慢慢开车,千万注意安全。”
她满腔抱歉,口吻不再像之前那么生疏客套,细声细气的,透露出对他的关心。
电话这端,萧与时也一改平日寡言少语,轻轻嗯了声。
结束通话后,沈如磐给费恩医生发消息报平安,又用手机搜索路况,得知大雪压到了不少树木,全城地面交通受阻。在如此麻烦的情况下,萧与时“见字回电”四个字,只怕是说得轻浅。
她在这里一待好几个小时,而他在漫天风雪里没有目标地驱车寻找她……沈如磐想到这里,胸口的歉意又加深几分。
她望向窗外。
北风呼号,在废弃工厂区变成一种阴恻恻的调子。夜色黑黢,楼外那盏孤零的路灯便是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明。雪花迎着泛黄的光线斜斜密密地飘落,无声地陷落在廊门尖顶,融入厚厚的积雪中。不消片刻,雪又厚了点。
她的心有点不平静,像被什么揪住。
老妇人安慰道:“风雪天车辆不易通行,你耐心等等。”
沈如磐点点头。
老妇人想起什么,哎了声:“我忘记提醒你的朋友,连接厂区的那条公路,一前一后有两个分岔口。第一个口子绝对不能走,通向断头路,汽车会掉入长期弃用的地坑里。”
沈如磐一惊,再联系萧与时,却发现他的手机缺电关机。
她想到他刚才险些出事故,不假思索道:“我去路口接他。”
“不可以,户外温度极低,你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冻伤。再说你站在路旁,天这么黑,汽车快速驶过路口,你的朋友也未必能看见你。”
沈如磐只好思考其它方法。
老人也思索一阵子,从那几袋沉甸甸的东德纪念品里找出两张交通标识牌:一红一绿两个小人。
这是东德最著名的红绿灯小人,红的伸开双臂停步不前,绿的戴着帽子阔步前进。虽然两德统一后,红绿灯小人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但它们要传达的意思依旧清晰明确。
不过,只有这两张标识牌也不行,从分岔口到专家楼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沈如磐想到什么,顿时有了主意,指着剩下的旧物说:“老夫人,请把它们全部卖给我。”
她吭哧吭哧地东西把搬下楼,戴好帽子手套把自己护得严实。将要出门,老太太见她高高瘦瘦的,关心地问:“你需要在雪地里走很长一段路,吃得消吗?”
“没问题,我体力好。”
“现在雪势虽小,但我估计还会持续一阵,请速去速回。”
沈如磐点点头,拉开门。
大雪过后,地上就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被。人一走出去,两腿便没入松软的积雪里,每一次拾步前行,带出不少白雪,同时还要克服湿滑带来的阻力,时间一长,气息发喘,她难免感到吃力。
她停了停,调整下呼吸。
身为冰雪项目的运动员,沈如磐当然知道在雪地里行走,最重要的是保持步调稳定,不紧不慢地前行。盲目加速,往往造成体力不支,这样就走不到目的地。可她不知道萧与时现在的位置,万一他比她先到路口……
她沉沉地吸口气,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她一边走,一边掏出袋中的东西,挨个挂在沿途可以悬挂的地方。很快,长凳、电箱、水泥墩……每个显眼的位置,都有了特殊的“标记”。
最后,她将红灯小人和一块长木板绑在一起,直直地插在公路的分岔口。
做完这些她累得不行,但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凛冽的北风贴着羽绒服的帽子刮过,这是气流不稳定的表象,预示着还有雪要下。
她不敢耽搁,原路返回,走几步又停住,看一眼身后。
寒夜深重,只希望雪下得小点,不要弥漫了整个世界、分不清天和地。如此,萧与时也可以顺利地赶来这里。
就像预料的那样,后半夜,雪又下起来了。
雪花飞扬在天地间,那插在路口的小红人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静静地守候着过路车。
萧与时就在来这里的路上。
越野车破雪前行,雨刷的速度跟不上降雪的势头,雪一团一团落下来,瞬间车窗上就白了一层。在视野受限制的情况下,他放缓车速,辨认前路。
公路有两个分岔口,挨得很近。他瞧不出区别,打开远光灯。
光线射出,第一个分岔口的交通标识牌随即反射出明亮的光芒。那是一个双臂张开的红色小人,用肢体语言提醒:此处禁止通行。
巧的是,第二个分岔口也有一个绿色小人。它阔步前行的样子,示意车辆转道。
他一一照办。
车进入厂区,行走在一条狭窄、凹凸不平的小路。恰是这条破旧得几乎被人遗忘的老路,角角落落散步着数不清的小物品。
纪念章,明信片、糖果礼盒……无数原产于上世纪东德的小物件随意地系在长凳、路灯、邮筒等各个显眼的地方,并且搭配荧光棒。荧光光线微弱,却积少成多,弯曲延绵构成一片又一片的灯光带,将毫不起眼的破败之路照亮成流光溢彩的、古老又崭新的去路。
路的尽头,仿佛有个人在指引他前行。
萧与时从离开机场到现在,在长达5个小时的时间里一路驱车向北寻找沈如磐,谈不上辛苦,但绝对不轻松。目视眼前预料之外的景象,他幽深的眸子映上细碎的流光,里面的情绪有了波澜。
他掌控方向盘的手动了一动,蓦地提高车速。
车快速前进,窗外的灯带明明灭灭,陈旧的历史与清奇的夜景交融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微妙又浪漫。
有两个水泥隔离墩横阻在前方。
越野车车身庞大,有可能发生擦碰。他谨慎挪车,一抬眼,见到泥墩上放置的麦芽咖啡。
那是东德的时髦饮品,铁罐表面除了一抹烈焰红唇,还印着当时的广告词:“亲爱的,我在这里等你。”
烈焰红唇诱惑至极,广告词煽动人心,两两结合提示车辆放心通过。

萧与时的脸上向来没有多余的表情,见到这个巧合,目光一软,唇角轻轻掀起些弧度。
他淡淡地笑了。
另一边,沈如磐等待太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睡半醒间听见汽车的声音,她一下惊醒,从沙发椅上蹭地站起。
环顾周遭,除了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便再无丁点动静,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错觉。
沈如磐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份东德时期的旧报纸,未读完便睡着了,身上的毛毯也滑落到地上。
沈如磐替她拾起盖好,悄悄走到窗台。
雪还在不停地飘落,天与地是一片惨淡的黑与白。她茫然地看着远方,却不知从哪个方向可以盼到萧与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忽然一沉,多了条毛毯。
沈如磐转头:“我吵醒您了?”
“我一向睡得浅。”老夫人笑了笑,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慈祥。
陪着在窗边等待一会,老人又问:“来接你的人,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
“可他冒着风雪这么晚来接你,分明很重视你。”
沈如磐不是那种容易昏头的小姑娘,澄清道:“我是他的实验研究对象。他来接我,大抵是出于人道关怀。”
老人意外地看了看沈如磐,见她的心思不在此处,便没有往下说。
沈如磐等待阵子,有点沉不住气:“他还没到,是不是走错路?我想再去路口看看。”
老人年轻时,也曾像沈如磐这样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翘首等待一个人,非常理解沈如磐的不安。老人宽慰道:“你的朋友是做研究的,脑子聪明,必然可以正确地找到这里。”
话音刚落,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光团,紧接着汽车声响起,车灯远远地照过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是萧与时!
沈如磐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情不自禁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
越野车驶到楼下停住,萧与时从车里出来。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可能活动活动肩颈,缓解长时间驾驶的疲劳。但萧与时不同,他身姿挺拔,走几步立在廊前,侧仰起脸,目光投向楼上的她。
彼此视线相汇,他开口,嗓音清润醇和:“久等。”
短短两字,沈如磐的心脏莫名重跳下。几乎是同时,老太太惊叹地开口:“你的朋友长得真帅。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沈如磐敢肯定,这句八卦被萧与时听到了。
然而他面色平静,仿佛没有听见一个字,视线平稳持久地落在她身上。
雪花拂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眉梢和嘴唇都添了点润泽的水光。明明他一个字都未说,她却觉得他脸部的线条柔化了许多。
她下意识想要收回目光,便在这时,他的声音缓了缓,带着点少有的温和质感:“下来,该走了。”
沈如磐哎了声,赶紧下楼,想起没拿外套,又急忙往楼上走。
她匆匆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萧与时面前,拘谨地说:“你一路上辛苦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开了很久的车,就算一路畅通,也难免感到疲惫……现在很累了吧?”沈如磐心有牵挂,乍见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话太多。
所幸他也不反感,低头倾听她的言语,末了,轻描淡写嗯一声,算是回应。
离开时,萧与时打开车门让沈如磐先坐进去,他走向到老妇人的面前,向对方道谢。
沈如磐待在温暖的车内,远远地看着这两人。也不知道老人家说了什么,萧与时回眸不经意地和她对视一眼。
稍后他回到车上,将车发动起来。
沈如磐适时降下车窗,对老妇挥手道别。
等到车驶出去,她偏过头问他:“你们在聊什么?”
“感谢她收留你。”
他的语气沉稳淡然,她没有怀疑。
越野车前行,经过水泥墩,汽车内置的护航防撞系统发出“滴滴”的提醒声。
沈如磐见到这幕,意外地啊了声:“早知你的车有碰撞提醒,我就不放咖啡罐,反显得多此一举。”
萧与时却答:“雪天行车困难,不能完全依赖系统,也需要人的随机应变。你的指引对我非常有用。”
语罢他转过脸凝视她,低低淡淡开口:“谢谢。”
沈如磐被他这么直接的一谢,心里挺受用,嘴上客气地说:“言重,是我该谢谢你。”
她和他不熟,乍凑到一起,除了表达感激也说不上别的话,接下来又有点词穷。
沉寂的氛围中,萧与时将车开出段距离,不经意地开口:“你很聪明,指路的方式挺特别。”
沈如磐清清嗓子配合地多讲几句:“华语电影《宋家王朝》中,有一幕是车灯齐亮,在停电的机场里照出跑道,让飞机平稳降落。我临时想起这个情节,所以活学活用。”
“你喜欢看电影?”
“不是。有一年自由滑比赛的配乐,刚好是《宋家王朝》的主题曲。为了领会曲子,我把电影反复看了十几遍。”
她算算时间,呢喃自语:“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好像是我刚升上成人组……大概六、七年前?”
她顿了顿,轻声总结:“真遥远。”
稀松平常的三个字,萧与时侧过脸庞凝视她。他的眸色沉静如海,却在这一瞬显出波动。
可惜她没有看他,也就错过了。
“对了,我今天来潘科区……”沈如磐刚想解释一下给萧与时添麻烦的原因,轮胎突然发出闷响,车身猛地一震,急急刹住。
沈如磐怔了怔,骤感不详:“该不会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看见萧与时的眉头深深地蹙拢起来。
雪天天气寒冷,轮胎在长时间的行驶过程中因冷热温差和高温高压的影响,爆胎了。
车被迫停在公路上。
公路逶迤绵长,没有其它车辆通过,只有惨淡的路灯照亮冱寒的夜色。
夜,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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