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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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仿佛是在大雾中的山路,雾色浓重,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来到一处水边。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人临水而立,背对着我,他身着银袍,一头银发半披半束,背影很陌生,我想上前看个清楚,却醒了。
这梦十分普通。比这还光怪陆离的梦做过很多,大多睁眼即忘,可这个梦醒来之后却仍历历在目,竟是比在梦里的时候还要清晰几分。那个背影,无论是装束还是身形都不像是我认识的人。奇怪,怎么会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陌生人入梦?
奇怪归奇怪,它总不过就是一个梦,我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在天庭无所事事地晃了几日,始终没有找到如何前往人间赴约的法子。我拐弯抹角地撺掇着轻尘带我去南天门附近兜转,守门的天兵目不斜视,威风凛凛,让人不敢多看。
兜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名守将走了过来,问:“这位仙人是要出门吗?”
我眼睛一亮,“能出吗?”
“能,但您可有令牌?如果没有,再进可就难了。”
啊,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
轻尘陪我兜来转去,也看出些端倪,问我:“姑娘似乎很想去人间?”
我犹豫了一下,坦言道:“确实,因我上来前与人有约,约好了三日再见,现在已经过了三日,不免有些着急。”
轻尘疑道:“姑娘指的三日是人间历,还是天族历?”
“自然是人间……”我忽然卡住,隐隐想到了什么。
“姑娘可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约的人现在恐怕已不止等了三日。”
啊!
啊啊!
我扶住额头,在原地呆立半晌,最终长长地叹出口气。
本以为只是晚了两三天,那么如果想办法下去夜轻寒可能还等着。如今掐指一算,人间已过五六载,那位大人早已把我当做背信弃义之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罢罢,这下我也死了心,不再每天往南天门跑,安心在玉宸宫里练起功来。
自打回到天庭,师兄日日忙碌,已难得有时间像在山中一样陪我弈棋,抚琴,练功,见到他的时候常常已是夜里,每日无论多晚我都等他回来,给他讲白天的见闻,或是舞一套新练的剑法,听他指点,有时他晚上还要批阅公文,我便在一旁磨墨、奉茶,十有八九都会伏在案上睡去,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已回到自己榻上。
师兄不准我改口,我便战战兢兢地顶着盘帝山小少主的名,唯恐给师父和师兄丢脸,决心要比从前认真百倍的修炼。
一日在后花园练习御剑的时候不小心失了准头,长生剑直直飞出高墙之外,不知落到哪里,无声无息。
我瞅了瞅,那墙不过丈把高,也没多想,提了口气跃上墙头,翻了过去。
没想到一墙之隔,仿佛换了天地。映入眼帘是一片茂盛的枫林,红叶如花,开得如火如荼,大概是不常有人打理,地上的落叶已经摞了老高,踩在上面如一片红色沼泽,深一脚浅一脚的。
长生剑正陷入落叶之中,仔细找了会才找到。我提剑四顾,空无一人,猛然想起,此处应是轻尘口中的那座“古怪”的碧海丹阙。
也不知到底是哪位神仙的府邸,荒落了这样一片热热烈烈的好景色。
我手上捏了个风诀,幻出好多团小旋风,不一会便将地上落叶卷去墙角,扫了个干干净净。
远处红叶间露出一角飞檐,循路走过去,只见一座小凉亭和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安静清幽,自在无人,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我兴之所至,舞了起来,不知不觉近黄昏时才依依不舍地收剑离开。
这里宫门紧锁,自然还得原路返回。不成想刚刚跃上墙头,就听见回廊处有脚步声响,师兄随着轻尘走了过来。
轻尘正焦急道:“姑娘原本一直在这练功,但我去端茶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已经找了两个时辰……”她话头忽然顿住。
我坐在墙头尴尬地朝她挥挥手。
轻尘惊道:“筝姑娘,您怎么在上面?”
“不小心把剑落到隔壁了,我去取回来。”
轻尘欲言又止,大概想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又意识到师兄在旁边。
师兄并未追究,只说:“阿筝,随我来。”
“是。”
随师兄进了书房,待门关好,他偏过头问:“喜欢那红叶?”
我一怔,点了点头。
“下次再去,莫被人撞见。”
“哦。”
我见师兄的样子,似乎并不像轻尘一般视那碧海丹阙为禁忌之所,便好奇问:“师兄,隔壁那座宫殿好美,可为何是空的?你知道它是谁的吗?”
师兄拿起案上一卷文书,淡淡道:“一位故友。”
我在砚台中加了些许清水,一边执墨,一边又问,“他现在不住这里了吗?他去哪了呢?”
师兄目光专注于手中案卷,并未作答,片刻道:“三日后是新任魔尊登位大典,我要前往魔都一趟,你独自留在天庭我有些不放心,阿筝,你可愿随我同往?”
我没太明白在天庭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听到魔尊登位大典,立刻想到,这样的盛事夜轻寒肯定也会去,那么便有机会与他当面解释失约的事了,虽然有点晚,但好过于无。我知他一向不易信人,但在人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他对我已然不疑,若令他以为我不辞而别,总有些耿耿于怀。
眼下师兄邀我同去魔都参加庆典,如能借此机会见到他,正可解我心结。
虽说是三日后,可第二天,待三百仪卫装好了贺礼,我们便动身出发了。
以八匹龙马的脚程,仍是行了大半日才到,比上次从盘帝山去天宫的路途还要远,我在云辇中待得百无聊赖,把轻尘带的果子都吃光了,又盹了一盹,朦朦胧胧中听得外厢传来轻尘一声短促的惊呼。
我立刻醒了,探出头去看,也是一惊,但见一只圆溜溜的、黑黝黝的、带着翅膀的物事飞到窗前,像是一只……会飞的眼睛,不多时,又飞来一只,两只“眼睛”在云辇附近盘旋不去。
我见车外的仪卫与归蓝均未流露异状,料想他们应该认得,便镇定地放下了帘纱,果然听到师兄说:“那是魔界的礼官幽瞳,我们快到了。”
云辇很快在一座城楼前停住,我们下了车,城楼前黑压压地站了许多魔众。
随我们一路飞来的两只“眼睛”径直向前方为首一人飞去,像两只鸟一样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扭了一下,收拢翅膀,化作睫毛。那人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拱手道:“在下幽瞳,老远就看到了尊驾的云辇,特在此率众恭迎玉宸殿下!”我看着他的双目,心想,这句“老远看到”还真是字面意思。
众魔齐道:“恭迎玉宸殿下!”
师兄拱礼:“有劳诸位。”
我偷眼望去,觉得杏姑说得没错,魔族男子果然都长得……很有特点。礼官大人除了眼睛会飞,其他倒都与神族肖似,是其中最为顺眼的一个。

我初到魔界,四处都觉得新奇,可城门口打了个照面之后,便又被送回到车上,由魔族仪卫引着,一路行去,再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下榻之处。
天色已晚,众人早早歇下。
第二天用过早饭,师兄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出门,虽有些意外,但也十分开心,从前我一个人在人间闲游的时候,每次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要是师兄在就好了。师兄如今虽是自由身,可在天庭诸事缠身,也不得闲,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就当放个假,甚好甚好。
我抬脚要走,被师兄叫住,取出锁神环没入我的额间。
“我们微服出行,不宜泄露身份,以免惊扰他人。”师兄说罢,已将我和归蓝连同他自己换了一副容貌。
我指指额头问,“你们不用这个么?”
归蓝回道:“殿下与我可以术法掩住仙泽,虽不如锁神环那般不留痕迹,但寻常人是看不出的。”
师兄交代:“如有人问起,可说我们是来自羽族的商贾。”又对一旁的轻尘道:“你留在此处,若有人来访,就说太子舟车劳顿,身体抱恙,在内殿休息。”
“是。”
我瞅瞅师兄又瞅瞅归蓝,感觉我们大概并非出门游玩这么简单。
果然,出去也没走大门,师兄施了咒法,将我们瞬移到不知离驿宫多远的一处僻静之所,走了一会才走到热闹的市集。
我揣摩着,师兄此趟来魔都,或许还要暗中打探圣物的下落吧。
无论做什么,我跟着便是。
魔界风土与人间天庭都大不相同,魔族尚武,建筑也都粗粝坚实,虽不如天界精致,也不如人间花哨,但看惯了亦有朴拙之美。市集倒是一般的热闹,许是因为正赶上大典期间,街头有各界各族的来使,样貌各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师兄走得不紧不慢,偶尔会在一处驻足,我跟在后面走走停停,一边看着路边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一边也在暗中观察聆听,想看看有没有夜轻寒的消息。玄夜魔君在魔都定有自己的宫邸,想必不难打听到,只是身边有归蓝和师兄,不便开口。
走着走着,前方传来几声窃窃私语引起我的注意。
“快看,那楼上的是如意公主!”
“如意公主?她可是魔界王族的掌上明珠,怎可能在这市井之地见到。”
“我曾在王府的一次酒宴上远远见过公主,一眼难忘,肯定是她。”
“哦?啧啧,当真是艳光逼人,不愧是魔族第一美人。”
……
公主如意?
听闻老魔尊最爱女娃,自己生了三子一女,最宠伏城,到了第三代,也只得了这一位小公主,出自二子鬼卿之府,老魔尊大喜,赐名如意,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我好奇望去,不远处那座酒楼,二楼窗扉半开半掩,露出一名女子的侧颜,肌肤胜雪,唇色潋滟,不知正在与对面之人聊着什么,说到兴起处仰头大笑,如六月夏花齐开。
魔族第一美人,果然看着顺眼。
我笑了笑,正待把目光收回,忽然随风飘来一句话,听得我心头一震。那声音很轻,但我的狐狸耳朵听得真切。
如意在说,夜哥哥。
莫非她对面坐的是夜轻寒?
心中登时又惊又喜,又怕搞错。偏偏那半扇窗挡住了视线,我把身子挪了个位置想要瞧清楚,挪着挪着就挪到了路中间,没留神与人撞了个满怀。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冲撞本使?”一个声音打雷一样炸到我头顶。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大肚子,顺着肚子往上,差点把脖子拗断才看到一张凶巴巴的脸,乌云一样罩在我的脑袋顶上。
按说他这么大个头被我撞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估计刚好赶得有点寸,我最硬的脑袋撞上了他最软的肚子,是以真把这位尊神给撞毛了。
忙揖了一礼道:“大人息怒,小女来自羽族,初到魔都,不甚熟悉道路,实乃无心之过,望大人海涵。”
“羽族?”那巨人冷笑一声,“听闻羽娘皆柔若无骨,轻如鸿毛,你怎么像块石头?”
他话音未落,大掌已经伸了过来,抄在我的腰上就把我一手捏了起来,脸对着我的脸,鼻子对着我的鼻子,大笑道:“嗬嗬,份量还真不重嘛。”
我双脚离地,半个腰都快被他捏碎了,顿时也恼了,哪有不由分说就动手动脚的?趁他笑得张狂,我伸出两个指头直取他的双目!
巨人一时不察被我戳了个正着,双手捂住眼睛雪雪呼痛,把我掉在了脚边。我起身要逃,那人已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拍掌过来,眼看又要落在他手上。忽然不知从何而来一股神力注入我的后心,我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避开他的攻势,回手扯住他袭来的手臂,借力使力往后一甩!
……竟然把那巨大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甩了出去!
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天哪!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去找师兄,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如常,悠然地掸了掸刚刚被我打斗时扬到身上的尘土。再去看归蓝,他在抬头望天。
到哪都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围观众人纷纷聚过来夸赞姑娘好胆色,姑娘好身手,混乱中听得楼上的如意公主也叫了一句:“夜哥哥快看,有个小姑娘扔飞了巨灵使!”
我抬头去瞧,仍未见她对面之人有什么动作,声也没吭,头也未露。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师兄牵了我的手,穿过众人往前走,闪身进了路边一座小楼。
“三位里面请!”店家迎上来,店门合上,把身后好奇的目光都挡了出去。
我小声道:“对不起,师兄,阿筝不该惹事。”
“错不在你。”
“三位来点什么?”店家把我们引到二楼的一座包间,石桌石凳石头屏风,仿佛是个山洞,难说清雅,但还算幽静。
我发觉这便是公主所在的酒楼,她那间临街,我们这间背街,这么说她和那个“夜哥哥”就在我们对面?
归蓝对店家道:“来一壶茶,有什么果子点心?拣好的来几样。”
“好咧,您稍等。”店家掀帘走了出去。
我心中有事,坐立不安,不一小会便找了个借口说出去洗洗手,其实是想出门偷偷瞧一瞧。万一真是夜轻寒,我也心里有了底。
哪成想,掀开帘子刚迈出半步,就看到走廊上赫然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鬼獒,玉白的眼睛正对着我。
“啊!——”
我天生怕獒,之前又被这畜生咬过,一声惊叫脱口而出,倒比刚刚对付那巨人的时候还要惊魂几分。
尾音未尽,两道人影已瞬间挡在了我身前,先是师兄,然后是归蓝。
与此同时,对面门帘一掀,也冲出一人。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我心惊魂处。
可不就是夜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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