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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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哥哥你怎么了?刚刚让你看这姑娘在下面大展身手你懒得看,现在又一直盯着人家不眨眼。青姑娘,你可不要见怪哦。”
我低眉顺目地盯着石头桌上的石头纹,摇摇头。
“姑娘对战那巨灵使的时候毫无惧色,没想到竟会害怕獒犬,我这只獒打小养着,虽然凶猛,但规矩得很,不会无故咬人,姑娘不必担心。”
我又点点头。
“青姑娘好像不太爱说话?”
我舔了舔上牙膛,不知这次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上次同夜轻寒分手的时候还是在人间,在安静无人的路灯底下互道声再见,没想到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大场面,左一位天族太子,右一位魔族公主,面面相看。
我的确想见夜轻寒,但万万不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坏就坏在刚刚大惊小怪那一嗓子,不知怎么被他听出音来,他这一跑出来看,引得公主也出来了。
如意公主见到我,立刻拍掌道,好能打的小姑娘!本公主正不知要去哪里结识你。
这姑娘一亮身份,立刻有识趣的小二把隔壁的杯盏挪了过来,两桌并一桌,我和师兄坐这边,公主和夜轻寒坐对面,归蓝坐侧边,像是要主持一场恳谈。
夜轻寒打一落座便视线没离开我身上,那目光,刺得慌。万幸的是,师兄易了我的容貌,掩了我的仙泽,再加上这是大白天,他无法以术法试探,我打定主意装哑巴,不信他从短短一个音就能笃笃定定地认出我。
偏偏公主健谈得很,对我颇有崇拜之意,问题一个接一个,光靠点头摇头渐渐招架不住。
师兄低着眉眼,云淡风轻地品着茶,一看就是不想说话。
归蓝平时也不善言辞,此时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与那美人周旋。
如意:“青姑娘好像不大爱说话?”
归蓝:“我家小姐自幼很少出门,性格腼腆,怕见生人。”
夜轻寒冷不丁地刺了一句:“确定是怕见生人?不是怕见熟人?”
归蓝不动声色:“君上见过我家小姐?”
我一口气滞在喉间。
夜轻寒:“……没有。”
如意:“你家小姐在哪里学艺?师父是谁?刚刚那手功夫真是妙绝。”
归蓝:“小姐天生力气大些,并未拜过什么有名的师父。”
如意:“我听说羽族在十八重天的天界之南,住在云端,羽娘身轻善舞,可立于蒲草之上。却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天生神力。”
归蓝:“谢公主抬爱,我族最善织锦,这次也带了不少来,明日定挑两匹上等的云锦送至公主府上。”
……
归蓝发挥出色,和如意公主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羽族风土人情,渐渐转移了她对我的注意力。不必应付她的问题让我长舒一口气。
我只需扮好性格腼腆、怕见生人、不爱讲话的羽族女子青姑娘,夜轻寒即使存疑,也一时瞧不出端倪。
只是那道目光始终芒刺在背,我低着头,取了桌上小食专心致志地吃。
店家掀开门帘,送上一碟糖渍的红果子,恰摆在我面前,尝了一颗,又甜又软,正好觉得魔界的水涩茶苦,便随手丢了两颗到茶碗里。
果子一脱手,还没沉底我就后悔了。
也不知有没有被夜轻寒瞧见。一时喝也不是,捞也不是,愣着更不是。急中生智,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几大口,连茶带果子全干了下去。
好死不死的,一颗红果走岔了道,卡在气道中间,呛得我好一阵咳。
师兄帮我顺着背,刚有点咳出来,忽然眼角余光瞥到对面那角黑袍一动,夜轻寒起身朝我走过来,吓得深吸一口气,果子又滚了回去。
这位大人走到我身后,一掌拍下去,力道之重,莫说果子,心都被他拍了出来。
如意和归蓝显然被他此举惊到,截住话头齐齐看过来。
师兄抬眸,终于赏面看了他一眼。
夜轻寒脸上带着笑,笑容像是冰镇过:“公子你看,手劲大些才管用,别舍不得。”他这话像是说给师兄听,眼睛却是瞅的我。
总算是不咳了,我用手帕捂着脸,泪眼婆娑,希望真有一位天生神力的青姑娘,把我顺着这窗子扔出去,飞到看不见影。
师兄未言语,又倒了杯茶给我,待我慢慢顺下这口拐岔道的气,不一会便起了身,跟对面的两位告辞。
我如获大赦,匆匆跟着师兄下了楼。刚走到门口,听得夜轻寒懒洋洋的声音道:“青儿姑娘,你的绢帕。”
我摸摸袖口,发觉的确刚刚把帕子落在了石桌上,只能硬着头皮上楼去拿。
夜轻寒站在二楼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近前,两根手指夹了绢帕递过来。我站在离他两步台阶的地方,伸手去拿,快要够到的时候他忽把手指一扬,绢帕飘上去又落下来,盖在我的手腕上,也盖住了他的手。
他铁钳一样捏住了我,力气使在骨头上,捏得我生疼。
我就知道这小心眼的大人会睚眦必报,赏我一巴掌不够,还要捏碎我骨头。不小心放回鸽子而已,至于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吗?
眼瞅怎么挣都挣不开,师兄随时可能看过来,我又惊又急,以极低的声音飞快道:
“夜轻寒你放开,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终于认得我了?”他舒开眉眼,浅浅道,“认得就好。”
他一松手我便疾步走了,在门口与等候的师兄和归蓝会合。
“好了?”师兄说,“走吧。”
回到街上又走了一会,我以为师兄会问些什么,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启齿告诉他我与夜轻寒结识,……不是结识,是交情还不错。虽然如今神魔两族交好,但当年之事毕竟是一段不甚光彩的天家丑闻,虽然夜轻寒只是无辜,甚至有些可怜,但师兄不愿谈他,更不会愿意我与其来往,也是情有可原。
满肚子的话按了回去。
不多时,师兄回头看了身后的归蓝一眼,归蓝略一拱手,立刻不见了。
师兄牵起我的手,说,跟我来。言毕施了咒法,以极快的速度瞬移了好几处地点,最后回到了驿宫。
半柱香的工夫,归蓝也回来了,向师兄复命道:“殿下,影卫甩开了。”
我正陪着师兄坐在凉亭里弈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师兄吩咐道:“你夜里守在阿筝房外。”
“是。”
我没忍住,说了句:“师兄,玄夜对我并无恶意。”
师兄在棋盘落下一子,嗒的一声,垂眸道:“那有何意?”
顶多就是因为我失约发些脾气吧,大不了挨他几个爆栗,消消气就好了。这件事前因后果颇有些曲折,我长话短说:“总之师兄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说归这样说,夜里的时候,归蓝还是带着精兵把我那间屋围了个水泄不通。夜轻寒找不找的来不知道,我是肯定出不去了。

一夜无事。
第二天师兄又易容出了门,随身带了两名亲卫,嘱我在驿宫等候。
归蓝和轻尘一左一右,都归我了。
大半日的工夫轻尘都在帮我摆弄明日参加盛典的礼服,天工坊的锦娘六界之内无出其右,裁制出的衣裙像是剪了一段四月里的春光,艳彩流霞,灼灼其华,虽然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麻烦,但也心里欢喜。就是那满头珠翠有些恼人,只各种花钗就有十二树,压得我脖子痛。
轻尘虽然和我一般年纪小,讲起道理来老气横秋,说明日大典是六界的盛事,太子殿下代表天族威仪,姑娘代表天族的脸面,理应精心打扮,风华绝代,艳冠群芳。
我听了诚惶诚恐,早知有此重任,应该扮作一个小仙娥,往师兄身后一站就得了。
有了轻尘这番嘱托,我顶着二十斤的头饰在伏心殿上一动不动地观完了整场典礼,始终保持温婉动人的微笑,只在入殿迎面见到夜轻寒的时候抖了一抖。
论仪式之繁琐,环节之冗长,魔界比人界还离谱,但想到人家可能几十万年才换一次魔尊,不得不忍。
终于忍到了晚上的宴席。
魔尊鬼卿长得一点都不像鬼,倒像赤豹,豹目豹瞳,头长独角,危坐于殿中央的虎蛟皮椅之上,不动如山,身旁坐的正是掌上明珠如意公主。
师兄被安排在上宾之座,我沾光坐在他的左首,旁边坐的是阎罗大殿,不知是不是生死簿丢失之后工作太过操劳,还是冥界之人脸色本身如此,总之大殿身上有股沉沉之气,憔悴的很。
对面一排上首坐的皆是魔界王族。老魔尊禅位禅得彻底,听说早已闭关去了。魔尊兄长崇离说是大病未愈,也没露面,于是坐在对面首席,背后郁郁葱葱的那位应是其弟碧羽。旁边那目光阴鸷的独臂魔君大概就是崇离的儿子辛渊,辛渊旁边的该是碧羽的两个儿子星魂和月魄,再往下,那位玄衣玄袍,乌发拢也不拢,肆意披了一肩,歪坐在席上,将手搭在支起的膝头,一边把玩着酒盏,一边遥遥朝我笑的……唉,就是玄夜魔君夜轻寒了。
我前日的确说了会再跟他解释,但在驿宫寸步难行,来了这伏心殿上更是众目睽睽,哪有机会说话?
……不止脖子痛,头也开始痛了。
觥筹交错间,又开始有各族来使陆续问到师兄我是谁,然后啧啧兴叹,纷纷给“盘帝山小少主”敬酒鞠躬,酒也还好,被师兄挡了大半,可这顶名不副实的高帽实在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酒席过半,魔尊喝得高兴,举杯道:“如今正值六界多事之秋,各位仍拨冗莅临我魔族大典,本尊深以为感,这杯薄酒,先干为敬!”
我也随着众宾客起身,扶着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魔尊又取了一杯,对师兄道:“这一杯尤其要敬玉宸殿下,殿下刚回天宫不久,就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本尊谨承天族盛情!”
师兄道:“尊上客气,我受天帝与四方帝君所托,来此魔都共襄盛举,实乃玉宸之荣。”
魔尊怕是喝的有点高,不仅要喝酒,还要八卦,指着我道:“听闻太子殿下身侧这位姑娘也是一位了不得的贵客,不知能否与在座诸位引见一番?”
师兄最重礼数,自然不会驳了魔尊的面子,便带我离了席,到大殿中间站定,给位于正首的魔尊及席中的众位宾客施了一圈礼:
“师妹清筝,自幼在盘帝山长大,赤子天真,不谙世情,日后在六界走动,还望各位大人、长老多多照拂,玉宸先行谢过。”
我跟了师兄,也乖乖行礼。
宾客之中立刻响起一片嘁嘁喳喳声,有的说太子之托,自当谨记,有的说太子殿下客气,小少主如至我族,理应敬为上宾,再低一点的声音里,也有人交头接耳在问,盘帝他老人家是老糊涂了吧?怎么收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女徒弟?
我维持着脸上温婉动人的笑意,牢记自己此刻是天族的脸面,不宜哭笑不得。
殿上的魔尊又取了一大杯酒,哈哈笑道:“玉宸殿下,我这也有一位姑娘引见于你。”他指着身旁的如意公主道:“这位就是小女如意,万年前你我两族缔下盟约,也在太上魔尊和天帝的主持下缔了婚约,将我族唯一的公主嫁与你为妻。当日小儿尚小,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太子殿下此番既然来了,不如多留几日,你我择日计议完婚之事,殿下以为如何?”
魔尊一番话,在本已热火朝天的伏心殿上又浇了一瓢油,恭贺之声此起彼伏,彼伏此起。
我不禁一愣,没想到师兄与如意公主还有这样的渊源,那前日在酒楼里他怎么似乎对公主并不上心?如果那次是两人初见,师兄怎么连好奇都不好奇?看都没多看一眼。
我歪过僵硬的脖子,瞧向立于我左侧一臂之隔的师兄,他在满室的喧腾之中显得格外的平静,双目微敛,玉雕一般的侧脸,被殿前巨大的烛火映得明明暗暗。俄顷抬起眼,对上我的视线,目光如水般滑过,对着高高在上的魔尊道:
“尊上此议,恕玉宸难以从命。”
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将刚刚那热火顷刻浇熄了去。满堂直冲房梁的恭贺之语噼里啪啦掉下来,无声无息落了一地。
魔尊眯起一双豹眼,“为何?”
“只因玉宸恰有一位正妃待娶,若再迎公主入门,唯恐委屈了公主的万尊之体。”
魔尊将手中酒杯置于桌上,呵呵两声,缓缓的扫了一眼全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知是何族的女子,敢抢本尊的乘龙快婿?”
大殿上下,鸦雀无声。
我僵着脖子不敢动,生怕在一片静寂中万一脖子没撑住,头上的珠珠串串叮当作响。
眼角余光瞥见师兄往左移了一步,右手袍袖被微风带起。
一片吸气声。
前方宾客纷纷看向我的身后。
是谁?实在太好奇了,我顾不得许多,也转过头往身后看去,却见身后宾客瞠目结舌,皆在看着我的身前。
我满心疑惑地又把头扭了回来。
脑子里哐的一声,震得五脏六腑嗡嗡作响。
是我。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含着惊,含着疑,含着意义不明的审视。
魔尊眼中含着威。
如意公主眼里含着奇。
只有夜轻寒,眼中含着笑,搁在膝头上的手一动,青石做的酒盏坠下去,竟然跌成了灰。
我这根小细脖子,今天顶了二十斤的珠翠,顶了“盘帝山小少主”的高帽,如今又压了一块叫做“太子正妃”的泰山石,居然还能挺得笔笔直。
我委实佩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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